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無數個焦慮而失眠的夜晚,我為此而痛苦不已。在一種幾乎是純粹的渺茫之中,我倏然間想起已被時間的塵土埋蓋得很深很遠的一個早往年月的夢。也許是二十歲左右,記不清在什麽情況下,很可能在故鄉寂靜的山間小路上行走的時候,或者在小縣城河邊麵對悠悠流水靜思默想的時候,我曾經有過一個念頭:這一生如果要寫一本自己感動規模最大的書,或者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四十歲之前。我的心不由為此而顫粟。這也許是命運之神的暗示。真是不可思議,我已經埋葬了多少“維特時期”的夢想,為什麽唯有這個諾言此刻卻如此鮮活地來到心間?


    幾乎在一刹那時,我便以極其嚴肅的態度麵對這件事了。是的,任何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有某種抱負的人,在自己的青少年時期會有過許多理想、幻想、夢想,甚至妄想。這些玫瑰色的光環大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環境的變遷而消散得無蹤無影。但是,當一個人在某些方麵一旦具備了某種實現雄心抱負的條件,早年間的夢幻就會被認真地提升到現實中並考察其真正複活的可能性。


    經過初步激烈的思考和論證,一種頗為大膽的想法逐漸在心中形成。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動吃驚。一切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為什麽又不可能呢!


    我決定要寫一部規模很大的書。


    在我的想象中,未來的這部書如果不是此生我最滿意的作品,也起碼應該是規模最大的作品。


    說來有點玄,這個斷然的決定,起因卻是緣於少年時期一個偶然的夢想。其實,人和社會的許多重大變數,往往就緣於某種偶然而微小的因由。即使像二次世界大戰這樣驚心動魄的曆史大事變,起因卻也是在南斯拉夫的一條街蒼裏一個人刺殺了另一個人。幻想容易,決斷也容易,真正要把幻想和決斷變為現實卻是無比困難。這是要在自己生活的平地上堆積起理想的大山。我所麵臨的困難是多種多樣的。首先,我缺乏或者說根本沒有寫長卷作品的經驗。迄今為止,我最長的作品就是《人生》,也不過十三萬字,充其量是部篇幅較大的中型作品,即是這樣一部作品的寫作,我也感動如同陷入茫茫沼澤地而長時間不能自拔。如果是一部真正的長篇作品,甚至是長卷作品,我很難想象自己能否勝往這本屬巨人完成工作。是的,我已經有一些所謂的“寫作經驗”,但體會最深的倒不是歡樂,而是巨大的艱難和痛苦,每一次走向寫字台,就好像被綁赴刑場;每一部作品的完成都像害了一場大病。人是有惰性屬性的動物,一旦過多地沉湎於溫柔之鄉,就會消弱重新投入風影的勇氣和力量。要從眼前《人生》所造成的暖融融的氣氛中,再一次踏進冰天雪地去進行一次看不見前途的遠征,耳邊就不時響起退堂的鼓聲。


    走向高山難,退回平地易。反過來說,就眼下的情況,要在文學界混一生也可以。新老同行中就能找到效仿的榜樣。常有的現象是,某些人因某篇作品所謂“打響”了,就坐享其成,甚至吃一輩子。而某些人一輩子沒寫什麽也照樣在文學界或進而到政界去吃得有滋有味。可以不時亂七八糟寫點東西,證明自己還是作家,即使越寫越乏味,起碼告訴人們我還活著。到了晚年,隻要身體允許,大小文學或非文學活動都積極參加,再給青年作者的文章寫點序或題個字,也就聊以自慰了。


    4


    但是,對於一個作家,真正的不幸和痛苦也許莫過於此。我們常常看到的一種悲劇是,高官厚祿養尊處優以及追名逐利埋葬了多少富於創造力的生命。當然,有的人天性如此或對人生沒有反省的能力或根本不具有這種悟性,那就另當別論了。動搖是允許的,重要的是最後能不能戰勝自己。


    退回去嗎?不能!前進固然艱難,且代價慘重,而退回去舒服,卻要吞咽人生的一劑致命的毒藥。


    還是那句屬於自己的話:有時要對自己殘酷一點。應該認識到,如果不能重新投入嚴峻的牛馬般的勞動,無論作為作家還是作為一個人,你真正的生命也就將終結。


    最後一條企圖逃避的路被堵死了。


    我想起了沙漠。我要到那裏去走一遭。


    我對沙漠——確切的說,對故鄉毛烏素那裏的大沙漠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或者說特殊的緣分。那是一塊進行人生禪悟的淨土。每當麵臨命運的重大抉擇,尤其是麵臨生活和精神的嚴重危機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走向毛烏素大沙漠。


    無邊的蒼茫,天邊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個星球。嘈雜和紛亂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似聞天籟之聲。此間,你會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來觀照生命,觀照人類的曆史和現實。在這個孤寂而無聲的世界裏,你期望生活的場景會無比開闊。你體會生命的意義也更會深刻。你感動人是這樣渺小,又感到人的不可思議的巨大。你可能在這裏迷路,但你也會廓清許多人生的迷津。在這單純的天地間,思維常常像洪水一樣泛濫。而最終又可能在這泛濫的思潮中流變出某種生活或事業的藍圖,甚至能明了這藍圖實施中的難點易點以及它們的總體進程。這時候,你該自動走出沙漠的聖殿而回到紛擾的人間。你將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無所顧忌地去開拓生活的新疆界。


    現在,再一次身臨其境,我的心情仍然過去一樣激動。赤腳行走在空寂逶迤的沙漠之中,或者四肢大展仰臥於沙丘之上眼望高深莫測的天穹,對這神聖的大自然充滿虔誠的感恩之情。盡管我多少次來過這裏接受精神的沐浴,但此行意義非同往常。雖然一切想法都在心中確定無疑,可是這個“朝拜”仍然是神聖而必須進行的。


    在這裏,我才清楚地認識到我將要進行的其實是一次命運的“賭博”(也許這個詞不恰當),而賭注則已是自己的青春抑或生命。


    盡管我不會讓世俗觀念最後操縱我的意誌,但如果說我在其間沒作任何世俗的考慮,那就是謊言。無疑,這部作品將耗時多年。這其間,我得在所謂的“文壇”上完全消失。我沒有才能在這樣一部作品的創作過程中,還能像某些作家那樣不斷能製造出許多幕間小品以招引觀念的注意,我恐怕連寫一封信的興趣都不再會有。如果將來作品有某種程度的收獲,這還多少對拋灑的青春勢血有個慰藉。如果整個地失敗,那將意味著青春乃至生命的失敗。這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華,它的流失應該換取最豐碩的果實——可是怎麽可能保證這一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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