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知心與一幫在本市工作的大學同學聚會,吃喝完畢,未盡興,大夥兒滯留在餐館門前,依依不舍。幾個喝高了的男生摟抱在一塊兒,親親熱熱地大肆高唱著一首被篡改了歌詞的老歌兒:


    "再過幾十年,咱們來相會,送到火葬場,全部燒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誰也不認識誰,全部送到農村做化肥……"


    "瞧這幾個大老爺們那黏糊勁兒,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那啥關係呢。"一祖籍東北的女生笑著說。


    於是一人提議,幹脆再坐坐吧。另一人附議,到畫眉酒吧。一時響應者眾。於是浩浩蕩蕩擠進有限的幾輛車,奔赴目的地。


    畫眉酒吧名不虛傳,幽長的樓道與走廊錯落有致地掛著一些鳥籠,養著尖嘴細爪白眼圈的畫眉鳥,有的扮引吭高歌狀,有的扮俯首飲水狀,都是循規蹈矩的——假的。


    進入室內,知心一眼就看見吧台右側坐著一名黑衣型男,細看看,竟是費揚。知心難免狐疑,萬貫家財的繼承人,無論買醉,還是買笑,都不該到這種人多眼雜的場合吧。


    偏偏費揚跟前已經擺了一長列空酒瓶,居然還爛醉如泥地招手叫酒保,口齒不清地讓人家來兩瓶路易十三。如此貴重的酒,這種小酒吧哪會有那麽多的存貨?酒保隻是唯唯諾諾地應著,用托盤送上兩瓶芝華士。費揚真偽不辨,隻顧擰了蓋子,猛灌。


    "這帥哥不想活命了?"知心的女同學們同時發現了費揚。這家夥畢竟男色逼人,即使不貼上闊公子的標簽,照樣一現代玉男,很是搶眼球。


    "失戀了吧?"一位女同學順嘴道。


    知心癟癟嘴。什麽失戀呀,在她看來,這些紈絝子弟,多半是玩弄婦女同誌的高手,對待戀愛,以遊戲為主,感情為輔。戀都沒戀,哪來的失戀哪。


    一群人團團圍坐住,點了太空啤酒,烤玉米和羊肉,一邊聊八卦,一邊玩遊戲。知心和幾個女同學玩的是數青蛙的遊戲,大家輪番念口令,每人輪流說一句,說錯的人就罰喝酒。


    "一隻青蛙一張嘴。"


    "兩隻眼睛四條腿。"


    "兩隻青蛙兩張嘴。"


    "四隻眼睛八條腿。"知心流利地說。她下意識瞥一瞥吧台右側,費揚已經趴在那兒,一灘爛泥似的,睡得死沉死沉的了。


    "三隻青蛙三張嘴。"


    "三隻眼睛……"


    "錯!"知心大叫。念錯的女同學不得不喝一大口酒。知心天性聰穎,任何圈兒裏,她都是遊戲高手,沒人玩得過她。兩圈下來,她的對手們已經被罰喝光了整紮啤酒。


    "換一個!換一個!"對手們集體抗議。


    於是又玩數七,從一開始,每人按順序說一個數字,到七或者七的倍數不能說出來而換成拍自己的大腿,如果不幸說了出來,就罰喝酒,然後從頭數過。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錯!"知心又叫。


    玩一輪下來,知心依然是強者無敵,對手們再度造反,便改玩撲克牌。知心抓一把牌在手中,百忙中瞟瞟費揚。那家夥還睡呢,是把這兒當成自家的臥室了吧!


    "知心,這陣子你都不打電話給我們,下班以後在忙些什麽?"一女同學插嘴問道。


    "有拖拍拖,無拖睡覺。"


    "去你的!別哄我們了,你那麽多粉絲,能讓你清清靜靜閑著呆著?讀書的時候,誰不知道你是咱們學校的校花候選人啊!"


    "校花?什麽校花?"知心若無其事地,"誰說俺在校門口賣過豆花?!"


    "你還是那麽貧嘴!"女同學揚手掐知心的臉頰。知心笑著躲藏,一扭頭,看到費揚冷不丁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低頭搜索,像是在找什麽要緊的東西。不會是醉得滿地找牙吧?知心暗笑。


    "知心,最近有人看見你跟一個長發男人走得很近呢。"一個女同學試探道。


    "我搭檔,ken,"知心毫不隱瞞,"沒辦法,采訪唄,不得不天天兒和他膩在一塊兒!"


    "聽說長得夠正點,打扮也時尚,還穿緊身褲,像拍洗發水廣告的,"女同學半是豔羨半是刻薄,"不過這種男人多半是不可靠的,以前念大學時你不是經常給我們發布宏篇大論嗎,騎白馬的不一定是王子,他可能是唐僧;帶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他可能是鳥人。所以呢,知心你一定要三思而後行,大風大浪都經過了,陰溝裏翻了船劃不來的,何況你又有正當職業,人又漂亮……"


    "他穿緊身褲是因為他騎摩托車,不至於拖泥帶水的,相對安全和方便一些,"知心笑笑的,並不生氣,"難道帥氣有罪啊?你們幹脆說他是午夜牛郎得了!"


    "我是提醒你,這種皮相的男人有多滑頭有多可怕,你別把好心當成了驢肝肺!"女同學反倒氣結。


    "穿別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讓你們找去吧。"知心開玩笑。


    "知心,你不是已經淪陷了吧?!"另一個女同學突然驚歎。


    "你們為什麽不說我已經跟這個人生了孩子呢?!"知心發笑,"我說過了,我們是同事,兄弟姐妹一般的同事關係……"


    "兄弟姐妹?這麽快就已經從愛情躍進到了親情階段?"


    "下一步就該移情別戀啦。"知心笑。


    "是不是?沒吃羊肉就已經一身騷!"女同學借機又說。


    "你到底與他怎麽樣?"另一個女同學追著問。


    "誰呀?誰跟誰怎麽樣?"知心終於怪叫起來。


    "我們是這麽久的朋友了,凡事有商有量,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你別剛愎自用好不好?"女同學做了解狀,好言道。


    "你們暫且壓抑一下澎湃的熱情,聽我講清楚,"知心忍住氣說,"聽我講好不好?"


    "說呀。"幾雙眼睛齊齊望定她,隻等她開戀情新聞發布會。


    "我和他一點兒瓜葛都沒有,電視台的采訪工作不可能單槍匹馬,你們明白吧?尤其我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總不能自己扛那麽重的專業攝像機吧?所以ken就是與我合作的攝像記者,就是這麽簡單,"知心攤攤手,"你們別開始幻想好不好?"


    "怎麽,朝夕相對的,進展得居然這麽慢?"女同學鬆口氣,隨即以非常失落的語氣說道。


    "你們在等一場好戲是不是?"知心大叫。


    她們竟然不約而同扮出一副拭目以待的樣子,齊刷刷點頭。


    "不好意思,令你們失望了。"知心說。


    "別客氣,"女同學笑,"隻怕你不肯把這出劇目演下去。"


    "缺德!"知心笑嘻嘻地甩出最後兩張牌,"雙k,我贏!"


    "鐵血殺手啊,你!"對手們哀歎,"也太沒有遊戲道德了吧,一上來就把咱們殺得片甲不留,當心以後成為寂寞高手,再沒人陪你玩了……"


    "願賭服輸,喝酒呀!"知心端起酒杯,湊到大聲叫嚷的女同學嘴邊,眼角的餘光卻下意識地瞄了瞄費揚,那廝居然搖晃著艱難地彎下腰去,揀起了掉在地上的車鑰匙。他對著那串鑰匙,孩子似的裂開嘴,開懷一笑,趔趔趄趄地朝著門外走去。


    "對不起,我上趟洗手間。"知心急忙擱了酒杯,跳起來,不假思索地追了出去。


    2


    費揚果真拎著他的車匙,左搖右晃地去了停車場。知心太知道費揚此刻開車的嚴重後果,前兩個月她報道過一起慘烈的車禍現場。一醉鬼駕著一部蒙迪歐,把羊腸小徑當成了康莊大道,直挺挺衝向絕壁,車毀人亡。


    "喂,小屁孩兒,你給我站住!"在費揚鑽入自己的座駕之前,知心及時喝止。


    "你叫我啊?"費揚醉眼惺忪地指指自己,他壓根兒沒認出知心是誰,並且忘記了自己的車子已是彈盡糧絕,難以啟動。


    "你家電話多少?"知心取出手機,準備通知費揚家人前來認領酒鬼。她可不能夠眼睜睜地看著一出酒後駕車的悲劇發生。她許知心雖不是雷鋒轉世,好歹還沒練就鐵石心腸。


    "我家?電話?"費揚嘟囔著,臉上的表情困惑得很,好象知心講的是外星人的語言,他根本聽不懂。糟糕的是,跟一切醉鬼相似,他的重心發生了嚴重的偏差,仿佛呆在一艘蕩漾不止的船上,突然間,他站立不穩,身子一直向後仰去,險些跌倒。知心及時上演美人救英雄的劇目,敏捷地一把拽住了他。


    這一拽,知心便脫身不得,稍微鬆手,費揚不是往前摔,就是往後倒。她總不能任由他跌得頭破血流吧,隻好半是厭惡半是無奈地攙扶著他,心想權當行善積德好了。


    知心被那醉鬼牽扯著,歪歪倒倒地沿著人行道亂走。走到半路,風一吹,費揚哇哇狂吐。知心以手掩鼻,心裏直叫晦氣晦氣,煩亂地扮演著臨時保姆,手忙腳亂地替費揚揩拭衣服上、口唇邊的汙物,又用紙巾把地麵上一片狼籍的嘔吐物草草清理。


    "喂喂喂,你家到底住哪兒?"知心使勁拍打著費揚的胳膊,大力掐他的臉,指望他能夠清醒片刻,說出一個地址或電話什麽的。


    "你是誰啊?"費揚吃痛,本能地躲開。他瞪著知心,疑惑地嘟起嘴,忽然,笑了。


    "愛米,我知道是你,"他撲過來,摩挲著知心的滿頭濃頭,"隻有你不會離開我,是不是?我的小愛米,我的忠誠的小愛米……"


    極其輕狎、極其曖昧的口吻,肉麻得要命,搞得知心陣陣反胃,差點吐出來。她用力推擋,誰知費揚反而緊緊抱住她,音調甜蜜地喊出一連串的名字:


    "還有你,愛貝,我知道你在等我,我的親親的小愛貝嗬……安妮,快來呀,我在這兒呢……瞧你,維維安,貪嘴了不是?又長肉了……小乖,還是你最聽話,天天盼著我,是不是?我這不來了嗎……好了好了,豆豆,別生氣了,我怎麽會怠慢你呢?我摸摸我摸摸,喲,剛洗澡了吧,嘖嘖,瞧這順滑樣兒……"


    費揚嘴裏不亦樂乎地忙活著,似乎陶醉在幻覺中左擁右抱、鶯鶯燕燕的香豔情境中。知心氣得七竅生煙,偏偏費揚酒後失德,力大無搏,她被他緊摟著,掙脫不開。不得已,她揚手掌捆他,一耳光打得他眼前滿天繁星——還得眼明手快地攙他一把。這頭色狼原來是紙糊的,一推就倒。


    把這混帳弄到哪裏去呢?知心實在沒轍。


    轉頭間,這家夥忘了他剛剛還卿卿我我的女人們,什麽愛米愛貝安妮維維安小乖豆豆,腦袋一斜,靠著知心的肩,不管不顧地打起呼嚕來。知心無法把他扔大街上,想了想,她招手叫了輛的士,拖死豬一樣,把費揚弄到車裏,吩咐司機開車。


    的士停在知心家附近,知心哼哧哼哧地把呼呼大睡的費揚拽下車,動作粗暴,毫不溫柔,像對待一條破麻袋,被扯疼了的費揚忍不住在睡夢裏哼哼幾聲。


    知心打算把費揚安置到家門口的自行車棚,她費盡全力把他拖了進去,讓他在水泥地上躺著,毫不客氣地輕輕踢他一腳,道:


    "再見了,魔鬼。"


    "再、再見,天使,我、我幾時再見你?"費揚給折騰得醒過來,醉眼迷蒙的,居然不忘記口齒不利索地開開玩笑。


    "知心,那是誰啊?"誰曾想許爸爸恰好出來扔垃圾袋兒,一眼看到知心扶著個蔫頭蔫腦的醉漢,扔到自行車棚,不由得趕過來詢問。知心撒謊說是自己的大學同學,喝高了,不敢回家,怕挨爹媽訓。


    "我來吧我來吧,這麽大個子,你怎麽弄得動?"許爸爸古道熱腸,直接把費揚扶起來,架上,往樓道裏走。


    "等等,等等,"知心忙叫住父親,"爸,就讓他歇這兒得了,我從家拿床被子來就成。"


    "你這丫頭!多不懂事啊,你就這樣對待你同學?"許爸爸瞪眼,"也不看看,這四麵透風的,是人睡的地方嗎?"不容分說地架了費揚上樓。


    知心瞠目。


    3


    費揚在一夜之間遍嚐了酗酒的幾乎所有後遺症——翻江倒海的嘔吐,天旋地轉的頭暈,錐心刺骨的胃痛。迷糊中,他的身邊一直有人來來回回地照顧他,不厭其煩地替他清除穢物,替他擦掉汗水,抱著他的頭喂他喝開水。每當他難受得呻吟出聲的時候,有一雙溫熱的手總是及時幫他按摩太陽穴,緩解他的頭疼,每當他狠命按住搗亂的胃,立即有熱水袋遞過來,為他暖著劇痛的腹部。


    費揚完全醒過來,是在翌日傍晚了。他睜開眼,驚異地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全然陌生的居室。那間房子讓他震動,雖然幹淨得纖塵不染,卻沒有絲毫裝修過的痕跡,一任本色建築素麵朝天,洋灰的地麵,彈簧凹陷的土布沙發,油漆班駁的桌子,一隻彩色的玻璃花瓶插滿褪色的塑料花,非常老土,非常陳舊。


    費揚情不自禁地坐起身,揉揉自己的眼睛,他感覺仿佛是做了一場荒謬的夢,穿越了時光隧道,回到了久遠久遠的災荒年代。


    隨著他的響動,一個素未謀麵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約莫五十餘歲,穿著十分樸素,一身布衣布衫,一雙黑色的布鞋。


    "醒了?"他微笑地問。


    "您是——"費揚狐疑。瞬間他想到綁架富家子什麽的,但隨即就打消了自己的揣測,因為那男人的目光裏充滿善意。


    "我是知心的爸爸。"


    "知心?"費揚詫異,不確定地,"許知心?"是那個讓人一見而難忘的電視台女記者?


    "是啊,"許爸爸拍拍他的肩膀,"小夥子,知心說了,你倆是大學同學,你就安安心心在這兒休息吧。"費揚喏喏應聲,不敢多問,生怕穿了幫。既然知心說是大學同學,那就權且冒充一回吧。


    "餓了吧?來,吃點兒東西。"一位麵容和善的婦人端進來一隻大大的托盤。


    "這是知心的媽媽。"許爸爸主動為費揚介紹。


    "伯父,伯母,打擾你們了。"費揚忙道,他整個思路都在一片混亂中,像失憶症病人,根本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遇見了知心,又是怎樣冒冒失失闖到了人家家裏來。


    "昨晚受罪了吧?孩子,以後可不興再這麽狠勁兒喝了,"許媽媽輕言細語地,"你年輕,不懂得醉酒的厲害,酒精中毒可是要命的。"


    費揚鼻子一酸,險些落淚。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講話,父親是暴躁的,母親是憂傷的,至於奶奶,奶奶是虔誠的佛教徒,念佛頌經占據了她生命中的絕大部分光陰。


    "這些都是解酒的,你先墊墊底兒,呆會兒該吃晚餐了。"許媽媽從托盤裏一樣一樣往外擺著碗碟,涼拌西芹,糖漬西紅柿,烏橄欖炒飯,一大杯蜂蜜水。


    說是墊底兒,其實已經很豐盛,而且許媽媽預備的食物很清爽,費揚醉酒後本沒什麽胃口,一嚐之下卻收不住箸。尤其是烏橄欖炒飯,帶點潮洲口味,以泰式炒飯的樣式為藍本,略加變換,費揚忍不住吃了一大碟。


    費揚吃著東西,許媽媽閑閑與他話家常,問他姓什名誰,何方人氏,以何為生,等等。費揚禮貌地一一作答,礙於情況模糊,他的答案除出姓名,也一概含糊處之,比如職業,他回答是在一間製藥公司做行政文案工作。


    許爸爸戴上老花眼鏡,坐在旁邊煞有介事地看報紙,不過報紙半晌都沒翻動——不知是看得入了神呢,還是在偷聽他們的交談。


    "今年多大啦?"許媽媽溫和地問。


    "25歲。"費揚如實相告。


    "喲,比知心大3歲呢!"許媽媽驚奇道,"你和知心怎麽是同學呢?"


    "我念書比較晚……"費揚差點嗆住,趕快彌補。


    "我說你這是怎麽了?打探戶口啊?羅裏羅嗦的。"許爸爸插嘴道。


    "是是是,不問了不問了。"許媽媽訕訕地起身去了廚房。


    "小夥子,成家了沒有?"許爸爸索性擱下報紙,一本正經地詢問道。費揚差點噴飯。知心的爹媽實在是太有趣了。


    "沒有,"費揚老老實實地回答,"連女朋友都還沒有呢。"


    "好好好,知心也還沒有男朋友,"許爸爸連連點頭,沒想到他比許媽媽來得更逗、更陡,居然坦陳家史,順帶推銷自己的寶貝女兒,"咱們家啊,就兩個女兒,家教很嚴格的,女孩子是不興在外頭亂交朋友的,知心上到高中,我和她媽媽都不允許她讀言情小說,可惜啊,知心的姐姐命不好,結婚不到兩年,丈夫就出了事兒……"


    4


    一席推心置腹的暢談,費揚對知心的家事有了大致的了解。知道了許爸爸年輕時是一名軍人,在民族地區服過役,還參加過一場保家衛國的戰爭,後來轉業到了軍工企業工作,全盛時期擔任過車間主任,知道了許媽媽早早地從國營百貨商店下崗,知道了許姐姐在懷孕兩個月時,她那憨厚本分的消防員丈夫在一次滅火行動中英勇殉職,知道了許姐姐悲傷過度孕體欠佳,知道了知心姐妹情深,知心哪怕在電視台通宵熬夜亦是堅持每日早起送姐姐上班。


    "……親戚們都勸她把孩子打掉,方便將來再嫁。她堅決不肯。要知道咱女婿家裏可是三代單傳,咱不能做那昧良心的事兒,讓人家家裏斷了念想絕了後。何況咱家的孩子是重情重義的人,熱騰騰的一對小夫妻,說撒手就撒手,哪有那麽容易?所以我們一家子都站在她一邊,把她接回娘家來住,照顧她,支持她的決定……"許爸爸毫無保留地細細說著。


    說話間,許媽媽係著圍裙,在廚房和居室穿梭往來,悄沒聲息地擺下了滿滿一桌佳肴。知心接了知意下班回家的時候,許媽媽剛好打開一大瓶可口可樂。


    "咦,你怎麽還沒走?"知心極不友善地瞪著費揚。


    "這孩子,怎麽講話的?!"許爸爸嗬斥。


    "快走啊,你!"知心不理會,像個大大咧咧的混小子一樣,粗野地一把拉起費揚,直往外拖。費揚無奈,求助地望向許爸爸。


    "知心,不許沒大沒小的!"許爸爸出麵解圍,招呼許媽媽,"人都齊了,趕緊的,開飯開飯!"


    "對對對,到時間吃晚飯了。"費揚一疊聲地應和,試圖掙脫知心的拖拽。


    "還吃什麽飯哪?你就省省吧!"知心手下發力,把費揚生生地拉了出去,根本不顧身後許爸爸許媽媽氣急敗壞的喊叫。


    "等等,等等,我還沒跟伯父伯母告辭呢!"費揚欲作垂死掙紮。


    "不必了,你昨晚已經把他們折騰得夠戧,害得我媽一宿沒合眼!"知心把他推搡進電視台的采訪車,冷麵殺手似的,猛轟油門,讓車子箭矢一般衝出去。


    "照料我的,原來是二老,我還以為是你……"費揚身子往前一傾,差點撞到車前窗。知心的駕駛技術實在牽強,稍微開快了,就有些騰雲駕霧似的。


    "我?"知心冷笑,"你就美吧,你!"


    "咱們這是去哪兒?"


    "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唄。"知心麵無表情。她在擁塞的車陣裏左衝右突,急不可耐地把車開到了畫眉酒吧門前,刹住,跳下來,拉開副駕座的車門。


    下車!她幹脆地說。


    費揚抬眼看了看酒吧的招牌,有點恍惚,他逐漸記起了前一夜的經曆。飆車,酗酒,爛醉,瘋狂地吐,而後是如死的睡眠。


    "你是在這裏撿到了我?"他笑著問知心。


    "申明一下,"知心豎起一根手指,虛張聲勢地晃了晃,"要不是看在你把於斌留在了公司的份兒上,我可是絕對、絕對不會管你的。"


    費揚微笑凝視她,她的姿勢可愛得不像話。


    "對了,以後喝酒記得叫上你的女朋友們,醉了也不至於露宿街頭嗬,"知心不予逗留,返身上車,搖下車窗,蔑視地一笑,"你不會是被她們集體拋棄了吧?"發動引擎,絕塵而去。


    "女朋友們?"費揚發怔。


    5


    "費總的意思,可能覺得癌症疫苗的研究,耗時耗力,而且很難有短期的進展與突破,至於美容院產品,他可能不是特別熟悉這塊市場,沒弄清跟原先產品的區分,所以產生了直覺的反感,"仁希在走廊裏追上費揚,輕聲安慰道,"其實你的策劃還是特別好的。"


    剛剛結束的項目論證會上,費智信對費揚提出的兩個方案,癌症疫苗和美容院產品的研發,嗤之以鼻,不留情麵地雙雙拍死。


    費揚無可奈何地苦笑。


    "夠鍾點下班了,去我家喝杯茶?"仁希邀請。


    "我可不去,"費揚搖頭,開玩笑道,"孤男寡女,烈火幹柴,到時候撇都撇不清,搞不好被你男朋友追殺得滿大街逃竄……"


    "少廢話!"仁希喝止,"來吧,我家有上好的銀杏茶。"


    費揚乖乖跟了她去。


    仁希的屋子在一幢新建電梯公寓的第十八層樓,地方不大,但裝飾煞費苦心。整體風格是泰國式樣的,仁希用了大量的金顏色,以及芒果木的家具、竹器、青瓷釉、桑樹皮紙之類的材料。臥室與起居室由巨大的玻璃魚缸隔斷,透過那些熱帶魚和水藻,可以影影綽綽地看到床頭紫色粉色的落地帷幕,充滿了濃烈的東南亞風情。


    "我可以四處參觀?"費揚笑道,"有沒有通知那些毛頭小子速速回避?"


    "他們等著跟你決鬥呢。"仁希也笑。


    費揚一轉頭,恰好看到正對餐桌的牆壁上,並排掛著兩楨巨幅相片,鑲嵌在烏木框中。照片裏是仁希早逝的父親和母親。他立即噤聲,不語。


    仁希的父親曾經是藥業界知名的大亨,與費智信情同莫逆,不過由他創立的莫氏藥業先後重組了省內幾家大型的國營製藥企業,實力雄厚,其規模遠非費氏可比擬。


    數年前,仁希的父親突然大肆展開並購舉措,甚至不惜斥資數億元建成醫藥配送交易中心,介入到物流行業。最輝煌的時期,莫氏通過快速收購,形成了醫藥製造、醫藥流通、零售百貨、金融信托四大產業,麾下控股了三家上市公司。


    然而迅猛擴張本身就如同一朵淩空開放的煙花,繽紛與黯滅如影隨形。莫氏很快麵臨了資金鏈斷裂的窘境,懲罰亦接踵而至,先是被指控大股東非法占款,然後是重組陷入僵局,接著是仁希的父親被限製出境,被限製高消費。當莫氏藥業被幾家債權銀行相繼告上法庭之後,慘烈的喪鍾敲響了,仁希的父親自縊身亡,仁希的母親心髒病發作,猝死。


    當時仁希正在英國念大一,典型的豪門千金,我行我素,百無禁忌。她的功課不努力,卻是刻苦地考飛行執照,準備弄架飛機開著玩,平日裏熱衷於賽車、打架子鼓,人生理想是遨遊太空,在月亮之上建一幢別院,而後老死於外星球。


    莫家為仁希在鄉間買了獨幢住宅,有專門的洋保姆照料起居。同在國外念書的費揚曾經利用假期去看過她,別墅門口扔著沾滿泥巴的靴子,臘腸狗躺在地毯上,廚房的灶具咕嘟著羊肉豌豆湯,室內遍布著仁希的父親前來探望愛女時,買下的昂貴的古董家具。仁希津津樂道於自己如何"改造"那些珍貴的古董家具,比如一個路易十八時期的宮廷舊衣箱或是一張在她眼裏過時難看的桌子,她便用一張花朵繁茂的布蓋住它,布匹的蕾絲花邊垂到地板上,班駁的裂紋和油漆立刻就看不見了。


    "就像添了一件新家具,是不是?"仁希炫耀。


    仁希的父親淘來的一個帶大玻璃門的陳列櫃,更是被仁希生生地給刷上了櫪木的顏色,換上了新玻璃,配了古典的銅把手,匪夷所思地放進廚房當了餐具櫃。


    "我要讓這些老古董煥發出摩登的光彩!"仁希沾沾自喜地宣稱。


    噩耗傳來,仁希的優渥人生戛然而止,白雪公主落入了凡塵俗世。家產悉數被拍賣,父母親沒了,養尊處優慣了的仁希麵對著滿地的殘磚斷瓦,茫然無措。


    費智信在這時仁義救孤,把她安排到了費氏藥業工作,沒想到小女子很有誌氣,未曾自暴自棄,就此沉淪,而是發奮圖強,一樁樁一件件地努力學習著,漸漸成長為公司裏的鏗鏘金領。


    "我爸爸的變故,也許對費總有些觸動,"仁希說,"費總這幾年,不太著力擴展新的領域,而是專注於舊有產業的再開發,比如縮短鎮靈丹注射液的生產流程,降低生產成本等,說是墨守成規也好,說是穩打穩紮也好,總之,他並沒有花費太多心思擴大公司的業務範圍。"


    "是的,莫伯伯畢竟是我爹的摯交,可謂是物傷其類。"費揚接過她遞上的一杯青綠的銀杏茶,大口啜飲。他對茶葉沒什麽研究,止渴而已。


    "慢點慢點,你就不會仔細品味?"仁希嗔怪,"你知道嗎,這種茶,富含多種銀杏黃銅類物質,有銀杏內脂、長醇多糖氨基酸、維生素及10多種人體必須的礦物元素,是純天然的保健飲品。"


    "我隻覺得有一點點苦。"費揚實話實說。


    "這是我爹在世時投資生產的,"仁希的情緒驟然低落下去,"可惜現在已經是別家企業的囊中之物。"


    "對不起,仁希,我……"費揚愧疚。


    "沒事兒,"仁希在刹那間就恢複了鎮靜,"我已百煉成鋼,悲傷的情緒和過往的回憶再不能打倒我,而今的我,是一名自食其力、快樂充實的揚眉女子。"


    "你的確做得很好,"費揚微笑,"相信伯父伯母的在天之靈,也會為你的堅強與獨立感到欣慰。"


    "人非草木,開頭那一陣子,我完全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整個人幾乎崩潰,"仁希緩緩說,"可是,誰的心底沒有一件兩件萬分不如意的事?誰的生活中沒有挫折,沒有失敗?成日家愁眉苦臉的,於事無補,所以最終我想明白了,自己還是重新抬起頭來麵對現實的好……"


    費揚捧著茶杯,靜聽。


    "不說那些了,"仁希輕快地問道,"你的項目呢?你是怎麽打算的?就此放棄?還是繼續向費總爭取?"


    "仁希,這也正是我想對你的,你願意幫助我嗎?"費揚懇切地說道,"我準備,把這兩個項目進行下去。"


    "進行下去?"


    "是的,"費揚說,"美容院產品,我會交由技術人員開發,至於癌症疫苗,我已經找五廠的科研專家談過,其實他們當中有人已經開始從事這方麵的探索,礙於資金短缺,無法深入。"


    "五廠當真已經有人研究過?"仁希奇道。


    "他們試圖開發一種用來抑製腫瘤血管生成的新型癌症疫苗,"費揚毫不隱瞞,"在國外,我有一些醫學界的朋友,曾經多次聊到過類似的話題,國際醫學界早已留意到一種叫做血管抑製素的藥物,可以神奇地阻止腫瘤生長出新的血管,使腫瘤無法獲得生長需要的氧氣和養分,但是血管抑製素無法在人體內保持足夠長的時間。五廠專家引用了瑞典科研人員的前沿研究理論,他們關注的是基於dna的疫苗,它可以欺騙人體產生類似於血管抑製素的抗體,而且這種抗體可以在血管內保持更長的時間,比血管抑製素更為有效,並且它不是以經常變異的癌細胞為目標,而是通過對健康的細胞起作用,達到免疫的效果,因為腫瘤要靠健康的細胞為其提供血液——說實話,仁希,我對這一研究的前景充滿信心。"


    "那麽你準備怎麽做?"


    "投資!"費揚言之鑿鑿地說,"我在國外留學時,爹在我的名下置有幾間房產,我預備瞞著我爹,偷偷賣掉,資助他們的科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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