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少日子,孫少安所承包的石圪節磚瓦廠就開始盈利了。


    這沒有什麽奇怪的。人們早就預料磚瓦廠會在這小子手裏成為一棵搖錢樹。


    孫少安從雙水村走向石圪節。就一個農民而言,其意義就等於說他“衝出亞洲”了。至少在目前,他成為全鄉經濟活動的首要人物。不容易啊!在黃土高原這樣的窮鄉僻壤,一個農民腰別幾萬塊錢,那簡直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如今,少安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石圪節照料磚瓦廠的事,有時他也得去原西城甚至黃原去推銷他的磚瓦。晚上,要是沒什麽要緊的事,他也象姐夫一樣回家過夜。


    那輛新自行車送給姐夫後,他又通過縣百貨公司經理侯生才走後門另買了一輛。象副鄉長楊高虎和石圪節食堂爐頭胡得福這樣一些人,曾鼓動他買一輛摩托車;但他考慮再三沒有買。不是他沒錢買,而是怕周圍的老百姓說他張狂。他是雙水村曾窮得出了名的孫玉厚的兒子,誰不知道他的老底子?不敢太能俏!


    別說自尋著出風頭了,現在他即是裝成個鱉,他還是在石圪節踩得地皮響!


    每當他走過這條土街,沒有人不對他笑著打招呼的。他要是在食堂請外地來買磚的人吃飯,胖爐頭胡得福會拿出為縣上領導炒菜的本領,給他經心操辦酒席。


    他後來的頭發也再不用田海民理了,而固定在胡得祿和王彩娥的專業“夫妻店”理。通常他一到,兩口子都一齊上,得祿理,彩娥洗,把其他顧客撇在一邊不管,以此顯出對他這顆頭的特別關照。有幾次,少安覺得王彩娥為他洗頭時,曾用手在他頭上明顯地傳達過一些“肉麻”的意思,這使得他以後盡量瞅胡得祿一個人在時,才進這個理發店。這個王彩娥!誰都敢下手!


    現在,孫少安感到,門裏門外的事都十分順心。不久前,妻子如願以償生了個女兒。雖然因計劃外生育,還沒上了戶口,但夫妻倆再不管它個戶口不戶口!要是幾天不回去看看女兒,他就心慌意亂,甚事也幹不成!妻子奶水和生虎子時一樣旺,麻煩事也不是太多。少安隻生氣的是,孩子有個小病,父母親和秀蓮不好好到石圪節醫院來看,常常把神漢劉玉升和他的徒弟田平娃叫到家裏瞎折騰……父母親已經搬回了新建的家院。少安滿意的是,這院地方現在成了雙水村最有氣派的。新窯新門窗,還圈了圍牆,蓋了門樓,樣樣活都精細而講究,他還打算在他不忙的時候,請米家鎮的著名石匠雕打兩隻獅子蹲在門樓的兩邊。據村裏的人回憶,舊社會隻有金光亮他爸大門口有過石獅子。而那時,他父親就在這老地主門上攬工種地,現在,孫玉厚的大門口要有威風凜凜的石獅子了……正在孫少安的事業炙手可熱的時候,有一天,胡永合突然到石圪節來找他。老朋友上門,他趕緊在胡得福的食堂裏為他擺了一桌。


    永合是叫他一同去省裏和電視台“洽談”合資拍《三國演義》的事。


    孫少安這才想起,他曾給永合承過這麽一檔子事。說實話:他早把這事忘了。他原來以為胡永合不過說說而已,沒料到他卻這樣認真!


    他被這家夥逼入了死角。這也許是一件相當沒把握的事,他根本摸不著深淺。但是他既然給這家夥承了下來,就不好推辭。再說,這個有恩於自己的人,他怎麽能不講信義?經胡永合又一番鼓動之後,少安的心再一次熱起來。


    去它媽的,什麽事倒不是人幹的!幾年前,他能想到他弄起這麽大的攤場?可是現在不是弄得轟隆隆價把石圪節都震了?也許永合說得對!不能滿足一輩子當個土財主,也不能隻在石圪節有點名聲;而應該把事幹得響州震罷!。


    於是,他馬上回去對妻子說了他要去省城的事。秀蓮一個婦道人家,她會把要賣的磚瓦數得一塊不差,但對生活中如此重大的抉擇,卻兩眼黑黑,當不了丈夫的參謀。這事隻能由丈夫自己來決定。少安也知道秀蓮出不了啥主意,他隻是尊重她,征求她的“意見”。


    妻子一放話,他便把磚瓦廠的事委托給一個可靠的師傅,就和永合一塊動身去省城了。


    我們姑且不評論這件事的可行與否,也不談另有所謀的胡永合;僅就孫少安來說,這件理也暴露出初發達起來的農民的一種心態。一方麵,普遍的貧困所引起的社會紅眼病,使他們象傳統的財主一樣不願“露富”;另一方麵,自身長期社會地位的低下,又使他們不甘心寂寞無聞,產生了強烈的出人頭地的欲望。兩種心態都情有可原,不必指責。


    需要指出的是,財富和人的素養未必同時增加。這是一個文化粗淺而素養不夠的人掌握了大量的財富,某種程度上可是一件令人擔心的事。同樣的財富,不同修養的人就會有不同的使用;我們甚至看看歐美諸多的百萬富翁就知道了這一點。毫無疑問,我國人民現在麵臨的主要是如何增加財富的問題。我們該讓所有的人都變成令世人羨慕的大富翁。隻是若幹年後,我們許多人是否也將會麵臨一個如何支配自己財富的問題?當然,從一般意義上說,任何時候都存在著這個問題。人類史告訴我們,貧窮會引起一個社會的混亂、崩潰和革命,巨大的財富也會引起形式有別的相同的社會效應。對我們來說,也許類似的話題談論的有些為時過早了。不過,有時候我們不得不預先把金錢和財富上升到哲學、社會學和曆史的高度來認識;正如我們用同樣的高度來認識我們的貧窮與落後……


    我們的少安此次省城之行,準備破費自己剛積累下的那點錢去投資拍電視劇《三國演義》,最少也屬於一種盲目行為。我們知道,一年前,他還在破產的泥淖中絕望地掙紮。抹不開胡永合的情麵是事實。但在他本人內心深處,也不是沒有一些淺薄想法——用錢買個虛名或者企圖用小錢賺個大錢。他不想想,電視台的錢就那麽好賺?現在有多少國營單位和一些響馬式的幹部,用“讚助”、“合資”一類的誘餌來套弄象他這樣的一些淺薄的“萬元戶”!


    但孫少安既然踏上了進軍省城之路,心情倒很有些激動。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也應該公正地讚揚他的勇敢的進取精神;不管盲目還是失敗,隻要敢出征的將士,就應該受到敬重。


    胡永合和他商定,到黃原時兩個人在他哥胡永州那裏住一夜;到銅城時,再拐到大牙灣捎帶著看看少安的弟弟。少安也很想見見少平了——弟兄倆見罷麵已有好長時間。胡永州如今還當他的包工頭,在北關為一家公司蓋樓。我們知道的那個可憐的女孩小翠已被他一腿踢到東關暗娼的行列中,最近又為自己物色了一個仍然隻有十六歲的小女孩陪他睡覺。


    胡永州大方地在黃原街上最好的餐館請弟弟和少安吃了一頓酒席。席間,少安從胡氏兄弟的言談中,才知道他們在南麵一個地區當專員的表兄弟鳳閣,因為水災問題,官被撤得一幹二淨。這兄弟倆在飯桌上大罵了一通他們雙水村當大官的田福軍。少安當然不解其中之意,隻是吃菜喝酒,不插一句話。


    第二天,他們就坐汽車下了銅城;然後在車站廣場又買票搭乘東去的一輛運煤車的悶罐客箱。拐到了大牙灣……哥哥意外地來到煤礦,使少平大吃一驚。


    不過,他很快弄明自,不是家裏出了什麽災禍。那個家時至今日也常叫人提心吊膽——對突降災變的心理恐懼象遺傳病一樣在他身上紮下了根。


    隨哥哥而來的另外一個人也叫孫少平吃了一驚;因為他把這個人認成了他曾揍過的包工頭胡永州。他也很快弄明白這不是胡永州,而是胡永州的弟弟胡永合。盡管如此,他對這個胡永合一見麵就反感。因為是哥哥的朋友,他才竭力克製著厭惡情緒,裝出一副熱情的樣子,請他們吃了飯,又把這家夥安排在礦招待所的一個單間客房裏。他和哥哥晚上要拉話,就共同住了一間兩張床位的房子。


    吃過晚飯,胡永合早早就睡了。盡管一路上孫少安一再吹噓他這個弟弟如何有本事,但胡永合連和少平拉兩句閑話的興趣都沒有。有個屁本事!有本事還要到煤礦來掏炭?


    少平首先領哥哥到浴池洗了一回澡,他知道哥哥雖然腰纏萬貫,但一年也不洗幾次澡。一來原西縣也沒個公眾洗澡的地方,二來農村人習慣認為洗澡不隻是講衛生,而是一種不屬於他們的奢侈行為,因此平時連想也不想。


    洗澡時正好下井的工人還沒上來,一大池水就他們兩個人,少平直把他哥的脊背搓得象水蘿卜一樣紅。洗完澡,少平照例又把他哥引著在井口和礦區轉了一圈。他是懷著一種驕傲的心情讓哥哥看看他生活和工作的環境。可少安卻看得直皺眉頭——他顯然對這煤礦沒留下啥好印象。


    晚上,他們隻脫了褲子,把腿伸進被窩,上身靠著床欄,少平又買了一些點心和啤酒,弟兄倆都做好了熬夜長談的準備。這使我們想起了那年在黃原賓館他們共宿一室的情景。少平又一次詳細詢問了哥哥去省城要辦的事。


    少安說完後,少平皺起了眉頭。


    “你為什麽要做這樣一些事呢?”少平不解地問他哥。“農民也不能光當個土財主,應該參加文化上的事嘛!”少安用胡永合的話回答弟弟。


    “這道理聽起來不錯。可是你應該考慮自己的具體情況。說實話,你的事業才剛開始,隻賺下那麽一點錢,就東跑西顛搞這些事,實在有點不自量力!”少平不客氣地說。


    少安被弟弟說得一愣。他原來還以為有文化的弟弟會支持他搞文化事業,沒想到他當頭給自己澆了一盆子涼水。“錢……是不多。”他嘟囔說。“不過,對我來說,這也就夠多了。咱窮慣了,一有這麽多錢,心裏倒有些慌。一來我抹不開永合的情麵,二來想疏點財就疏點財,反正沒這社會的變化,咱也不會有這麽多錢……”


    “思路完全正確!”少平欠起身,“錢來自社會,到一定的時候,就有必要將一部分再給予社會,哪怕是無償地奉獻給社會;有些西方的大富翁都具有這種認識。”


    “是啊,我們過去太窮了,我們需要錢,越多越好。可是我們又不能讓錢把人拿住。否則我們仍然可能活得痛苦。我們既要活得富裕,又應該活得有意義。賺錢既是目的,也是充實我們生活的一種途徑。如果這樣看待金錢,就不會成為金錢的奴仆。歸根結底,最值錢的是我們活得要有意義……不過,錢可不能亂扔!”


    “亂扔?我想電視台賠不了錢!說不定還能賺點……再說,還掛個名字……”少安這才道出了最深層次的心裏話。當然,他也確實做好了白扔點錢的準備;因為他現在有賺錢的磚瓦廠,心裏是踏實的。


    少平明白哥哥的真實心理,他歎了口氣說:“你現在還沒必要拿錢買個虛名。再說,你什麽情況也不了解,就準備到電視台去賺錢?而要是白扔一兩萬塊錢給電視台,你還不如拿這錢給咱雙水村辦個什麽事……”


    “拿一兩萬塊錢白給村裏人辦事?”


    “那又怎樣?你不是也準備白扔給人家電視台嗎?”“我還準備賺它電視台的錢呢!”


    “賺不了呢?”


    “那隻怪運氣不好!”


    少平笑了:“說來說去,你這個財主看來並不是象你說的那樣,想給社會疏點財……”


    “要是白給村裏人辦事,還不如把這錢咱們一家人分了!”“兩回事,哥哥,你對家裏人都已盡了責任。父母新建的家院,按你們來信說的情況,我推算我那點錢建不起來這麽排場的地方。你出了至少多出我兩倍的錢。就是妹妹,她假期回去,你都給了她不少錢。最近又聽說你把姐夫也拉扯到了你的磚瓦廠……”


    “至於我,你很了解,我現在不會用你的錢。我賺的錢我夠用。不夠用我也不願使用你的錢。這不是我和你之間有了隔閡,不,我們永遠是親密的兄弟。我以前就說過,最好的兄弟首先應該是朋友,然後才是弟兄。不知你聽說沒有,在外國,有些百萬富翁或億萬富翁的子女拒絕接受父母的遺產,而靠自己的勞動來度過一生。我理解這些人。如果我處在他們的位置上,我也會這樣做。比如說吧,要是爸爸不是個農民,而是個什麽大官,有許多錢,我也不會要他的。那是他賺的,他自己情願怎花哩!花不了扔到河裏也可以!反正我不會接受他的饋贈……”


    孫少安難以理解弟弟這些“高論”。不過,他也開始認真地檢討起他此次的省城之行是否適當……的確,他什麽情況也不了解,就準備拿一兩萬塊錢去冒險。一兩萬塊對於拍《三國演義》來說實在微不足道;但對他個人來說,等於拿自己的一半積蓄去開一次玩笑。他本質上可不屬於這種膽大妄為的人!


    可是,現在上了胡永合的鉤杆,怎樣才能下來呢?他如今已經被這家夥引到了半路上!


    “你倒究欠那家夥多少人情?”少平問哥哥。他已經看出,哥哥對他的行為有點動搖了。


    少安說:“實際上也沒什麽。我困難時,他給原北縣一個熟人寫了封信,讓我去那裏找這人替我貸了點款。可沒過幾天,那個人就攆來要錢,逼得我幾乎要上吊……”“那就去他媽的,你不去省城了!”


    “怎找借口哩?”


    少平看哥哥真的有了轉意,想了一下,出主意說:“你就說今晚上家裏打來長途電話,虎子或燕子住了醫院,急病!”


    少安白了弟弟一眼,嫌他出了這麽一個不吉利的主意。少平趕忙笑著改口說:“幹脆說奶奶病了!反正她老人家一年四季都有病!”


    少安也笑了。他躊躇了半天,終於決定聽從弟弟的勸告,準備半路回頭了。


    這樣商定後,他們都似乎有一種輕鬆感,於是便開始拉談雙水村的事。他們的興致高昂起來。少安詳細對弟弟描繪了村裏的“吃魚事件”和金光亮蜂跑走的情況;兩個人說一陣笑一陣。最後,又談到了少平的婚姻問題。少安隻是傳達了老人們的願望。少平說讓他們不要操心,他的事由他自己解決……


    孫少安覺得,這一夜過得很愉快。是的,每次他都能從弟弟這裏受到許多啟發。雖然他是兄長,但他尊重自己的弟弟。真象少平說的,他們已經成了“朋友”!


    第二天早晨,當胡永合聽少安說他因為祖母突然病重要返回家時,氣得嘴張了半天,不知該說什麽是好。既然是這樣,他總不能把這個孫少安用繩子捆到省城去!


    孫少平這樣還不放心,又一直把他們送到銅城,直看著胡永合上了南去的火車而哥哥上了北返的汽車後,他自己才回到大牙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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