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峭的山崖。車子在公路上走著。驢蹄子單調的得得聲。


    在大自然的各種剪影和人、車、牲口的各式特寫中,德順老漢講述著他的往事……


    德順老漢的聲音:“……那時候,我像你們一樣年輕……農活不忙了,就吆著牲口到口外給地主劉國璋馱鹽、馱皮貨……就在無定河畔的一個歇腳店裏,我結交了店主家的女兒,成了相好。那女子叫個靈轉,長得比咱縣劇團的小旦都俊樣。我每次趕牲靈到他們那時,靈轉都計算得準準的。等我一在他們村的前鹼上出現,她就唱信天遊迎接我哩……她的嗓音真好啊,就像銀鈴碰銀鈴一樣好聽……”


    “……我歇進那店,就不想走了。靈轉背轉她爸,偷著給我吃羊肉扁食,蕎麵……一到晚上,她就偷偷從她的房子裏溜出來,摸到我的窯裏來了……一天,兩天,眼看時間耽擱得太多了,我隻得又趕著牲靈,起身往口外走,那靈轉常哭得像淚人一樣,直把我送到無定河畔,又給我唱信天遊……”加林:“大概唱的是‘走西口’吧?”


    得順:“嗯……”接著,他便唱起了這首古老的歌謠: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送你走;有幾句知心話,哥哥你記心頭。


    走路你走大路,萬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馬稠,小路上有賊寇。


    坐船你坐船後,萬不要坐船頭;操心掉在水裏頭。


    日落你就安生,天明再登程;風寒路冷你一個人,


    自靠你自操心……


    德順老漢上氣不接下氣地唱著,到後來已經曲不成調,變成一句一句歌詞。說到後來,竟然哭起來;哭了一陣,又嘿嘿笑出聲,說:“啊呀,把它的!這是幹甚哩!老了,老了,還老得這麽不正相!哭鼻流水的惹你們娃娃家笑話哩……”


    車子在公路上靜靜地走著。


    巧玲靠在加林胸脯上,臉上掛著淚珠。


    加林用胳膊摟著巧珍的肩頭。


    巧珍:“得順爺,靈轉後來幹啥去了?”


    得順歎了一口氣:“唉……後來,聽說讓天津一個買賣人娶走了。她不依,她老子硬讓人家引走了……天津啊,那是到了天盡頭了,從此,我就再也沒見我那心上的人兒!我一輩子也就再不娶媳婦了。唉,娶個不稱心的老婆,就像喝涼水一樣,寡淡無味……”巧珍:“說不定靈轉現在還活著?”


    得順爺:“我死不了,她就活著!她一輩子都揣在我心裏……”車子在公路上走著,走著,消失在遠方……


    夜,副食公司大門口。


    加林往架子車的糞桶裏灌糞。


    夜,副食公司院內。加林擔一擔糞往出走,聽見院牆角乘涼的幾個人哼哼唧唧。一名婦女喊:“擔糞的,你把人臭死了!你到其它地方去擔嘛!別在這裏欺負人了!”


    加林一下子站住了。他強忍著繼續往外擔。


    那婦女又嘟囔:“這些鄉巴佬真討厭!”


    加林忍不住了,他把糞擔一下放在院子裏,朝乘涼的那幾個人走去。那幾個人緊張地站起來。


    那婦女指住他,喊叫說:“你過來幹啥呀,還想吃個人?”


    加林輕蔑地看了看她,盡量平靜地說:“這沒有辦法。我們晚上進城拉糞,也是考慮到白天機關辦公,不衛生;想不到晚上你們在院子裏乘涼……”


    另外兩個幹部說:“算了,算了,趕快裝滿拉走……”


    婦女還氣衝衝地,說:“走遠!一身的糞,臭烘烘的!”


    加林惡狠狠地對她說:“我身上是不太幹淨,不過,我聞見你身上也有一股臭味!”


    那婦女氣得要撲過來拉扯加林,被另外兩個幹部攔住了。


    加林轉過身去擔糞……


    夜。街道上。加林靠在路邊暗影中的一根水泥電杆上,望著燈光閃爍的城市。旁邊放著糞車。加林畫外音:我非要到這裏來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識,我比這裏生活的年輕人哪一點差?我為什麽要受這樣的屈辱呢?


    白天。高家溝。加林拿著一封信在村中的路上跑過。


    白天。加林家院子。加林媽抱一抱柴禾準備進窯。


    加林氣喘籲籲跑進院子,喊:“媽!”


    加林媽驚慌地問:“出啥事了?”


    加林:“我二爸要回咱地區當勞動局長。”


    加林媽:“勞動?你二爸也回來勞動呀?”


    加林:“哎呀!不是……”


    加林展開信,準備給母親讀……


    白天。高家溝。一輛吉普車開到村裏來了。


    白天。加林家。窯裏窯外都擠滿了人,一片鬧哄哄的聲音。


    窯裏,玉智正笑容滿麵給眾人散紙煙,親熱地辨認他小時候的夥伴。玉德老漢站在玉智旁邊,笨拙地抽著紙煙,笑著,不時用瘦手抹眼淚。隔壁窯裏。許多婦女在幫助加林媽做飯。


    加林媽在切菜。巧珍在擀麵。巧珍家。巧珍從飯盤裏拿了幾個碟子往出走。


    立本在門口斜了一眼,說:“那還能待客?”


    巧珍一愣。立本過來在箱子裏取出了幾個新碟子,毫無表情地放在箱蓋上。巧珍把舊碟子放下,拿起新碟子,衝父親背影一笑,出了門。村中空場地上。一群小孩圍著吉普車,有的鑽進車內按喇叭,有的爬在汽車上。占勝和加林交談著向吉普車這邊走來。


    占勝猛一聲喊叫,孩子們一哄而散。


    吉普車旁邊。加林和占勝靠在吉普車上。


    占勝:“旁的事我先不說了,隻對你說一句話,你的工作問題我們很快會妥善解決的……”


    加林為這句話感到震驚。


    傳來明樓的聲音:“加林,你還不快回去招呼你二爸去?啊呀,馬局長也來了?”占勝:“我陪高局長來的……”


    明樓來到吉普車旁,和占勝熱情握手,轉過頭對加林說:“你爸媽人老了,手腳不麻利,家裏又再沒個人……”


    加林:“老馬擠不到我家裏,我陪他在這兒呆一會。”


    明樓:“你去你的,叫馬局長先到我家裏坐一坐……你給你媽說,下一頓飯就不要準備了,我們家已經準備上了……啊呀,多不容易,玉智幾十年鬧革命沒回家……馬局長,走走走……”白天。山坡上,加林家的祖墳地。


    玉德老漢往石供桌上擺供品,玉智和加林站在一邊。


    玉德擺完供品,便跪下了。


    玉智猶豫了一下,不知該怎辦。


    玉德瞅了他一眼。玉智隻好和加林都跪在墳前。


    三個人連磕了三頭。玉智隻好和加林都跪在墳前。


    三個人連磕了三頭。玉智和加林站起來。玉德老漢卻一頭撲在墳地上哭起來。玉智和加林都很尷尬。玉智也忍不住拿手帕擦眼睛。


    玉智和加林攙扶著玉德站起來。


    玉德老漢哽咽著說:“咱老人,在世時,把罪受了……”


    玉智:“我一直在外,沒好好管老人,心裏很難過……”


    白天。山間小路上。玉德、玉智、加林跟著下山。加林提著供品籃。


    玉智:“哥,我要盡量幫扶你們,有什麽困難,你就說,哥……”玉德:“我們老倆口也是快入土的人了,沒什麽要牽累你的。家裏現在也沒什麽大熬煎,要說大熬煎,就是你這個侄兒子。”他看了加林一眼:“高中畢業了,就在村裏勞動,他……”玉智問加林:“你不是在村裏教書著哩?”


    加林正要回答,玉德趕快說:“現在學生娃少了,用不了那麽多教師,就回來了……”


    玉智為難了一陣,說:“……哥,這種事我可是不能做啊!我剛上任,怎能……哥,你要理解我的心情哩……”


    玉德沉默了一下,歎了口氣說:“唉,既然這樣,也不能為難你了……咱走快點吧,明樓一再說他們家飯做好了,等著你呢……”白天。明樓家會客窯裏。


    巧英和明樓的老婆忙得出出進進。


    明樓和占勝坐在麻袋片裹著的土沙發上說話。明樓的小孫子在明樓腿邊玩。明樓:“萬一高局長知道咱們下了加林的教師怎麽辦呀?”


    占勝咧嘴一笑:“給他找個比教師更好的工作,他還能再對咱說個一長二短嗎?”明樓:“更好的工作?現在國家又不在農村招工招幹,哪有比民辦教師更好的工作?”


    占勝接過明樓遞上的紙煙,點著吸了一口,說:“最近地區給咱縣上的小煤窯批了幾個指標。當然,這幾個指標本來沒城關公社的,城關以前走的人太多了……”


    明樓:“加林恐怕不願去掏炭。”


    占勝:“誰讓他掏炭哩?現在縣委宣傳站正缺個通訊幹事,加林寫的又好,以工代幹,讓他幹這工作,保準他滿意!”


    明樓:“這怕要費周折哩!”


    占勝:“我早把上上下下弄好了。到時叫他填個表,你這裏把大隊章子一蓋,公社和縣上有我哩。反正手續辦得合合法法,搗鬼也要搗要實事求是嘛!”


    兩個人為這句笑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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