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鑰匙藏在門墊底下。"ken在電話裏告訴千伶。


    千伶掀起門墊,鑰匙果然就藏在下麵,她取出鑰匙,開門進了ken的家。他們原本約好了上午見麵的時間,但是ken臨時加班,隻能叫千伶先在家裏等著他。


    在白晝進入ken的房間,千伶還是第一次。窗簾拉開來,窗戶洞開著,屋子裏光線明亮,千伶驀然感到自己進入到了一個嶄新的環境,一個從未到過的地方。


    在此之前,她總是在黑夜,在ken的床上,在欲望之水色情之風的邊緣地帶,在肉體交纏無休止的快感裏,恍惚地漂浮著,用她的觸覺與嗅覺,而不是視覺,用她的四肢與軀體,而不是眼睛,來感受ken的存在。


    千伶無所事事地四麵張望,這是一套很小很舊的房子,隻有一個臥室,一個廚房,一個洗手間,連陽台都沒有。可是ken把它布置得很好,家具稀少,絕無雜物,兼之是頂樓,風可以從四麵八方自由自在地吹進來,因而顯出了一種難得的空曠。


    ken把牆壁塗成了淡淡的黃色,黃顏色的牆壁,讓人聯想起高更畫的那張黃色的基督。窗台底下,是一排小小的鐵罐,千伶驚訝地發現,每一個鐵罐裏麵都種著一棵小小的白菜,長得十分茁壯,顯然得到了精心的照顧。白菜的花是淺黃色的,很純淨的一種顏色。


    牆壁是黃色的,白菜花也是黃色的,當陽光照進來的時候,整間屋子就像是一個太陽,或是一大朵綻放開來的向日葵。


    千伶有些怔仲。ken是一個時而快樂時而傷感的男人,一個心裏有著童年暗傷的男人,這些,她都是知道的。然而,ken的孩子氣,ken的細膩,卻是她從來都不了解的部分。她零零落落地想起他們過往的片段,在西餐廳初遇時,ken的手臂受了傷,穿著白衣白褲,神情寂寥。他是一個多麽英俊的男人嗬。


    千伶在地板上坐下來,胡思亂想。她突然間有點惶恐。那些怕與愛,那些罪與罰,牽絲攀藤地捕獲了她。她明白,會飛的東西,是不易捕捉的,譬如,風。而深愛的人,同樣是很難把握的,譬如,ken——


    她忍不住打電話給ken,ken的手機關機。隔一會,再打,還是關機。這個萍水相逢的男人,會不會累了、倦了,驟然消失掉呢?仿佛聊齋誌異裏的那些鬼故事,趕路的秀才遇見突如其來的美女,享受了一個神仙般銷魂的夜晚,翌日一早睜開眼,卻發覺自己睡在亂墓堆裏,浮華的建築、熏香的被褥,連同懷裏的女人,統統灰飛煙滅,宛如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千伶越想越恐懼,對時間的恐懼,對身份與角色的不確定,使她生出了幻滅感。如若要更好地確信他們的愛情,她就必須與ken更深入地擁吻、摟抱以及做愛,唯其如此,才是抵禦疑慮,乃至死亡侵襲的靈丹妙劑。因此她坐不住了,站起來,滿屋亂走。


    ken有一個竹製的書架,不放書,用來陳放一些風景畫和他喜歡的碟片。在一張醒目的風景畫片上,是一片異域的河穀地帶,遠方有著亙古不變的雪山冰川,浩瀚的群山簇擁著那些銀白色的冰峰,而秋日的陽光照耀著近處綠色的草甸,牛羊散放在山坡河穀間,愜意地甩著尾巴。一些壯漢趕著羊群放牧,女人們則在陽光下拆洗被褥、清洗酥油桶,孩子們圍著牧羊犬嬉戲,一派寧靜溫暖的景象。千伶看得發呆。


    ken有很多很多的碟片,千伶翻看一陣,ken收藏的那些影碟,大部分都是她所喜愛的,有幾張甚至是她一直想看而沒有機會看到的原版英文片。她捧著那些難能一見的光碟,卻還是沒有情緒播放。


    她止不住地撥打ken的手機,手機始終關機。ken說了,他會爭取在中午十二點以前趕回來。但是到了午後兩點多,他都沒有出現。ken是怎麽了?他是不是終於開始嫌棄千伶身為情人的齷齪背景,或者是,他畏懼費智信的財勢,不敢爭搶他的女人?


    她不斷地對自己說,不能懷疑ken。她必須非常愛他。非常地愛他,為了愛他而愛他。非常、非常地愛。不這樣是不可能的,那樣就無法忍受他不在眼前的時刻。無法忍受由他所帶來的孤寂與惶恐。無法忍受在揣想中可能失去他的悲傷。


    千伶坐立不安,屢屢到窗前探看。ken和他的摩托車了無蹤跡,他會不會半路發生了車禍?也許此刻他正躺在醫院的急救室裏?說不定,已經停止了呼吸?


    千伶心亂如麻,她幾乎要打電話報警,請求警察幫她尋找這個失蹤了數小時的男人。她雙手合十,學著費奶奶的樣子,向菩薩禱告,讓她的ken能夠平安歸來。她對虛無的菩薩說,哪怕ken不再愛她,哪怕ken從來就沒有愛過她,隻要他好好地活在世上,她什麽都不會計較。


    而當ken最終回家的時候,千伶差不多被她的種種揣想折磨得筋疲力盡,她崩潰般地撲上前去,哭著抱住了ken,好象抱住了一個失而複得的寶物,再不肯撒手。


    "乖乖,你怎麽了?"ken奇怪道。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千伶抽泣。


    "對不起,讓你等得太久了,"ken吻吻她,歉意地說,"臨時接到采訪任務,去拍攝幾個拆遷釘子戶,鬧到這會兒才完,我的手機又沒電了,沒辦法跟你聯絡。"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千伶流淚。


    "我怎麽會不要你呢?"ken摟住她,輕咬她的耳垂,"我現在就要你……"他一邊狂熱地吻她,一邊解開她的衣紐。


    激情的粉紅之指滑過黛色的叢林,觸及到那個極其柔軟的花萼,一瓣,又一瓣。這些相伴飛翔的時辰,千伶無盡地開放,然後收緊,如湧泉般噴濺的晶瑩珠璣,潤澤了她那焦渴的心。尖銳的感受穿透脊髓,她在ken的懷抱裏,輕輕地飛,又輕輕地落。快意與淋漓之中,有一些焦慮和不安,有一些懈怠和懶散,被歡情的神來之掌,推得無影無蹤。


    繚亂過後,ken打電話叫了外賣。他們吃著飯,商議千伶離開費家的事。ken順便告訴她,已經看中一個近郊的樓盤,性價比很高,半個月以後就會開盤發售。


    "交房以前,隻能委屈你暫時住在這裏。"ken說。


    "不要緊,我喜歡這兒。"千伶微笑。


    ken湊過來,感激地吻她一下。


    吃過飯,ken蹲下來照料他的白菜花,逐一為它們澆水。他的臉上,露出溫柔的表情。千伶凝視著他的身影,心裏充滿了溫淡的甜蜜。她安靜地想著,眼前的這些,流著汗的夏天,向日葵的房間,白菜花,黃色的基督,還有ken,這一切,無疑都是她生命中的奇跡。


    2


    費智信派出的談判部隊,以谘詢部經理為首,攜著現金支票,在藥監局前局長那裏,果然觸了礁。一聽是費氏的人,他們當場就被老爺子掃地出門。費智信又依據谘詢部提供的情報,轉而拜托一位跟老頭子交好的副省級領導說和,得到的回答是,千金萬金都沒用,該怎樣就怎樣,老頭子會一查到底。


    "費總,既然他不吃敬酒,咱就賞他一杯罰酒喝喝。"谘詢部經理鬼鬼祟祟地建議。


    "什麽罰酒?"費揚在一旁忍不住插嘴問,上一次處理猝死兒童的事件,他已經親身領教過了谘詢部經理的談判方式,對他的下三濫做法實在不敢苟同。


    "費總,我查過了,那老頭不是還有兩個心肝寶貝似的孫子嗎?"谘詢部經理並不回答費揚,繼續對費智信說,"一個在上高中,住校,周末一天呆在父母家,一天住在老頭家,另一個還上幼稚園,住在老頭家,每天由老頭家的老太婆接送——喏,這是兩個孩子的日程表和往返學校的路線圖。"他諱莫如深地遞上一張紙。


    "知道這些有用嗎?"費揚不解,突地恍然大悟,"你不會是想綁架他們吧?"


    谘詢部經理但笑不語。


    "爹,違法犯罪的事,我們不能做!"費揚急道,"這樣隻會越錯越離譜!"


    "少爺真是含金匙而生,"谘詢部經理譏諷地笑道,"隻知吃喝玩樂,不問油鹽柴米從何而來……"


    "放肆!"費智信勃然大怒。


    "費總,您、您別生氣,我、我不是故意嘲笑費經理……"谘詢部經理嚇壞了,自知失言,囁嚅道,"費經理,對、對不起……"


    "出去吧。"費智信一揚手。


    谘詢部經理落荒而逃。


    "小揚,看到了吧,平日你光重視技術部門是遠遠不夠的,"費智信循循教導,"你在書齋裏呆得太久了,什麽都照書本來做,這是行不通的,必須多學一學怎樣跟三教九流之輩打交道,全方位地樹立起自己的威信,建立起絕對的權威,隻有這樣,才能夠管理好一間規模如此之大的公司。"


    "爹,這位經理既無才又無德,還有過蹲監獄的前科,談判的技巧基本是沒有,全憑著卑劣的手段,把費氏的名聲都給敗壞了,我不明白您為什麽會對這種人委以重任?"費揚提出質疑。


    "你查過他的資料了?很好,管理員工的重要前提,就是要對他們的身家背景了若指掌,"費智信點點頭,"至於為什麽重用他,你聽過人盡其材這四個字吧?打個比方,例如眼下這件事,如果派技術部門那幾位斯斯文文的博士出馬,他們能收集回這麽詳細的信息嗎?除了被動挨打,等待被人家告上法庭,他們還能想出別的什麽招兒嗎?多說無益,其實這些道理你應當是懂得的,但是你所欠缺的,恰好就是遊刃有餘地駕禦這類人的能力,爹希望你有空多琢磨琢磨。"


    費揚無語。他明白,費智信的焦點僅僅集中在如何處理善後,而不是防患於未然,單單這一項,他已經沒辦法跟他溝通,他無力說服食古不化的父親。


    "這老頭很不好對付的,"費智信以為費揚默認了他的觀點,轉而有些黔驢技窮地歎息道,"別的法子不是沒有,不過我不想冒這個險,事情最好不要擴大了,老頭子社會關係廣泛,雖然退休,跟現任的官員階層還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弄不好我們會吃虧——要是能用錢打點,就盡量用錢吧,既安全又穩妥。"


    "小揚,通過局長小姐試試吧,"費智信道,"你一定要幫爹一把。"


    這樣哀懇的語氣,費揚不能不應承下來。


    費揚一通電話不情不願地打過去,局長小姐卻是妖妖嬈嬈地欣然赴約。費揚照費智信的指示,讓仁希幫忙選了一條價格不菲的鑽石手鏈。


    約見地點遵從局長小姐的喜好,定在粵菜館。局長小姐是個瘦骨娉婷的時尚女郎,妝容呈紫色調,烏眉紫眼,黛煙籠廓,一頭染過的亂發,像是剛從爆炸現場撤離,一身衣飾更是令人眼花繚亂,層層疊疊,累累贅贅,像一隻乖戾的小妖,看得費揚眼暈。


    更絕的是,這隻小妖一落座,就媚眼如絲地朝著費揚猛力放電,兩隻眼睛裏像是安裝了兩台大功率的發電機,大有電不倒人死不休的架勢。費揚肉麻得難受,低下頭看菜單。小妖很是飄香地說:


    "費揚哥哥,你總算想到約我了——吃過飯,我們去唱歌,好不好?唱完歌,我們去洗桑拿,好不好?洗完桑拿,我們去……"


    "紅燒魚翅,清蒸紅斑,"費揚為防止她說出開房間一類傷風敗俗的話,也不征求她的意見了,兀自對著侍者,念出一大串菜名,"竹筍白鴿蛋,花旗參燉雞,雞油豆苗,海參鵝掌,沙律龍蝦。"


    "這麽多菜啊,"小妖驚歎,"就咱們倆,能吃得了嗎?"


    "沒問題,我胃口好,正長身體呢。"費揚幽默地拍拍肚子。


    "我在國外留學的時候,聽我師姐講,男人的胃口和性欲關係密切,胃口好的男人,那個方麵,也是很凶猛的呢,"小妖朝他擠擠眼,"費揚哥哥,你那體格,不會是洋妞才招架得住吧。"


    這麽露骨的調戲,連費揚都禁不住臉紅,他無法再厚顏無恥地回應她一句"我是很憐香惜玉的"或是"你試試便知"。


    國外留學,嗤!費揚心頭發笑,他懷疑這妞不過是花著爹媽的錢,跑到國外浪蕩幾年而已。至於她說的師姐,搞不好是洋妓女吧。


    這一刻費揚想到知心,相形之下,知心就像是一棵修直健康的白楊,閃著清而淨的光芒。藍色的血,明澈的欲,飽滿的肌膚清亮的眸子堅挺的rx房,健康而又美好,清逸而又純正,是多麽稀罕的一個好女孩子啊。


    菜上來了,費揚悶頭大吃,邊吃邊向小妖推薦各類美味。可惜小妖對口腹之欲興趣不大,她直楞楞、色迷迷地盯著費揚,眼風閃爍,行止活躍,內心跳蕩,突然間很陡地說了一句:


    "你吃東西的樣子,看起來好性感哦,簡直讓人家——肉欲大發……"


    費揚嗆住,大力咳嗽。小妖趕過來獻殷勤,替他撫拍脊背,用紙巾幫他擦臉,喂他喝開水。小妖的衣服領口開得極低,嶙峋的鎖骨和噴香的乳溝,對著他的臉晃悠著,隻差逼到他眼前來。結果費揚咳得更厲害了。


    "費揚哥哥,你不會還是處男吧?"小妖托腮,嫵媚地又問。


    費揚險些噴飯。


    一餐飯,就在小妖半真半假的性騷擾中度過。費揚有求於她,不能當即翻臉,隻好一味地陪著傻笑,加油吃菜,撐得他!


    "一點小心意,請笑納。"晚餐結束,費揚假稱公司加班,急於脫身,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遞過那條手鏈,賄賂她,以便切入正題。


    "是手鏈啊?為什麽不是戒指呢?"小妖嘟起嘴。


    費揚訕訕。


    "好漂亮!"還好小妖把手鏈給戴上了,舉著手腕,孤芳自賞。費揚放下心來。


    "有件事,想請你幫幫忙……"他試著將猝亡兒童的事件說了出來。


    "我帶你去吧,"小妖滿口答應,"伯伯一向很疼我的,我保證他會見你,跟你談判的,我會跟他講,你是我的男朋友……"


    費揚狂暈。


    3


    局長小姐踐諾,領著費揚和谘詢部經理到前局長家和談。臨行前,費智信交給費揚和谘詢部經理一張麵額二十萬元的現金支票。


    "這個,隻是初步表達我們的誠意,"費智信囑咐道,"隻要他願意談,盡管讓他開價,哪怕是獅子大開口,你們都一律答應下來。"


    有局長小姐帶路,費揚和谘詢部經理很順利地進到了老頭的家。客廳裏黑壓壓地坐滿了人,費揚一看,知心和ken竟然也在,ken的攝像機擱在腳邊,知心握著話筒。


    "這些都是新聞媒體的記者們,"老頭告訴局長小姐,"是我通知他們過來的,我要讓他們曝曝光,關注一下這件事的進展——咱孫子的死因,可不能讓任何人掖住捂住!"


    知心目光炯炯地盯著費揚,看得費揚連臨陣脫逃的心都有了。


    "伯伯,這是我男朋友費揚。"偏偏局長小姐雪上加霜地嬌聲介紹道。


    費揚料不到局長小姐果真會如此瞎說,又不能夠立刻否認,臉上一陣陣地發燙,心煩意亂,知道這回的禍是闖大了,簡直不敢朝知心看。


    "丫頭,啥時候交的男朋友?"老頭審視著費揚。


    "他是費氏藥業市場研發部的經理,是費總的公子。"局長小姐驢頭不對馬嘴。


    老頭麵色驟變。


    "他是來跟您負荊請罪的,"局長小姐挽住老頭的手臂,發嗲道,"伯伯,我知道您傷心,不過好歹看在我的麵上,聽聽他怎麽說。"


    "負荊請罪?費氏的藥,要是沒問題,犯不著什麽請罪不請罪的,藥如果有問題,請罪?哼!"老頭冷哼一聲,"那可不是向我請罪,是向法庭請罪,是向全國人民請罪!"


    "伯伯!"局長小姐嬌嗔道,"人家是先來表示慰問的,不管有沒有責任,他們都會跟您好好談的。"


    "沒什麽好談的!"老頭臉一板,轉過頭,看都不看費揚,拍拍局長小姐的手背,盡量和顏悅色地說,"丫頭,這事兒你就甭摻和了,你是管不了的。談戀愛歸談戀愛,你可不能無條件無原則地幫著他,要知道,這可是關係到老百姓藥品安全的大事兒,不是談一談就能了的。"


    費揚臉上掛不住,看了谘詢部經理一眼,示意告辭。谘詢部經理對費揚的暗示視若無睹,擺弄出一臉真誠的笑,朝老頭走去。


    "伯伯,"他學著局長小姐的稱呼,諂媚地笑道,"費總派費經理和我前來,是向您和您的家人,表示沉痛的哀悼與深切的慰問,請您老節哀順變,保重身體……"


    "這又是誰?"老頭斜斜瞟他一眼,皺眉道,"咦,你前兩天不是來過嗎?"


    "是的,伯伯,您真好記性,我代表費總來看望過您……"谘詢部經理略微彎腰,卑躬屈膝地說著。


    "帶支票來了?"老頭冷笑道。


    "帶來了。"谘詢部經理一楞,趕忙雙手奉上。


    老頭接過去,戴起老花眼鏡,仔細看了看上麵的數字。


    "上回拿來的,好象是十萬元?"老頭說,"怎麽,兩天就翻了一番,漲成了二十萬?"


    "是,是,費總說了,這隻是費氏一點小小的心意,再有什麽條件,您老盡管提……"谘詢部經理堆砌著虛情假意的笑,笑得滿臉的皺紋褶子。


    "你們都拍一下吧,"沒想到老爺子舉起那張支票,對那幫記者道,"費氏大手筆,一上來就出了二十萬元,這能不讓人生疑嗎?若是一家清清白白的製藥企業,怎麽會在檢驗報告出來以前,這麽著急地、兩次三番地無端端拿著一大筆錢,想要私了呢?"


    數碼相機閃動不已,ken的攝像機也對準那張支票拍攝著。


    "拿去吧,"拍過以後,老頭將支票遞還給谘詢部經理,"告訴你們老板,如他所料,在這世間,沒人不愛錢,沒人不缺錢,不過,我和我的家人一直信奉一條古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筆錢,我們不會要,哪怕再翻十倍、百倍,都沒用!"


    費揚和谘詢部經理慘敗而歸。


    費智信聽了匯報,當即打電話給一位高官,請求支援。對方爽快地答應給主管新聞媒體的領導打招呼,發出內部指示,凡是涉及到費氏的這條新聞,在審核時,一概封殺。


    "費總,我派人認真查過,"谘詢部經理陰險地說,"這老家夥和他的三個兒子,倒是有些潔身自好的意思,沒查到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我看,是時候來點江湖招數了——要不,先動動他那兩個孫子?"


    費揚心頭揪緊。


    "等一等,"費智信阻止,沉吟道,"這老頭的一家人,好歹是有些來頭的,畢竟不是那種沒見過世麵的平民布衣。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能走這一著險棋,要知道,事情一旦敗露,費氏就將聲名狼籍,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4


    費智信坐在寬大的柚木書桌前,修改公司內部刊物的草樣。千伶煮一壺茶,砌好一杯,放在他手邊,並沒有即刻離去,而是靜靜站立一旁,注視著他。


    "怎麽了?"費智信留意到她,溫言問道。


    "有件事情,想告訴你。"千伶鼓足勇氣,說了出來。


    "什麽事?"費智信放下手頭事務,微笑看住她。


    千伶不語,默默取出那輛寶馬汽車的鑰匙,擱在桌上,接著是一枚從未離身的戒指,然後是一隻沉甸甸的首飾匣,末尾,是幾張銀行信用卡,一起放在費智信跟前。


    費智信看看那些物件,抬起頭,探詢地望著千伶。


    "我要離開你。"千伶不想兜兜轉轉地繞圈子,直接說了至為關鍵的一句話。


    聞聽此言,費智信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兩臂環抱,看著外麵的青草地。


    "這些年來,感謝你的照顧,請你放心,除掉貼身衣物,我不會帶走任何值錢的東西,"千伶一口氣說完了在心中彩排了千次萬次的話,"至於費氏慈善基金會執行主席的職務,請你另行任命。"


    費智信靜默地聽著,許久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


    "我記得七年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說過,當我想要走的時候,你絕不會有絲毫的阻攔,你會無條件地答應我。"千伶拿不準他的態度,有點發慌,急急提醒道。


    "是的,我說過。"費智信終於開腔。


    千伶舒出一口氣。


    "不過,我可以知道原因嗎?"費智信轉過身來,凝視著她。


    "我以為,你太太,已經對你講過。"千伶遲疑道。


    "這麽說,她的話,都是真的?不是捕風捉影?不是因為嫉妒我對你的喜愛而造謠中傷?"費智信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千伶沉默。


    "一個被執行槍決的犯人,在臨死之前,聽到了關於他的一份行刑判決書,"費智信表情沉鬱地說道,"我就是那個倒黴的犯人,被宣布了家庭的死刑,從此以後,天涯孤旅,再沒有一個等待我回家的女人。"


    "你忘了,我們並沒有婚姻的羈絆,"千伶飛快地說,"你的太太,另有其人,每一天,她都會呆在家裏,等著你回來。"


    "你在意她?"費智信定定看著她,一連串地問,"是因為這個理由,因為我不能娶你,因為你不能成為我正式的妻子,導致你,決定離開我?"


    "嗬不,"千伶矢口否認,"你是一個有太太有兒子的男人,從最開頭,我就再清楚不過,我從來就沒有過其它的非分之想。"


    "你的意思是,你去意已定,無論我怎麽做,你都不會留下來?"費智信審視著她。


    千伶默認。


    費智信長長歎息一聲,依舊在書桌前坐下來,茫然地翻了翻那一大疊文件,突然重重闔攏文件夾,以手覆額,隱忍地說道:


    "我想知道,那個男人,他是誰?"


    千伶不答言。


    "不想告訴我?"費智信舉目望向她,蒼涼地笑了,"怎麽,你怕我會傷害到你的心上人?"


    千伶的一顆心,砰砰亂跳。


    "別擔心,我不會的,如果我打算那麽做,我早做了,清理一個敢跟我搶女人的男人,不是什麽困難的事,"費智信徐徐說道,"其實,她早已在我耳邊說過很多次,她說,有個騎摩托車的男人,在深夜帶走你,她說,我太放任你,應該好好管管你,她說,那個男人太囂張,需要教訓一下,但是,我一直沒有過問,我是多麽相信你,我以為你這輩子都會是我的好女人。"


    千伶緊咬住嘴唇。


    "我會放你走的,"費智信起身走過來,把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不過,我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要求,請你不要拒絕我。"


    "什麽要求?"千伶驚問,她深恐他會提出什麽苛刻的條件。


    "這隻戒指,是你跟了我之後,我送給你的第一件禮物,"費智信拿過她剛摘下的那隻戒指,重新替她戴上,"雖然不能戴在無名指上,可在我的心目中,它的意義,等同於一隻結婚戒指,我要你永遠戴著它。"千伶被動地任憑他將戒指套在她左手的小指上,那是她一貫戴這隻戒指的地方。


    "答應我,戴著它。"費智信輕聲懇求。


    "我答應你。"千伶不能不屈服。


    "我多麽希望,這是一隻魔戒啊,"他深深凝視著戒指,"就像你念給我聽的那個童話故事,當你遇到難題的時候,擦一擦戒麵,我就會出現在你麵前,幫助你解決一切的麻煩……"


    千伶說不出話來。


    "假如那個男人,他不能令你快樂,"他低聲說道,"寶貝,你要記得,我始終在這裏。"他握住她的左手,低下頭,拚命嗅吻著她,從冰涼的戒指,到她的手指,再到手背,仿佛是要牢牢記住她每一寸肌膚的氣息。半晌,他直起身來。


    "你走吧。"他疲憊已極地說。


    5


    晚餐時,費智信從樓上下來,一語不發地坐到餐桌正中的位置。費太和費揚已經等在桌旁,千伶的座位空著。費奶奶茹素,平日裏極少與他們同桌吃飯。


    "吃飯吧。"費智信麵無表情地端起手邊的湯碗,喝一小口。


    "她走了?"費太明知故問。


    "走了。"費智信若無其事地大筷挾菜,塞得腮幫鼓鼓的。


    "我專門上去看過了,幸好她的衣服倒是沒拿走,"費太說,"她那幾件裘皮大衣,可是你在巴黎訂購的,賣掉一件,都夠給她那位情夫買輛汽車了。"


    "媽,嚐嚐這個,"費揚為費太挾一根蜂蜜汁醃蘆薈,打岔道,"電視上講,蘆薈是養顏的。"


    "千伶最愛吃蘆薈,像啃胡蘿卜似的,"費太故意說,"難怪她那身皮子,滑不留手,嫩得能掐出水來,跟嬰兒一樣。"


    沒人搭她的話。


    "你們猜一猜,千伶會不會跟那個摩托車手結婚?"費太興致昂然,自問自答,"我看不見得,她那麽世故的女人,玩歸玩,結婚又是另外一回事。"


    "凡是與一生一世有關的事,每個人都會詳加考慮。"費揚泛泛道。


    "推廣部那邊,新藥的宣傳樣片出來沒有?"費智信問費揚,他對費太的話置若罔聞。


    "出來了,"費揚說,"下午送過來,仁希初審了一次,還請我幫忙看了看,我覺得創意不錯,不過畫麵感覺稍嫌粗糙,解說詞不是太滿意,仁希已經叫他們改。"


    "時間不能拖了,"費智信囑咐,"這個月的月末,務必要在各家電視台亮相,撤下原來的那幾則老廣告。"


    "仁希知道的,爹,她交代下去了,"費揚道,"對了,很多人建議沿用原來的廣告方案,采取明星效應,他們列了一張名單出來,全部是當紅影星的最新廣告身價,甚至包括幾位新近串紅的韓國演員,不過仁希已經否定了,我也認為藥品廣告要盡量平民化、大眾化,降低宣傳成本,以質量取勝,以價格服人……"


    "爹,您的意見呢?"費揚發覺費智信心不在焉,似乎沒有聽他講的話。


    "你和仁希商量著,你們全權做主吧。"費智信敷衍道。


    說話間,廚子用手推車送出一隻三層的奶油大蛋糕,上麵點綴著以水果做成的繽紛花朵,最上麵是一對背著翅膀的小天使,作展翅欲飛狀,可愛透頂。


    "這是什麽?!"費太驚呼,"有誰過生日嗎?誰?是誰過生日?"


    "是丁小姐,"廚子謙恭地答複,"先生前兩天就吩咐了,今天的晚餐要為丁小姐做一隻生日蛋糕。"


    "哦,我說呢,"費太幸災樂禍地笑一笑,"難怪今兒的菜式,都是照著千伶喜歡的口味兒做的。"


    "丁小姐不在家,"費智信不動聲色地說,"生日不必慶祝了,你把蛋糕處理掉。"


    廚子愕然,但還是依命推走了蛋糕。


    "千伶走得也太快了,你都沒來得及通知人家吧?"費太冷嘲熱諷,"呆會兒珠寶店啊、服裝店啊,是不是都還有生日禮物送來?"


    "我已經打過電話,全都取消了。"費智信不以為仵。


    "接下來呢?"費太半是嘲諷,半是慫恿,"你不準備讓世人一睹背叛者的悲慘下場?還有那個帶走她的男人,你不打算將他千刀萬剮?"


    "算了吧。"費智信推開碗盞,用餐巾擦擦嘴角,預備結束他的晚餐。


    "算了?就這麽便宜了這對狗男女?"費太冷笑,"我是過了時的老古董,搞不懂男女之間這些深奧的玩意兒,小揚,你年輕,說說看,愛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費智信臉色鐵青。


    "媽,菜都涼了。"費揚暗示費太住嘴,他不明白一向在費智信麵前膽怯緘默的費太,怎麽會突然絮叨和刻薄得令人生厭。


    "我倒是覺著,愛情一點都不複雜,來來去去統共不過三個字,不是-我愛你-,就是-我恨你-,然後呢,是-算了吧-,或者是-你好嗎-?要不就是-對不起。"


    "你說夠了沒有?!"費智信拍案而起。


    費太沒想到他會翻臉,嚇得一激靈,手裏的勺子捏不住,當一聲落在盤子裏。


    "他媽的!你個鳥貨!整天就會混吃等死,搬弄是非!老子白養著你,不如養條看家狗!"費智信把餐桌拍得山響,大發其火,"你說你有什麽用?交給你一個女人,你都看不住!這下人從你眼皮子底下跑掉了,你還有臉在這兒東拉西扯!"


    "我不是早提醒過你嗎?"費太囁囁嚅嚅的,"我說了,有個騎摩托車的男人……"


    "你早就不懷好意地等著看老子的笑話,是不是?"費智信惡顏厲色,"奶奶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就盼著她走!"


    "我沒有……"費太渾身哆嗦,殘臂劇烈抖動起來,忽然控製不住,腦袋向旁邊一歪,身子蜷縮起來,痛得直吸冷氣。


    "爹,媽犯病了!"費揚驚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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