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巧珍的窯洞。巧珍躺在炕上。劉立本把半截卷煙在炕攔石上擦滅,說:“……巧珍,你想開些……”他突然情緒激動地破口大罵:“高玉德家這個壞小子,老天爺報應他呀!王八羔子!壞蛋!流氓!他媽的,將來不得好死,五雷轟頂呀!把他小子燒成個黑木樁!”


    巧珍喘著氣爬起來,痛苦地說:“爸爸,你不要罵他!不要咒他!不要……”


    立本沉重地歎息一聲,說:“巧珍,你把他忘了!你千萬不要想不開,自己折磨自己,你還沒活人哩……”


    立本眼裏汪滿了淚水。


    巧珍也伏在被子上哭出聲來。


    立本:“爸爸以前給你瞅人家,也是為了你好。從今往後,你的事爸爸再不強求你了。不過,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給自己尋個人家吧。心不要太高,爸爸害得你沒念書,如今你也就尋個本本分分的莊稼人……唉,馬拴這幾天又往咱家跑,但這事我再不強求你了……”


    夜。巧珍的窯洞。巧珍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著牆壁。


    馬拴局促地坐在前炕邊上。


    馬拴囁嚅著說:“……後來,聽說你和高老師成了,我的心也就涼了……前一向聽說高老師和城裏的女子戀上了愛,不要你了,我的心就又動了,所以……”


    巧珍:“我已經在村前莊後名譽不好了,難道你不嫌……”馬拴:“不嫌!這有什麽哩?年輕人誰沒個三曲兩折?再說,你也別怨高老師,人家現在成了國營幹部,你又不識字,人家和你過不到一塊,咱鄉俗話說,金花配銀花,西葫蘆配南瓜。咱兩個沒文化,正能合在一塊哩!巧珍,我不會叫你一輩子受苦的!我有力氣,心眼也不死,我一輩子就是當牛作馬,也不能委屈了你。咱鄉裏人能享多少福,我都要叫你享上……”


    馬拴激動地掏出火柴:“啪”地擦著,才發現紙煙還沒掏出來。他把火柴扔掉,抖索著摸出一支煙來。


    立本家院子。巧珍幫助母親喂豬。巧珍媽:“……要不要兩家簡單地準備迎送一下?”


    巧珍:“……媽媽,你告訴馬拴,事情完全按咱的鄉俗來。咱家裏你們也準備一下。你和我爸當年結婚怎樣過事,我結婚也就怎樣過事!”巧珍媽:“我們那時是舊式的……”


    巧珍痛苦地叫道:“舊的就舊的!”


    巧珍一下子掉轉身,抹著眼淚回好自己的窯裏去了。


    明樓家客窯。明樓和立本正說話。明樓驚訝地說:“怎?巧珍已經同意和馬拴結婚了?”他接著又說:“也好,高加林現在位置高了,咱的娃娃攀不上了。馬拴在莊稼人裏頭也就是像樣的……”


    立本:“現在主要是巧珍有點賭氣,要按咱過去的老鄉俗行婚禮這……”明樓:“不怕!就按娃娃的意思來!現在黨的政策放寬了,這又不是搞迷信活動嘛!你就按娃娃說的辦!這幾天要是忙不過來,叫我老婆和巧英給你們幫忙去……”


    白天。巧珍家院子裏。


    長號筒伸向藍天連吹三聲。


    鼓樂齊鳴。人聲沸騰。鞭炮聲劈叭。


    立本家院子裏、窯頂上都擠滿了看紅火熱鬧的人群。


    巧珍今天出嫁。吹手們穿著破舊的老羊皮襖,耳朵上別著紙煙,圍著院牆角的一堆火在起勁地吹奏著。


    各個窯裏的炕上都在坐席。從敞開的門裏望進去,每個窯的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滿頭大汗。


    窯裏窯外,人聲喧嘩。


    端盤子的人吆喝著穿過人群。


    立本、立本妻、巧英、明樓、明樓妻、三星、巧珍姨等本家人和親戚都在不同的地方忙碌著。


    院裏、窯頂上擠了越來越多的人。


    吹鼓手們歡快地吹奏《蘭花花》曲調,腮幫子鼓得圓圓的,周圍許多孩子在看熱鬧。


    巧珍的窯洞。她穿著一件紅襖,一條藍褲子,靠在鋪蓋上,臉帶悲戚的神色,呆望牆壁。外麵的樂聲和人的嘈雜聲不時傳進來。


    巧玲輕輕推開門進來。


    她坐在巧珍旁邊,同情地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麽。


    巧珍一把抓住巧玲的手,心酸地說:“……巧玲,好妹妹,你不要忘了二姐……你要常來看我……二姐沒念過書,但心裏喜歡有文化的人……”巧玲眼裏旋轉著淚水。


    巧玲:“二姐,我知道你現在心裏很苦……”


    巧珍:“……不管怎樣,我還得活人……”


    巧玲:“二姐,你一定要想開些。人活一生,值得愛的東西很多,不要因為一個方麵不滿意,就灰心……”


    巧珍:“玲玲,你一定常來看我,常給我說這些話……”


    “嗯。……”巧玲忍不住哭了。下午。高家溝村中。鼓聲喧天,人聲沸騰。


    娶親的人馬一擺溜從立本家的坡上下來了。


    嗩呐、鑼鼓、鞭炮聲響成一片。


    樂隊。迎人的。新媳婦。送人的。馱嫁妝的牲口。迎、送人的婦女騎著毛驢。她們的丈夫分別給自己的老婆牽著驢韁繩。這些人穿戴著裁剪不當的新衣服。


    中間的巧珍騎在馬上。紅襖藍褲,一塊紅紗巾“蓋頭”蒙著麵。娶親的人馬熱鬧非凡地行進著。


    德順老漢的窯洞。窯裏陳設寒傖,一個長條桌上整齊地擺著一行空燒酒瓶和無數個壘得整整齊齊的空火柴匣,顯示出光棍室內的獨特風光。外麵傳來熱鬧的喧囂聲。


    老頭棍將桌子上一堆空酒瓶打翻在地。


    村中道路上。娶親的人馬正在緩慢地前進。


    吹鼓手為了向村民表演他們的吹奏藝術,挪步如寸,有時竟然停下來。那個壓上眼的吹手,竟然把喇叭拔下來,光杆子吹著,惹得娃娃們又喊又笑。


    曲子還是《蘭花花》。這支傷感的曲子被吹手們吹得很歡快。道路兩旁擠著看熱鬧的人。


    娃娃們引著前後亂跑亂叫。


    村中家家畔上都擠滿看熱鬧的人。


    娶親的隊伍在緩慢地行進著。


    巧珍透過紅紗巾看見—


    加林家的破牆爛院。打麥場上的麥秸垛。落光了葉子的杜梨樹。


    淚水湧出了她紅腫的眼睛,被風吹落在紅紗巾上。


    紅紗巾重新蒙住了她的臉。


    娶親的人馬在緩慢地行進,顯示出一種無限歡樂的氣氛……白天。克南家客廳。


    克南頭枕著胳膊,靜靜地躺在沙發上發呆。


    克南媽走進來,陰沉沉地瞥了一眼兒子。


    克南媽:“南南,你起來!”


    克南沒動。克南媽:“起來!我有個事要對你說!你像你沒出息的父親一樣!二十幾歲了,看窩囊成個啥!”


    克南仍沒說話。克南媽:“我給你說!我前幾天已經調查清楚了。高加林那小子是走後門參加工作的!是馬屁精馬占勝給辦的!”


    克南:“前門後門,反正都一樣……”


    克南媽:“你這個窩囊廢!我給你說,我已經給地區紀律檢查委員會寫了揭發信,地區的調查組已經下來了!他高加林小子完蛋了!”克南猛一下坐起來,喊:“媽,你怎樣做這樣的事哩?這樣咱就成小人了!”克南媽:“放你媽的臭屁!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愛人都讓人家挖走了,還說法這一個錢不值的混帳話!一個鄉巴佬欺負到老娘頭上,老娘還輕饒他呀?再說,他走後門違法亂紀,我一個黨員,有責任維護黨的紀律!”


    克南:“媽,從原則上說,你是對的,但是從道義上說,咱這樣做就毀了!眾人都長眼看哩,決不會認為你黨性強,而是報私仇哩!”克南媽搶前一步,打了克南一個耳光。


    她一下伏在櫃台上,傷心地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說:“我的命真苦啊,生下這麽個不成器的東西……”


    廣播站亞萍宿舍。克南正給亞萍說他媽揭發加林的事。


    克南:“事情已經成了這個樣子,加林現在又不在,看能不能挽回這個局麵……”亞萍:“克南,你真是個……好人。”


    高玉智辦公室。玉智正在打電話:“喂……是的,是的。我是高玉智……我侄子高加林走向後門參加工作的事,情節很嚴重,揭發材料我也看見了……噢噢,請一定按原則把他清退回去……噢噢……”縣委書記辦公室。書記正接電話:“……我們會按原則處理的。”


    縣委會議室。正在開常委會。亞萍父親也在座。


    景若虹和其他列席人坐在沙發後麵的椅子上。


    縣委書記正在講話。縣委書記:“……這件事就議到這裏。就按調查組的意見辦,撤銷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戶口,很快送回其所在大隊……”景若虹囁嚅著插話:“……高加林同誌工作很不錯,也很有才能……是不是可以用雇用的方式繼續讓他留下工作呢?……”


    縣委書記:“不行不行!這件事社會影響太大了,很快辦清手續,讓他回隊去……”


    縣委書記繼續講話:“……縣勞動局副局長馬占勝同誌多次走後門搞不正之風,撤銷其領導職務,調出勞動局,等候人事部門重新分配工作……”


    打字機乒乒乓乓地響著。


    打字機打出了:“關於高加林走後門參加工作的通報……”馬占勝在看通報,一副沮喪的樣子。


    克南媽在看通報,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亞萍在看通報。看完後,她一下撲在床上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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