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終於站在這禮堂的門口了。


    一路上他苦於掙紮,此刻,渾身大汗淋漓,熱氣在糊滿泥水的衣服上蒸騰著。遠看起來,這堅毅的、冒著熱氣的軀體,就像火山爆發後拋出來的一塊岩石。是的,這塊燃燒著的岩石,“咚”一聲落在這個禮堂的門口上,把一個亂哄哄的世界震得鴉雀無聲。此刻,他站在這裏安詳而寧靜,臉上甚至帶著一絲欣慰的笑容。他原來還擔心天明時趕不到,現在他趕來了。他看到眼前這會場的陣勢,知道箭已經搭在了弓上,但還沒有射出去。他知道,隻要他晚來一些,禮堂裏這一群狂怒的人即刻就要湧向石門,一群群眾相互殘殺的悲劇馬上就要發生。但現在由於他站在了這裏,事態將向另一方麵發展。眼下他成了唯一的靶子了,他怎能不為了這一點慶幸呢?


    就在會場覺靜了一陣以後,第一個從癡呆中反應過來的是金國龍。這個凶煞像一區餓狼發現了獵獲物,一絲獰笑在臉上一閃,接著便大撒腿奔過去道,向門口撲來。


    他來到禮堂門口,從背後扯起馬延雄的兩條胳膊,一個“噴氣式”,跑著把他往台子上推去!


    金國龍像一根導火索,首先點燒了會場前麵的“炸藥”:“孫大聖”們高呼起了“打倒馬延雄”的口號;他們之中還跑出兩個人來,幫助他們的隊長把馬延雄往台子上推;一邊推,一邊拳頭像擂鼓一般搗著他受傷的脊背。


    會場登時喧嘩得像一鍋沸騰了的水!


    公正一點說,坐在這裏的大部分人對於傳說隻延雄竟跑到石門公社為紅指“坐鎮指揮”,企圖打垮他們,感到無比憤慨。如果他們在石門現場捉住這個“黑手”的話,他們都會起來,用各自的形式表示他們的憤慨的:心狠的會打,心軟的會罵;就是自己不打不罵,也決不會反對別人打罵的!可是現在,不知有一種什麽東西和這種情緒稍稍有些抵觸,竟使他們不能一下子憤怒地跳起來,向這個仇人發出自己拳頭或者舌頭的進攻。某種程度上,大部分人的腦子還在僵直狀態中,又被前頭那兩排“炸藥”的爆炸聲震得昏頭眼花,一個個瞪著大眼,張著大嘴,不知道該怎樣表示。


    段國斌幾乎是和金同龍同時從僵直狀態中醒過來的。他正想點燃自己這根“導火索”來引起全場的爆炸,想不到金國龍已比他先一步噝噝冒煙了。他從內心裏讚歎了這個英雄的造反派!在金國龍把馬延雄“噴氣式”扭送上台來的這個過程中,段國斌腦子裏很快閃過“應該把金國龍提拔成總司令部常委”這一念頭,並且差點從嘴裏嘟囔出來。


    侯玉坤臉上的表情是複雜的。簡單說來,就像一個睡得正香並且做著好夢的人,突然被窗外照射進來的一道強光線給弄醒了;既顧不得回憶甜蜜的夢境,又一下不知該怎樣詛咒這光芒。他這種狀態一直保持到煙屁股燒到手指頭上為止。


    金國龍帶頭搶頭功的勁頭,一眨眼功夫就勇猛地把馬延雄“活捉”到段司令和侯政委麵前了;以致這兩個首腦甚至來不及避到幕後去,交換一下如何處置眼前這種狀況的意見。


    段、侯二人在眾目注視下交流了一下眼光,一時也難猜出對方的主意。段司令以“第一把手可以當機立斷”的神態跨步走向台前,“批鬥”這個主旋律已經在腦子裏鳴奏了。“革命造反派的戰友們!”他聲間宏大地首先發出了這個呼號,然後非常熟練地廣播“現在,我們要把這個傳達、誓師會,變成批鬥會,狠狠猛鬥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資派馬延雄。要把他批深、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現在,先勒令三分分子馬延雄交待他如何操縱黑指,企圖向革命造反派反撲的罪惡陰謀!”


    “說!”“交待!”前麵那兩排“大炮”的怒吼了。


    馬延雄由於兩條胳膊在背後被扯到最高度(再高一點大概就要折了),頭幾乎垂到了膝蓋上,從台上看不見他的臉,隻能看見一團濕淋淋的頭發往地下滴嗒著水珠。


    侯玉坤走過來,瞪了一眼睛剛剛直起腰來的馬延雄,蒼老的聲音慢吞吞地說:“交待吧!”


    馬延雄閉著眼喘了一會氣。為了保持身全的平衡,他把兩條腿叉開了一點。他蒼白的臉對著台下的一大片臉,緩緩地說:“……同誌們,我是來接受大家批判的。我沒有指揮紅指……”“黑指!”金國龍在旁邊張開毛楂楂嘴,吼吼著打斷了他的話。馬延雄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如果我要向同誌們反撲,我為什麽還專門來接受大家的批鬥呢?我想同誌們是……”“探子!”“間謀!”


    前麵那兩排“大炮”的吼叫聲立刻淹沒了馬延雄微弱的聲音。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除過這兩排“大炮”的吼叫聲外,全會場隻零星地發出幾聲“爆炸”來應和這吼叫;而整個會場另外籠罩著一種莊嚴的肅靜。


    現在人們似乎逐漸的清楚了:他們所憤慨的這個人來到這個會場本身,具有一種非常崇高的性質。而這種感覺明顯地征服了那憤慨的情緒,以致使他們覺得台上那個瘦弱的人,似乎對自己有一種強大的壓迫感和一種很難抗拒的征服力。


    這也就是弄醒侯玉坤好夢的那一道光芒;這灼灼光華對他是刺眼的,但對大多數人來說卻是耀眼的!


    請相信,在這大動蕩的歲月裏,在這派性主宰一切的社會中,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喪失了正常的理性和人性。恰恰相反,大多數人的理性和人性還是存在的。當崇高的和低下的同時展現在他們麵前的時候,他們立即就能分辯出來,並且能很快將自己的感情交給理性去支配。


    他們現在緊張而肅靜地坐在這裏,看著事態的發展。


    這時候,在段國斌的指示下,六七個“孫大聖”已經把一群“走資派”和“牛鬼蛇神”押到會場來給馬延雄“陪鬥”了。為首的是縣長高正祥;在他後麵的是內個副縣長;再後邊的縣法院院長,縣公安局局長,文教局長,農工部長,宣傳部長……共有十五六個人。他們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掛著名字上打紅x的黑牌子,被拳打腳踢擁到了台上,和馬延雄並排站在一起。段國斌解開外衣的鈕扣,雙手叉腰站在台子上,向整個會場講話:“造反派戰友們!死不改悔地走資派馬延雄態度十分頑固,拒不交待他操縱黑指向造反派反攻倒算的罪行!現在,我們對他要新帳老帳一齊算!有仇的報仇,有冤的伸冤,把三反分子交給大家,誰有什麽說的,都可以上台來。”


    人群中一陣騷動。隻見這裏那裏擠出來那麽幾個人,前擁後擠撲上台來了——他們正是剛才發出‘爆炸’聲來應和“孫大聖”的那些人。這裏麵有金國龍的同案犯、百貨公司前門市部主任賀崇德,有城關小學因調戲女學生被開除黨籍的教師許延年,有機械廠因貪汙而下台的幹部高建華,有柳灘大隊的投機倒把分子黑三等,還有一位蒼白頭發的老幹部——前物資局長奕國泰,縣委曾因他和投機倒把分子合夥倒販國家物資,給過他撤職降薪處分。這些人加上金國龍和“孫大聖”的一些人,在台子上形成一個包圍圈,把馬延雄團團圍定。他們前擁後擠,大聲喊叫,大聲質問,口裏白沫子亂濺,手指頭恨不能變成錐子,戮到他們共同的仇人臉上:“給我回答!”“給我交待!”“給我平反!”馬延雄眯縫著眼睛,平靜地掃視著眼前這一群人。任他們歇斯底裏地叫喊,他嘴巴緊閉,不吐一個字。他等這些人叫喊的嗓子有些發啞的時候,才平靜地開口說:


    “我可以回答你們的問題。但可以不可以讓我到台前給群眾去說呢?”“讓開,叫他去說!”前物資局長奕國泰口角裏噴著白沫子嚷道。包圍圈很快張開了一個八字口,馬延雄走到台前來,站定。台下滿場的人都用吃驚的眼光看見:此刻站在台前的他,胸脯高挺,頭顱高揚——他的個子也並低呢!


    他蒼白的臉上帶著冰顛霜一樣的冷峻,平時老愛眯縫著的眼睛也睜得滾圓滾圓——有魄力、吃鋼咬鐵,這些有能力的領導人所具有的特點,此刻都出現在他身上了!


    他情緒顯得很激動,聲音出奇的宏亮,說:


    “同誌們,你們大家造我的反,我滿心眼裏高興。不管你們對我怎樣看,你們出發點,都是為了我們的革命事業,為了這個偉大的事業能在中國的土地上勝利進行下去。你們批我,鬥我,真的,我從內心裏高興。高興什麽哩?高興人民群眾都關心國家大事,關心革命的前途和祖國的命運。我想,全國人民通過這次大革命都會提高自己的政治覺悟的。人民的覺悟提高了,不管今後道路多麽曲折,我們偉大的革命事業就會勝利發展下去的。就因為這些,我對大家對我的批判,滿心眼裏高興。我今天來到這裏,仍然誠心接受大家對我再一次進行批判。不管你們怎樣看待我,我都接受。但我也想對你們說,你們可以仇恨我,但你們所有的革命群眾之間,不要互相仇恨,不要流血。我可以死,但你們死是不應該的……”“少賣狗皮膏藥!”“老實交待你的問題!”


    台上的那一批七嘴八舌叫喊起來。


    “讓他把話說完!”“為啥不讓人說話!”台下也有人憤怒地叫喊起來了!


    台上的人人吃驚地看台下的人:媽呀!那麽我憤怒的目光似乎不是對著“走資派”,而是對著他們的!這些戰友們是怎麽了呢?馬延雄向台上的那些掃視了一下,又開始說了,宏亮而鐵硬的聲音在整個大廳回蕩:


    “但是,他們這些人和大家不一樣!他們有的犯過嚴重的錯誤,有的我敢在這裏大聲說:是壞人!他們要翻案,叫我平反,這不是光對著我馬延雄的,而是對人民和共產黨反攻倒算!說句實話吧,他們就是把我的頭割了。我也不會答應他們的!不會的!就是有人給他們翻案,曆史會會重新審判他們!……”“打這個三反分子狗日的!”


    “打!打!”台上這群人發狂似地圍了上來,拳頭和腳亂飛。馬延雄很快被打倒地地上了。打倒後他們還在繼續爭先恐後擠上前去踢;擠不上去的急得在圈外亂喊亂跳,飛腳甚至踢到同夥的屁股上。這時候,在旁邊“陪鬥”的高正祥,戲劇性地把他的紙帽子一把摘下,發瘋似地甩到了這夥亂踢亂叫的人堆裏。他怒目圓睜,聲如洪鍾地大聲吼道:“土匪!國民黨!王八羔子們!”他高大的身軀站在這夥人麵前,破口大罵,威風凜凜,簡直成了這個舞台的主宰!正在腳踢拳打馬延雄的這夥人,被高正祥甩過來的紙帽子和他炸雷一般的聲音嚇了一大跳。他們一看這個“走資派”像吃了豹子膽,竟敢在這樣的場合中如此囂張,立刻放脫已被打倒的馬延雄,紛紛圍過來打他了。這個高大的人很快就被踩在亂腳之下。尊敬的高正祥同誌!他是為了叫馬延雄少挨點打,主動地引這夥人打自己的。現在,他高大的身軀倒下了,鼻子口裏流著血……“不準打人!”“不準打人!”“什麽造反派!土匪!”


    “把打人凶手拉下來!”


    ……人群騷動了,憤怒的吼聲雷一般響徹了整個大禮堂!


    台子上那一群暴徒,在這雷一般的吼聲中,先後畏縮地收回了自己的拳頭和腳片子。他們眼睛驚恐地看著台下的“戰友”們:天啊!這是怎麽啦?


    在這吼聲,侯玉坤在台角的幕後邊轉圈圈。右手食指神質地彈著煙灰,連吐出來的煙也不再重新吞進嘴裏了,臉像死人一樣難看。段國斌幾乎是跑著衝到台前,大聲嘶聽:“造反派戰友們!嚴防階級敵人破壞搗亂!嚴防階級敵人破壞搗亂!‘孫大聖’的戰士們請注意!請注意!請立即將搗亂會場的階級敵人押出去!”話音一落,台下前邊的那些“孫大對”們,立即向禮堂騷亂的地方奔赴而去了。


    “不用你們趕!我們自己走!”


    一個比段國斌更大的聲音從禮堂中間的座位上吼了起來。聲音如此之大,竟使奔跑著的“孫大怪”們驚呆在走道上了。全禮堂的視線也都被這個大嗓門吸引了過去。


    大家一看,原來是紅總常委、“工交兵團”的造反派頭頭魯常林。高大的魯常林高高站在椅子上,手裏拿個小紙片,身體向四周轉動著呼號:“聲明!聲明!工交兵團聲明:鑒於紅總壞人掌了權,實行法西斯暴行,我工交兵團全體戰士一致決定:從即日起,退出紅色造反總司令部!”


    他說完,從椅子上跳下來,蒲扇大的手一揮,禮堂中間嘩地站起一片人來,紛紛來來到走道上,很快排成二路縱隊,唱著“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首毛主席語錄歌,嘩嘩地走出了大禮堂。


    “孫大聖”們立即在前麵有節奏地反複喊:“滾,滾,滾,滾你媽的蛋……”並且也唱起了語錄歌:“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可是,這一處,那一處,又紛紛傳來了“聲明!聲明!”的呼號,一隊隊的人前擁後擠,唱著語錄歌,紛紛退場了。一霎時,偌大的禮堂空出了三分之二的位子!


    段國斌、侯玉坤站在台子上,茫然地望著這個土崩瓦解的局麵,束手無策。正在這時,從禮堂東門裏跑進來一個年輕人,滿頭大汗,氣喘籲籲,飛一樣奔過走道,從台口撲上了舞台,把一張油印的傳單塞到段國斌的手裏。


    段國斌和侯玉坤趕緊展開“偵察員”送來的這這傳單,頭挨頭著起來。看著看著,兩張死灰一樣的臉上漸漸露出了歡欣鼓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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