黃土高原火熱的夏天來臨了。荒涼的山野從南到北依次抹上了大片大片的綠色。河流山溪清澈珠澄,水波映照著藍天白雲,反射出太陽金銀般燦爛的光輝。


    千山萬嶺之中,綠意盎然,野花繽紛;莊稼人赤膊裸體,進入了一年一度的繁忙季節。令人醉心的信天遊在無邊的高原上不斷頭地飄蕩。大自然和人的生活都隨著夏天的到來而變得豐富多彩。


    黃原城也一改冬日的灰暗,重新展現出它的活力和生機。瞧,街道兩旁的中國槐和法國梧桐,都翻起了綠色的波浪;大大小小的街心花園,五顏六色的鮮花開得耀眼奪目,黃原河還未進入汛期,河水清澈透底,甚至能看見水中墨點似的蝌蚪和纏繞著蛤蟆衣的鵝卵石。在古塔山那裏,幾個古色古香的涼亭,已經深埋在樹海之中;遠遠望去,會激起人許多詩意的聯想,猶如夢境中出現的江南景象。大街上,姑娘們都穿起了鮮豔的花裙子,滿眼都是流彩飛霞。因為沒有了取暖爐子冒出的黑煙,城市上空潔淨如洗,豁然開朗;人們倏忽間就象生活在了另一個世界。


    在這些火辣辣的日子裏,地委書記田福軍忙得象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


    前不久,省委派來工作組在黃原搞黨政機關機構改革。說穿了,這是一次人事大變動。因此上上下下刮風下雨,鬧得雲來霧去,不可開交。


    根據中央和省委的指示,地區一級新的領導班子年齡在五十歲以下的要占三分之一,大專文化程度的要占三分之一,而且要采取個人推薦和組織推薦相結合,民意測驗與組織考察相結合,下級黨組織考察與黨委人事安排小組考察相結合的辦法。一旦地委行署新的領導班子組成,便立即著手各部、局、委、辦的機構改革工作。所有這一切,當然要牽扯許多領導幹部的命運;而一個領導或上或下,又牽扯一批幹部的命運。


    不必諱言,在中國及其執政黨內,幹部中大山頭不明顯,但小山頭小圈子則處處存在,世人皆知。因此,在那些日子裏,黃原地委和行署都亂得沒人上班了。幹部們四處亂跑,搞各種秘密活動。省裏來的工作組,幾乎沒明沒黑被許多人包圍著,傾聽這些人說某個領導的好話或壞話……現在,這場混亂終於結束了。地委行署的班子變化很大。老人手除過他、正文和世寬沒有改變外,年齡大點的都退到了二線,繼而上任的副書記副專員都是一些年輕而有大專文憑的幹部。


    田福軍本人比較滿意這個新班子。當然,他知道許多幹部對此有各種不同意見和看法。


    新班子組成之後,各部局和縣的領導機構也進行了相應的改革。這樣,工作才逐步轉入了正常,田福軍立刻從農業和工業兩個大的方麵開始作新的布置與安排。


    農業方麵問題不是很大。這兩年,他主要依靠現已被提拔為副專員的原農業局副局長姚旺林搞“四法”種田,使得全區的糧食產量大幅度增加。姚旺林是北京農業大學的畢業生,南方人,畢業後主動要求來黃土高原工作。經過了十幾年的探索,在總結了黃土高原幾千年農民種地的經驗後,創造了“四法”種田的科學方法。所謂“四法”,即壟溝種植,水平溝種植,間作套種和生物肥田。這種方法已經引起了農牧漁業部的高度重視,被中央一位領導譽為北方旱作農業的典範性方法。由於全區普遍采取這種先進的種田法,加之地委在四月份又作出了在農業方麵十條放寬政策的措施,今年的糧食產量有希望突破曆史最高紀錄,達到十三億市斤左右,比去年要增長百分之三十五。


    農村工作下一步的重點是集中精力發展鄉鎮企業。要鼓勵農民搞小買賣,搞長途販運,搞建築行業,搞磚瓦廠,搞小煤窯,搞各種編織活動;並且要迅速改造農業經濟結構,將單一種糧發展為搞大規模經濟作物,種花生,栽果樹,栽泡桐,辦各類養殖業。


    去年,他和專員呼正文與省上有關部門爭得紅脖子漲臉,終於將全區的烤煙種植麵積由原來的三萬畝擴大到二十萬畝……


    麻煩的是全區的工業。如果按中共十二大的精神,工農業生產總值要在本世紀末翻兩番,就黃原地區而言,光靠發展鄉鎮企業和擴大農村的多種經營根本不可能實現這樣一個驚人的目標。必須在骨幹企業上下大功夫。沒有工業的翻番,總產值的翻番就是一句吹牛皮話!


    黃原在曆史上一直是個貧困落後地區,但實際上又不窮。他的優勢在資源方麵。這裏有石油,有煤炭,還有一百六十多萬畝的森林。


    田福軍設想,旁的先不說,如果原油能搞到六十萬噸以上,產值就有四五億元人民幣。另外,應該將煉鋼廠、絲綢廠、水泥廠和第二毛紡廠的規模擴大——現在那種狀況根本見不了幾個錢!


    唉,設想僅僅是設想,困難卻大得無法設想。主要的困難在兩個方麵,一是交通運輸,二是缺乏人才;外地的知識分子不願來這裏,本地的知識分子又大量外流……田福軍和正文商量後,決定召開縣委書記縣長會議,地區部門的一二把手也參加,讓大家出主意想辦法。


    田福軍在這個會的開頭,很動感情地講了一番話,把縣一級領導鼓動得人人象屁股下麵用棍橇一般坐不住了。福軍在這樣的場所講話從來不用稿子,而且也不在主席台上坐。他通常都是一邊抽煙,一邊在大家的座位中間走來走去,講話時有點東拉西扯,但不離主題,並隨意插幾句黃原式的幽默,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不過,這次講話卻出了點醜:他從褲兜裏掏手帕揩汗,竟然在手帕中間混著一隻尼龍絲襪子。當他邊說邊用襪子揩臉時,縣長縣委書記們笑成了一堆。田福軍半天才發現大家為什麽笑,把他自己也逗得大笑起來。他有腳氣病,夏天愛光腳穿鞋,但愛雲一定讓他穿襪子,他一急,就常把襪子脫了塞在衣袋裏,結果才會鬧出這麽個笑話……就在這次會上,有人提出了是否可利用一下黃原的“政治優勢”的問題。他們說,除過資源,黃原還有一個優勢,就是“三老”幹部多。


    這是事實。因為這裏是老區,出去的幹部多,光北京就不知有多少黃原籍的高級領導。這些人有的仍然在位,有的雖退居“二線”、“三線”,但仍能影響“一線”。他們都很關心黃原的建設,現在何不利用這個優勢”,和中央的一些部門搞“橫向聯係”呢?這種“橫向”或“縱向”聯係隻能對黃原有好處!


    其實,田福軍也早有這個打算。這個會議於是就決定,以地區的名義,在北京開個匯報會。名義上是“匯報會”,實際上是讓中央和一些部門支援黃原的建設哩!


    會議結束之後,地委和行署決定讓常務副專員馮世寬掛帥,負責籌備北京匯報會的有關事宜。田福軍準備自己親自到省裏去找喬伯年,爭取讓省上的領導也能赴京參加他們的活動,以增加這個匯報會的分量。


    可是,還沒等他動身,就接到省委辦公廳的通知,說國務院一位副總理要來黃原視察工作,讓他們做緊急接待準備。對一個地區來說,這是一件大事。


    於是,田福軍和呼正文直接住進了黃原賓館,開始布置有關的接待事宜。第二天,省委常務副秘書長張生民也趕到了黃原,和他們一塊做準備工作。


    生民在這方麵是行家裏手,在任上不知接待過多少中央首長,因此芝麻一行,茄子一行,安排得井井有序。在副總理到達的前一天,省委書記喬伯年也趕到了黃原。副總理的專機預定從北京起飛後,直接到黃原機場降落。


    根據張生民的要求,在專機降落之前,大街上除清掃的一幹二淨外,從飛機場到賓館的道路上,還間隔站了許多警察。警察一律是白手套,佩戴著不裝子彈的手槍,肅立在街頭。為了防止一些人闖進賓館找中央首長告狀,張生民還出主意將地區人民來信來訪辦公室也搬到了賓館門口,專門做堵擋工作。


    上午十點半,專機降落在黃原機場。省地領導分別陪同中央首長乘兩輛中型麵包車來到賓館。跟隨副總理來黃原視察工作的有國家計劃委員會副主任,農牧漁業部副部長,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另外,還有中央紀律監察委員會常委高步傑。我們知道,高老是黃原原西縣人,對家鄉的建設一直很關心;他這次跟隨副總理來黃原是大家預料中的事。


    中午吃飯時,原來準備的山珍海味都沒敢上。四菜一湯,隻在中間擺了一盤裝飾性的菜花。田福軍堅持要讓副總理嚐嚐本地出產的一種酒,但張生民嚇的不敢再“越軌”。“不怕,由我給副總理解釋!這是我們自產的東西,也是我們的一點心意!”田福軍沒有聽從生民的意見。


    副總理實際上是一個很隨和的人。他個頭高大,臉色黝黑,滿頭白發,如果不是穿了一套西裝,倒象個種地的老農民。他說話鼻音很重,不時用手勢加強語氣的分量。吃午飯的時候,他倒首先把桌子上的酒瓶抓起看了看,說:“黃原還能釀酒啊?”


    田福軍趕忙說:“我們的酒在省裏還小有名氣哩,銷量很不錯!”


    “好,讓我來嚐一杯黃原酒!”副總理爽快地說。張生民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副總理喝了一杯酒,細細品咂了一會,說:“就是不錯!有點西鳳酒的風格,但要比西鳳綿一些。”


    這頓飯的主菜是大塊子煮羊肉。副總理竟然豪爽地用手抓著吃,餐巾揉成一團,撂在旁邊的桌子上。他的這種極隨便的作風,使飯桌上的氣氛立刻輕鬆起來。高老還不時和副總理開玩笑。


    下午兩點鍾,中央和省地三級領導分別坐著中型麵包車,到黃原市山區農村看了那裏的一個養雞場和另外兩個村的“四法”種田。


    離開最後一個村子時,副總理看村邊的土場上有兩個農民,就讓車子停下來。


    他走過去,在各級領導眾目睽睽之下,和這兩個老鄉拉呱了一會家常,詢問了他們的家庭生活狀況。他問他們:“農民現在最需要什麽?”老鄉說:“最需要化肥!還需要自行車和縫紉機,不過,想要好的哩!”在場的人都被逗笑了。副總理又扭頭問這個鄉的鄉長:“你感到鄉上現在什麽工作最難搞?”這位鄉長如實稟告:“計劃生育最難搞!”副總理和大家都仰頭大笑了。


    在返回黃原的路上,一行人又看了一個集體辦的小煤窯。副總理當場對國家,集體和個人一齊上開采煤炭資源發表了許多重要意見。


    上麵包車以後,副總理開玩笑對田福軍說:“福軍,你們應該設法讓煤礦工人把臉洗幹淨嘛!”在大家的笑聲中,高老說:“小煤窯條件差,工人洗澡很困難,他們自己開玩笑說,連他們老婆的肚皮都是黑的!”車上的人都笑得前伏後仰。


    第二天上午,在賓館二樓會議室裏,由田福軍主持,專員呼正文向副總理匯報了黃原地區幾年來的工作情況。副總理對這個地區的工作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讚揚;尤其對“四法”種田表現出極濃厚的興趣。


    他說,咱們國家是缺水國家,特別是北方,依靠灌溉無法解決問題。因此,農業可以分為灌溉農業和旱作農業。旱作農業不靠灌溉,而靠改良土壤,保存天然雨水。“四法”種田正是旱作農業典範性的經驗。


    “你們是否可以在黃原開個全國性的旱作農業會議呢?當然主要是北方各省參加。”副總理對旁邊農牧漁業部副部長說。


    “我們很快著手準備召開這樣一個會議!”副部長把副總理的指示寫在自己的筆記本上。


    當呼正文匯報到黃原地區老幹部多,住房十分困難,而地區又沒有資金解決的時候,副總理笑著說:“我很同情黃原!


    讓他想點辦法吧!”他指了指國家計委的副主任。


    副主任當場表態,給他們二百萬元(不過,地區的同誌們白高興了一場,因為這筆錢後來都被省上有關部門卡走了)。副總理兩天的視察完滿地結束了。他給人們留下親切的印象,離開了黃原。


    送走副總理一行人之後,省委書記喬伯年又在黃原留了一天。中紀委常委高步傑老漢也沒有隨機回北京。


    好機會!田福軍和呼正文立刻把他們打算在北京開匯報會的想法,詳細向喬書記和高老作了匯報。


    高老說:“我早就讓你們搞這樣一個活動!乘我們這些老頭還活著,給咱們黃原人民好好謀點福利!不怕!你們來!北京那裏有我張羅哩!”


    喬伯年也同意,並表示到時他一定去北京出席這個匯報會。


    不過,喬伯年在黃原多留一天,是要和田福軍單獨談一件重要的事——這事是有關田福軍本人的工作調動問題。


    下午,喬伯年在賓館告訴田福軍,中央組織部和省委決定,要調他任省委副書記兼省會所在地的市委書記。


    當然,他的主要工作將在市上。田福軍感到這個任命很突然。前不久,黃原就有這種傳聞,當時中央組織部也來過了——不過,他以為是誰又寫信把他告下了,中組部是來調查他問題的。這種任命在黨內屬於機密,想不到他還不知道,社會上就早傳開了……“那麽,黃原地區的班子呢?”田福軍問喬書記。“由正文接替你的工作,世寬任行署專員。”


    田福軍沉默了一會,說:“那等我把北京匯報會開完後,再接替新的工作行不行?”


    “那當然可以了!”省委書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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