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靳大夫到病房探看知意,向當值醫生詳細了解病情進展。知意依然在昏睡中,麵色憔悴,身體浮腫得厲害,像是一棵被水浸壞了的凋敗的樹。


    於斌向公司拿了年假,不舍晝夜地守護知意,照拂她的吃喝拉撒。許爸爸許媽媽亦是不眠不休地駐紮在病房,索性連湯煲都搬了來,護士感動於他們的舔犢情深,破例讓他們借用護士值班室的電爐,為知意一鍋一鍋地熬她喜歡喝的蓮藕羹。


    "做了腦部核磁共振和腦電波檢查,都沒有問題,"當值醫生麵呈憂慮,向靳大夫匯報道,"在找到原因之前,我們能做的,就是建立起良好的循環通道,給予病人充足的養分,密切關注其生命體征的變化,但是,我們最擔憂的是,如果病人就此陷入深度昏迷,其狀況恐怕就難以逆轉了。"


    "綜合會診小組有什麽結論嗎?"知心憂心忡忡地問靳大夫。


    "大家還沒有達成一致的意見,"靳大夫說,"不過,我個人高度懷疑,這很有可能是一種中毒現象。"


    "中毒?"許爸爸許媽媽同時驚呼。


    "畸胎的資料我已經查閱過了,"靳大夫解述道,"再結合母體的病症分析,與我在國外時曾經遇到過的一起孕婦中毒病例,十分接近。"


    "靳大夫,那位孕婦是什麽原因導致中毒呢?"於斌追問。


    "懷孕以前,她供職於美國西部地區的一家化工廠,"靳大夫說,"後來經過精密的化學檢驗,發現她是接觸了過量的汞、砷和鉛。"


    "我女兒不是在化工廠工作,"許媽媽急道,"她是在社區教育學院做行政,每天都呆在辦公室,沒機會接觸那些東西。"


    "關於中毒,我僅僅是猜測而已,"靳大夫耐心地說,"不過有的時候,未經檢疫的食品和藥品,包括服裝,以及我們日常使用的洗化製劑,都有可能含有不良的成分,假如長期使用,或是有害物質嚴重超標,都會導致人體出現病態反應。"


    "靳大夫,現在我們該怎麽辦呢?"於斌冷靜地問。


    "首先還是要找到病因,"靳大夫道,"不知你們能否提供給我一份病人在懷孕過程中的食品清單?我是指,病人單獨服用的一些食物,以及營養品、保健品、藥品,等等。"


    "單獨服用?"許媽媽沉思,突然叫起來,"我天天從菜市場買兩尾鯽魚熬湯,是給她一個人喝的,這算不算有用?"


    "是從同一個小販那裏買的嗎?"靳大夫問。


    "是啊,是同一個魚販子,他賣的鯽魚特別鮮活。"


    "對了,類似這樣的線索,對我們的驗證就很有裨益,而且最好能提供出與病人服用時相同的樣品,"靳大夫首肯,"比如鯽魚,我會把它們交給實驗室做化驗。"


    靳大夫離開後,許爸爸許媽媽和知心相互提醒,踴躍回憶,收腸剮肚地把當初買給知意獨自享用的美味佳肴全都羅列了出來。


    "媽,您不是間天給姐姐燉冰糖雪梨嗎?"知心提示。


    "對對!"許媽媽說,"梨是在樓下水果店買的,冰糖家裏還剩著。"


    "知心,你好象給你姐買過什麽蛋糕,"許爸爸凝思,"黑糊糊的,叫什麽來著?"


    "黑森林蛋糕!"知心說,"是電視台隔壁那間糕點坊做的。"


    "我來記錄!"於斌跳起來,找出紙和筆,"你們把地點說詳細了,我馬上就去買!"


    "還有什麽呢?"知心翻屍倒骨地想,生怕有所遺漏。


    "想起來了!"於斌一拍腦門,"我給知意買過安孕寶!"


    "費揚也送過好多,"知心說,"姐姐全吃了,說是效果不錯。"


    "記下記下!"許爸爸指指清單,於斌趕緊寫了下來。


    幾個人冥思苦想了大半天,列出了長長一張單子,有食品名有購買地。於斌攜著那張紙,一刻不懈怠,出去一一采購。


    "老天保佑,但願這回能找對路數,咱知意就有救了……"許媽媽長噓短歎,兩眼濕潤。許爸爸背著手,在病房裏走來走去,背有些駝,頭發也斑白了好些。知心擰了一條熱毛巾,為知意擦臉抹身,輕輕幫她梳理頭發,幫她按摩手腳。


    "請問是許知意的病房嗎?"一位穿著快遞公司製服的小夥子,送進來一籃進口水果,一大捧香水百合。這間公司每天都會有員工光臨。


    "誰送的?"許爸爸不厭其煩地問。


    "姓費的先生。"小夥子答。


    自打知心的二姨提到了北塘製藥廠的懸疑,費揚近墨者黑,枉遭了許爸爸許媽媽的無數白眼。知心和費揚商量以後,決定從長計議,讓費揚降低了露麵的頻率。不過費揚仍舊堅持每天派人給知意送花送禮物,聊表心意。


    小夥子前腳一走,許爸爸照例拎起整籃的水果和花束,毫不吝惜地往走廊裏一扔,幾名清潔工聞風而來,歡歡喜喜地拾走了它們。


    "看看,這就是有錢人的作派,表達感情,用錢,表達問候,也用錢,愛你的時候,是用錢來愛,將來不愛你了,想要遣散你了,打發你了,還是會用錢,"許爸爸長篇大論地教訓知心,"他費揚能像於斌那樣?忠實地守侯著知意?知意結了婚,人家遠遠地關心著,知意的丈夫一走,人家就用實際行動來關照知意,費揚做得到嗎?我說你呀,還是趁早了,跟費揚做個了結……"


    知心不吱聲。


    "知心,媽有話跟你說。"許媽媽突然神色凝重。


    "媽,是什麽事?"


    "我跟你爸爸省吃儉用,手頭積蓄了幾萬塊錢,"許媽媽緩緩說,"你姐姐結婚的時候,我們給了她一些,剩下的,有兩萬塊我們準備留著養老,另外的三萬塊,是給你做嫁妝的……"


    "媽,我不要什麽嫁妝,隻要姐姐能健健康康的,我什麽都不要!"知心立即明白許媽媽的意思。


    "你姐姐這一病,我們的養老錢折騰得七七八八了,"許媽媽歎息,"咱家又沒什麽闊親戚接濟著,眼瞅著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所以你那筆嫁妝,肯定是保不住了……"


    "別說了,媽,沒有什麽比姐姐的生命更重要。"知心打斷她。


    "委屈你了,我的好孩子……"許媽媽嗚咽。


    "知心,你是爸媽的好女兒,爸了解你的品行,"許爸爸說,"不過爸還是要提醒你,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許接受費揚的錢——咱窮不要緊,可是窮要窮得有誌氣,如今這社會,條條大道通羅馬,真需要錢了,咱可以光明磊落地去貸款,去打工,總能籌集起來的,我們家可不做那賣女兒的缺德事兒!"


    "爸!瞧您說的!怎麽能一口咬定人家就是那等滿身銅臭的小人呢?"知心嘟起嘴,"其實啊,費揚也沒錢,他跟我說過,因為遭受到他父親的阻擾,所以他全部的錢,都投入到了癌症疫苗的研發中……"


    "買來了!"說話間,於斌趕了回來,喘著粗氣,臉上淌著汗,手裏橫七豎八地挽著七八隻購物袋,"東西全買齊了!"


    "快,給靳大夫送去!"許爸爸忙道。


    2


    "藥監局局長打電話過來,老頭已經把那支封存起來的鎮靈丹送到了藥品檢驗所!"費智信大為光火地把谘詢部經理和費揚一起叫到辦公室,氣急敗壞地告訴他們,"據說老頭警惕得很,隨機抽選了藥檢所的兩名檢驗人員,自個兒還一眨不眨地守在旁邊,盯著人家做檢查,不允許任何人靠近,連局長也無計可施。"


    "爹,您別著急,等檢查結果出來,說不定能還咱們一個清白,那些冤枉錢就不必花了,"費揚學了乖,盡量從費智信嗜錢如命的思維角度安慰他,"要是鎮靈丹有問題的話,趕早整改了,也是好事,免得以後會有更大的麻煩,還得撒出去更多的錢。"


    沒料到此言一出,費智信本就皺起的眉頭,這下子擰得比麻花還要緊,瞪著費揚,臉青鼻黑,隻差暴跳如雷,破口大罵。


    "費總,我早防著老家夥有這一招,"谘詢部經理瞟了瞟費揚,微微一笑,"藥檢所那邊,我提前做了工作,該安排的,我全都安排好了。"


    "哦?"費智信的眉毛舒展開來,"你是怎麽安排的?說說看。"


    "藥檢所一共有十六名在崗員工,除掉三名行政人員,包括所長、副所長在內,總共有十三名第一線的檢驗人員,"谘詢部經理取出一張名單,"這是他們每個人的基本情況,包括他們本人以及家庭成員的-軟肋-,這幾天,我已經針對他們各自不同的特點,分頭打了預防針。"


    費智信接過名單,掃了一眼。


    "不錯!不錯!"他連連點頭。


    "老頭挑中的兩名檢驗人員,剛剛已經主動發短信給我,表示很樂意配合我們的工作。"谘詢部經理掏出手機,念了上麵的短信息。


    "聽到了嗎?"費智信口氣刻毒地嗬責費揚,"好好兒地,學學人家是怎麽處理問題的!你要不是命好,出生在費家,你給人家當助手,人家都會嫌你愚笨!"他這是頭一次當著手下,不給費揚留一絲一毫的麵子。


    費揚赧顏。


    "費總,費經理缺乏經驗,多經曆幾回,就好了。"谘詢部經理再不敢火上澆油,忙勸慰費智信道。


    "公司配給的你那部車,是什麽牌子的?我記得好象是奧地a6?"費智信問谘詢部經理。


    "是的,"谘詢部經理乖巧地說,"承蒙費總垂愛……"


    "你接著用,這是公司高層管理人員統一的規格,"費智信慷慨許諾,"另外,我讓行政部再給你配一輛奔馳,留在家裏,你太太買菜什麽的,可以開一開。"


    "謝謝費總!"谘詢部經理大喜過望。


    "請莫經理到我的辦公室。"費智信轉而吩咐秘書。


    仁希很快就趕了過來。費智信對仁希說,由於一些大型網站和省外的數家媒體對這一事件的關注度頗高,從一定程度上已經影響到了費氏產品的信譽和銷量,為了挽回損失,公司務必起草一份公開信,等藥品檢驗所的合格報告一出來,就發布到網上。


    "公開信要包含這樣一些要素,"費智信思謀著,細細囑咐仁希,"首先說,近來有部分媒體報道了我公司產品鎮靈丹所牽涉到的一宗意外死亡事件,有相當一部分患者出於對藥品質量的擔心而欲自行停止鎮靈丹治療,我公司對此嚴重情況高度重視並非常的擔憂。"


    "接著,要表示,鎮靈丹被證實療效確切,安全性高,便於服用,而且一般病人經濟上可承受,成千上萬的患者從鎮靈丹治療中獲益,許許多多患者的生命得到了延長和挽救。我公司為了廣大患者的利益,發出如下警告:任何自行停藥均有可能造成病情的波動,危害健康,所有開始服用或停用鎮靈丹的行為,都必須在專業醫生的指導下進行,"費智信流利地說著,"至於意外死亡事件,仁希,我們不要去談原因,隻需表明與鎮靈丹無關即可,可以這樣加一句,我們遺憾地發現,沒有證據可以證明該病人使用過鎮靈丹。"


    仁希打開筆記本,走筆如飛。費揚聽得瞠目結舌,他不能不佩服費智信描黑為白的本事。他暗想,難怪谘詢部經理膽大包天,無所不為,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費總,我會按照您的意思,立刻起草公開信。"仁希領命。


    "市場研發部經理的職務,從即日起,你暫時停止,"谘詢部經理與仁希相繼離開後,費智信嚴肅地說,"先到谘詢部,跟著經理打磨半年再說。"


    費揚驚愕。


    "爹,我不去谘詢部,"他反抗道,"我寧可到生產第一線,去技術部門,哪怕是從最基礎的勤雜工做起,我都願意!"


    "由不得你選擇!"費智信滿麵怒容,"你這個不受抬舉的家夥!我真是太高估了你!瞧你那身書生氣,瞧你那副軟心腸,瞧你那不爭氣的傻樣兒,蔫不拉嘰的,從頭到尾,沒一點兒我的影子!這全是你那沒出息的媽給調教出來的!我費智信的兒子,應該是一匹迅猛的狼,起碼也是一頭吃肉的狼崽子,他媽的,這臭娘們生生地給敗壞成了一隻軟綿綿的羊,渾身草味兒,能成什麽大事兒?!"


    "爹,請您不要隨便辱罵媽,"費揚忍耐地說,"是我做得不對,不夠細致周全,跟媽沒關係。"


    "辱罵她?哼!這算便宜她的了!"費智信冷笑,"你瞧瞧她那要死不活、有氣無力、不陰不陽的樣兒,要不是看著你,我他媽的早休了她!"


    "媽身體不好,她也不想這樣啊——其實我看得出來,在媽的內心裏,是多麽期望爹您能多花一點兒時間,陪伴她,愛護她,隻是,她從來不敢把內心的想法告訴您……"費揚勇敢地說出來。


    "多花時間陪她?那麽,錢誰來賺?誰給她買別墅?誰雇傭人伺候她?誰供給她吃的穿的?誰大把大把買藥給她吃救她的命?"費智信不屑一顧,"小揚,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大丈夫頂天立地的本錢,除了鈔票,還是他媽的鈔票!"


    "鈔票也有失靈的時候,"費揚直視著費智信的眼睛,溫柔地捅了他一刀,"您那麽寵愛丁千伶,給她最好的生活,她不是照樣離您而去?"


    "哈哈哈哈!"費智信竟然仰麵大笑,拍著費揚的肩膀說,"小揚,你敢不敢跟爹賭一把?爹打保票,不出半年,千伶就會回心轉意的。"


    "爹,您不會——傷害他們吧?"費揚緊張。


    "笑話!"費智信嗤笑一聲,"我費智信要的女人,犯得著興師動眾?我他媽的連這點兒自信都沒有嗎?"


    "爹您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把握?"費揚困惑。


    "西方的教育,不是最愛提人性兩個字嗎?"費智信嘲諷地笑道,"我的把握,正是來自於對人性的了解——這一點,兒子,你博學廣記,應當比爹更有發言權。"


    費揚不明白。


    "一個正常的女人,在生命中的某些階段,可能會因為愛情而昏頭,情願為一個庸常的男人付出青春,擠公交車上班,與小商小販討價還價,呆在分期付款好幾十年買來的公寓裏,千辛萬苦地償還銀行貸款,汗流浹背地煮一日三餐,生兒育女,朝著黃臉婆的老路上走。不過呢,等新鮮勁兒一過,她很快就會清醒過來,覺得悔恨,覺得不值。尤其是,當一份現成的、錦繡的富貴人生路鋪展在她眼前,她必然毫不猶豫地放棄她所謂的狗屁愛情,棄暗投明,"費智信詭秘地一笑,"要是我沒看走眼的話,千伶便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女人!"


    "爹,您就那麽確信,帶走千伶的,一定是一個庸常的男人?"


    "那是當然,肯定一窮酸小子,所以我壓根兒都沒興趣知道他是誰!"費智信的表情老謀深算,"本地的上流社會,有誰不曉得丁千伶是我費智信的女人?你認為會有哪個鑽石王老五冒冒失失地跑出來,半道裏劫走她?一個有身家有資產的男人,放出手段來,什麽樣的女人物色不到?會巴巴地娶回這麽個二手貨?"


    又是錢!費揚無言。


    3


    ken攜著千伶,買了幾盒營養品,專程到醫院探望了久病不愈的知意。知心感激之餘,順便邀請他們吃頓便飯。在醫院附近的川菜館坐定,知心發了條短信給費揚,叫他一道過來。


    "是我男朋友,"知心解釋,"你倆都見過的。"


    "是誰?"ken和千伶異口同聲地問。


    "呆會兒不就知道了嗎?"知心頑皮地製造了一個小小的懸念,侍者送上菜單,知心點了回鍋肉、小煎雞、麻婆豆腐、夫妻肺片、水煮魚。


    "小丫頭,什麽時候交的男朋友?"ken笑眯眯地問,"怎麽從來沒聽你提到過?"


    "這不,立馬就帶來給你過目了!"知心笑道。


    "那是,得讓我擦亮眼睛,好好兒替你相看相看,"ken故意說,"你有所不知,外頭的壞男人多了去了,一不當心,就被他們給蒙了!"


    "你就嚇唬人家吧!"千伶掐了ken一把,"把男人說得跟黑社會似的!"


    "饒命!饒命!"ken投降,向著知心申訴道,"你不知道,你千伶姐姐這一手五指神功,可謂江湖一絕,練得是出神入化,掐得我渾身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整個一家庭暴力——知心,你千萬別拜她為師,要不你男朋友可就得大大地遭殃了!"千伶噗嗤一聲笑出來。


    知心看著他們打情罵俏,不禁微笑了。


    "你倆真是恩愛。"知心由衷地說。


    此時隔著餐館的落地玻璃窗,知心看到費揚把車泊在了街對麵的停車位,從馬路對麵大步走過來。外麵的陽光非常燦爛,他在陽光裏走著,襯衫反射了那種光亮,他就像是把耀眼的陽光一路帶了進來。


    費揚站在餐館門口,朝裏張望。知心站起來,向他揮揮手。費揚看到了她,接著是ken,接著,是千伶。費揚略略遲疑了一下,走過來。


    "ken,我的同事,你認識的。"知心介紹。


    "費公子?"ken訝異得要命,"知心,這就是你的男朋友?"


    "這是ken的女朋友——"知心繼續介紹。


    "知心,你不必上演六國大封相了,"ken打斷她,調侃道,"這裏每一個人都認得另一個人,而且每一個人都對另一個人的出現感到吃驚——你未免太戲劇化了吧?"


    "先前我的確不知道,知心從來沒有跟我提到過,"費揚很鎮定,溫文有禮地伸出手,與ken握一握,再與千伶握一握,"祝福你們。"


    "能得到你的祝福,我很欣慰。"ken說。


    "也祝福你和知心。"千伶微笑。


    "什麽時候結婚?"費揚看著千伶,笑著問,"別忘記發帖子給我。"


    "會的,"ken肯定地說,"我們已經分期付款買了套房子,是期房,等房子交付使用,裝修完畢,我們立即就結婚。"


    聽到分期付款買房幾個字,費揚心裏頭咯噔一下,突然想到了費智信的那一番狂妄無稽的謬論——呆在分期付款好幾十年買來的公寓裏,千辛萬苦地償還銀行貸款,汗流浹背地煮一日三餐,生兒育女,朝著黃臉婆的老路上走……等新鮮勁兒一過,她很快就會清醒過來,覺得悔恨,覺得不值。費揚對自己搖搖頭,可憐的爹,他竟不懂得美好的情愛,他的眼中,隻看得到錢。


    侍者用托盤送上菜肴,費揚叫了一瓶酒。


    "為你們慶賀!"費揚率先舉起酒杯。


    "謝謝你。"ken一飲而盡。


    "千伶,有件事,困擾我很久了,"酒過三巡,費揚對千伶說,"我一直特別特別想問你,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些什麽,當時卻又怕你不方便說出來——"


    "是什麽?"千伶問。


    "自打我從國外回來,每次給奶奶訂機票,送她去北京聽戲,都被她叫管家暗地裏給退掉了,"費揚說,"然後奶奶給管家放假,自己假裝出去北京看戲的樣子,又不坐家裏的車子到機場,叫輛計程車,悄悄跑到北塘製藥廠住兩天……"


    "那地方奇怪得不得了,門禁森嚴,我和費揚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都沒能進到裏麵去,仁希還被牆外的有毒樹木給弄暈過去了,"知心搶著補充,"我二姨的婆家就在北塘,她說,周圍的居民都在傳,北塘製藥廠,不是有鬼,就是在搞人體實驗!"


    "是北塘製藥廠的原址嗎?"千伶說,"我去過那裏的。"


    "你去過?"費揚驚喜。


    "你爹——"千伶有些礙口,看了ken一眼,ken握握她的手,示意她不必過慮。


    "你爹帶我去過那兒許多次,他說,北塘製藥廠的風水很好,他父親的靈位就設在裏邊,他很孝順,時常都要去拜祭,"千伶說道,"這些年,每過一年半載,他總會去一次兩次的,每一次,他都不會叫司機,也沒有其他人跟著,都是由我駕車。"


    "你見過那裏的靈位?"費揚迫不及待。


    "沒有,"千伶否認,"靈位好象是在二樓,你爹去祭掃的時候,我就在花園歇息。那裏的花園打理得相當好,景致很美,是仿造蘇州園林的設計,我記得還有一架秋千和不少的兒童玩具。"


    "靈位設在那兒?"費揚自語。祖父的靈位,費家人是從來就沒有說到過,連奶奶都絕口不提。若真是在北塘製藥廠,為何費智信與費奶奶會行蹤詭異,並且從不叫他去祭拜?


    "有些時候,你爹忙不過來,還會叫我送些稀罕食物過去。"千伶補充。


    "送食物做什麽?"知心奇道。


    "說是用來做祭品的。"千伶答。


    "由你送去?"費揚問。


    "是的,我自己開車送過去。"千伶說。


    "這麽說來,北塘製藥廠的人,已經熟知了你,他們會讓你進去的……"費揚若有所思。


    4


    千伶受費揚的重托,到北塘製藥廠走了一遭。費揚駕著車,停在離北塘製藥廠稍遠一點的地方,知心和ken都在車中,等待千伶的消息。


    "丁小姐,您好。"開門的鄉下婦人禮貌地招呼千伶。


    "費總有東西讓我送過來。"千伶鎮定地說。


    千伶遞過一盅特意從酒樓打包的椰汁燉官燕。鄉下婦人當即打開來看一看,熱騰騰的魚翅裏,點綴著幾瓣清香的菊花。


    "丁小姐要不要到花園坐一坐?"鄉下婦人照舊客套一句,不疑有他。


    "不必了。"千伶亦是依照往常的習慣回答道。以往她單獨前來,是不會在北塘製藥廠停留的,通常即刻駕車返回城中。但是這一回,她按事先商量好的計策,接著對鄉下婦人說:


    "我用一下洗手間。"


    "請進來吧,丁小姐。"鄉下婦人趕忙敞開大鐵門,將千伶迎進去。


    "你忙吧,不必招呼我。"千伶矜持地吩咐道。


    "丁小姐,您請便。"鄉下婦人聽話地走開。


    千伶去了洗手間,又到花園走了走,假意欣賞園中大瓦缸裏養著的幾尾金魚。四顧無人,她漫不經心地朝著房舍走去。頓了頓,周遭依舊寂然無聲,那鄉下婦人不知去了哪裏。於是千伶沿著樓梯,躡手躡腳地走了上去。


    二樓是全木結構,連天花板和牆壁都是色澤沉鬱的楠木,地麵鋪陳著整塊的織花地毯。走廊左右兩邊分列著六個房間,一式一樣的木頭門,門扉緊閉。


    千伶不容多想,隨手推開一間,一股流蘇味迎麵撲來。房中無人,卻有床榻,有氧氣瓶,有心電儀,有搶救器具,以及各式先進的醫療設備,像是醫院的搶救室。


    再推開一間,窗簾低垂,光線暗淡,依稀看得見幾樣樸素的家什。靠牆一張單人床上,一個大男人躺在床上,鼾聲大作。千伶忙輕掩上門,退了出來。


    後麵的幾間,陳設如出一轍,都是簡潔的單人床,床上都是大白天蒙頭睡覺的男人。酣眠中的男人,個個如置身午夜,沉睡如死。


    整個樓道似乎都漂浮著濃濃的睡眠的氣息,千伶感覺自己仿佛是進入到了那個古老的神話中,巫師的詛咒在玄秘的時刻應驗,整個國度的人都陷入到了漫漫百年的酣睡中。遠道而來的王子,策馬騰越密集的荊棘林,於是睡夢中的公主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宛如一朵曠世玫瑰。


    不過千伶並沒有看到絕美的公主,她見到的隻是憨口水長流的壯漢們。奇怪的是,費智信口中至高無上的先父靈位,根本就了無蹤跡。難道費智信每次來到這裏,竟然就是為了看一看這群懶惰無比的男人們?送來的珍饌,也是讓這幫家夥饕餮?


    千伶走到了最後一個房間,是走道盡頭的那間屋子,由兩間房打通而成,麵積寬敞得很。厚厚的窗幔放下來,墨黑如夜。千伶站了一會,逐漸適應了室內的光線。門邊一張坐椅上,靠著一個打盹的彪形大漢,睡得七歪八倒。屋子正中,有一張昂貴的美國水床,極其寬大,蕩蕩漾漾的。床上有兩個熟睡的人。


    千伶好奇地走過去,屏息一看,頓時驚得魂飛魄散,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控製住自己,沒有失聲尖叫出來。她捂住嘴,下意識地朝外逃去。走了兩步,突然記起此行的使命,渾身發抖地退了回來,顫栗著取出數碼相機,對著那張床,胡亂閃了幾張。


    然後她跌跌撞撞地奔下樓去,不假思索地衝向大鐵門。鄉下婦人正從廚房裏捧出一杯熱氣騰騰的茶,一碟茶點,笑著叫她一聲,丁小姐。千伶嚇一大跳,心髒猶自狂跳不止。


    "這是新摘的鐵觀音,老太太前兩天剛帶過來的,丁小姐您嚐嚐——"鄉下婦人忽然道,"丁小姐您怎麽了?臉色不大好呢,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沒有。"千伶驚恐失色,卻是努力擠出笑容,竭力掩飾著,隻求速速脫身。


    "我去把大夫叫醒,讓他給您瞧瞧。"鄉下婦人說著就要上樓。


    大夫?樓上熟睡的人裏頭,居然有大夫?千伶無暇多想。


    "不用了,"千伶擺手攔阻她,"我還有事,得立刻趕回公司去。"說著,她拔足就走,腳下生風,一溜煙逃了出來。


    坐進費揚的車,千伶第一件事,就是使勁抓住ken的手,感受他的體溫。知心熨帖地遞過一罐可樂,千伶搖搖手,心神俱疲。


    "看到什麽了?嚇成這樣!"ken心疼得要命,摟著她,替她揩拭額頭的冷汗。


    費揚作聲不得,默默凝視千伶,甚至沒有勇氣問她什麽,他的緊張不啻於千伶。知心善解人意地握一握他的手,鼓勵地對他微笑。


    千伶在ken的懷中歇息了半晌,稍稍緩過勁來,抖著手,從包中拿出數碼相機,一語不發地交給費揚。知心和ken好奇地湊了過來。


    費揚調出畫麵,刹那間,三個人幾乎同時倒抽一口冷氣,知心還發出了一聲壓抑不住的驚叫。ken跌坐下來,連連拍著自己的胸口。


    鏡頭中,是那張華麗的水床。床上躺著的,就是剛才嚇壞了千伶的那兩個人。盡管影象模糊,但還是能夠看得出來,那是兩個形狀怪異的人形動物,都有一顆碩大變形的頭顱,都是鼻梁深陷,都是嘴唇歪斜,一直朝向耳邊扭曲。


    並且,都沒有眼睛!


    5


    "對不起,我沒有查到有用的資料。"仁希一落座,就攤一攤手,無可奈何地說道。


    費揚失望。他將北塘製藥廠的見聞如數告訴了仁希,請她看過了驚悚的照片,讓她幫忙尋找線索。然而在費氏,仁希並沒有如他所願,找到任何的知情者。


    "照片我請相熟的大夫看過了,應該隻是普通的畸形人,不會是人體實驗什麽的,"仁希靜靜望著費揚,"我明白你對費總有些偏見,可是,這種事情是絕對沒可能的。"


    "我明白,"費揚很消沉,"我不該對我的父親抱有疑惑,但是,這一切,實在是太詭異、太不同尋常了。"


    "費總是一個商人,不是一個詩人,商人的身份,決定了他的言行方式,他不可以隨時以仁善之心待人待事,他的成功,與利潤、與金錢休戚相關,"仁希轉而說,"不過,你應該能夠感受到,他對你的愛,是那麽的深,那麽的重。"


    費揚茫然以對。


    "身為父親,他幾乎為你創造了一切父母可以做到的極致,"仁希說下去,"讀名校,留洋,擁有體麵的房子和車子,有一個發展事業的高端起點——這些,並不是常人輕易辦得到的。"


    "仁希,你是在責怪我?"費揚苦惱道。


    "是的,"仁希很坦白,"我支持你對五廠和七廠的產品改革方案,但我不認為你需要把精力浪費在無謂的懷疑和調查上。"


    費揚緘默。


    "你有沒有留意到費總的狀況?"仁希說,"因為千伶的背叛,因為鎮靈丹惹出的禍,最近費總很不愉快,臉色很差,心情也很差,身為他的兒子,你想到過安慰他嗎?"


    "千伶的離開,根本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費揚直言。


    "你怎麽能這麽說——"


    "我趕著做事,"費揚不想就此話題討論下去,故意抬腕看看時間,截斷她,"我們改天再聊。"他對仁希的態度從未如此壞過,當下仁希很是吃驚,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與仁希不歡而散,費揚開車到電視台門前孵著,等候知心下班,順路買了一大捧花,全是粉紅色係,有丁香、玫瑰、紅掌、滿天星、百合、水仙,芬芳馥鬱。隔了一會,知心與一群同事說說笑笑地出了電視台,她穿簡單的白色棉布裙子,裙邊繡著小朵小朵的雛菊,一雙球鞋,頭發紮成馬尾,看上去是那樣的清爽,那樣的美。費揚響了響車號,知心聞聲奔過來,上車。


    費揚把花遞給她,知心欣喜地將麵孔埋入花叢間,陶醉地說一句,謝謝你,這花兒足以令我溫馨很久。費揚看著她笑。


    "我拜托仁希幫忙,可惜她沒有找到有用的信息,她還說,我不該查我爹,她說,自千伶走後,爹情緒很不好,我該關心他才是,"費揚隨即道,"仁希的說法,讓我實在是覺得掃興。"


    "男人是這樣的,"知心老氣橫秋地評點,"一旦失去自己女人的行蹤,或者當她們晚歸,甚至不歸時,這幫平素自信的大老爺們兒便惶恐得像一個在鬧市中赤身裸體的修女。"


    費揚苦笑。


    "問題是,你爹從來就沒有搞清楚狀況,"知心接著說,"屬於他的女人,是你的母親,而不是千伶。"


    "他愛千伶。"費揚說。


    "愛?愛是尊重,不是占有,"知心冷笑,"愛是在無權愛對方的時候,遠遠地凝視與祝福,而不是把人家虜獲成自個兒的小老婆。"


    "知心,我一直都知道,在潛意識裏,你壓根兒看不起我的家庭。"費揚掌著方向盤,憂傷地平視前方。


    "不是看不起,真的不是,我不會把自己描繪成一個視金錢為糞土的偽君子,有錢畢竟不是一樁壞事,"知心真摯地說,"可是,錢與幸福是不成比例的,比如我與父親之間,我的父親與母親之間,我和姐姐之間,那種平凡的、普通的、唾手可得的快樂,在你的家裏,卻是難以企及的奢侈品。你爹,做了錢的奴隸,他給自己套上了錢的桎梏,也給他的家人蒙上了厚厚的陰影……"


    "知心,你真是深諳我心,"費揚把車駛上緊急停車道,踩住刹車,握住知心的手,深深嗅吻,良久,抬起頭,道,"其實,這問題的的確確困擾著我,為什麽我那個千金萬銀的家庭,每個人都活得如此沉重而悲哀,但在你的家,雖則清貧,卻有那麽多的愛,那麽多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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