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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迷離的夢裏與佟槿棲有過色欲接觸,見到他總有點做賊心虛似的。上課我故意去得吃一點,果然看見佟太太的車,她與佟槿棲站在車旁說話。她沒有化妝,天然眉毛,鼻子很挺,秀氣逼人而來。但不知為什麽,她臉上有一種倦態,形容不出的倦態,不是睡眠可以解決的,她眼底下有一層黑圈。她一邊微笑,聽著佟槿棲不曉得在嚕蘇什麽,佟槿棲對她講話時的神態是不可一世的。她並不惱,隻是用手抹著額角的碎發。她是無懈可擊的家居打扮,一件檸檬色的毛衣,非常的明媚,與她眼神中的憔悴做對比,鞋子是小小的帆布鞋,很舒服。


    我咳嗽一聲,他們同時回過頭,我叫了一聲,佟老師,佟師母。佟太太對我笑一笑,向佟槿棲說再見,然後駕車離去。她沒有等他下課。小甘小滿從我身邊過,我叫住她們,跟了上去,把佟槿棲扔在原地。


    那堂課他講到王家衛,王家衛亦是我所熟知的導演。是的,都是殷的緣故。殷是一名沉寂的、酷愛電影作品的男人。


    “很難想象,如果是在默片時代,王家衛還會成為電影人。”佟槿棲以他慣有的姿勢開始講述,他穿著一條皺皺的粗布褲,大鼻子尖上有些汗澤,但習以為常之後一切就變得平常順眼。我第一次沒有覺得他特別醜。


    “聲音在王家衛的電影中占據了舉足輕重的位置,有時甚至會給人這樣的印象:整個光色斑斕的視像世界的構造,竟隻是為了說出幾句不得不說的話。”我坐在第一排,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光一貫的尖銳,停在我臉上,猶如一柄飛刀。我並沒有避開,我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女人,被男人看一眼會失眠三天三夜。


    “在獨白中,王家衛完成了迄今為止最重要的幾部作品,《東邪西毒》、《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將《重慶森林》以及作為其主題的延續和完成的《墮落天使》視為《東邪西毒》的影子作品。”佟槿棲的眼光掠過我,移向窗外。


    “《東邪西毒》展開的是記憶與時間這一對相互糾纏的主題,時間以這樣的麵相出現:十五,有雨。土黃用時,曲星,宜沐浴,忌遠行,衝龍煞北。同樣,這兩者也貫穿於《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在王家衛鑄造的這個世界裏,‘過期’已經成為一切人和物不可逃避的命運。記憶如玻璃窗上的灰塵,經不起時間的吹抹。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人的物化也達到了最為徹底的程度。人被輕而易舉地簡化為他的嗜好或是習慣。奠定在這一基礎上的愛情,說穿了不過是另一種嗜好,喜愛一個人與喜愛鳳梨罐頭或沙拉並無本質的區別。”我在筆記本上慢慢劃拉,愛情不過是另一種嗜好,喜愛一個人與喜愛鳳梨罐頭或沙拉並無本質的區別。


    “即使是在陽光下的生存裏,我們還是看不到類似尋到出路的喜悅。王家衛在由凝固的記憶構成的個體生存的根脈中看到的隻是陷落和掙紮,以及在陷落和掙紮的苦痛中對自我的辨認和尋找。在這樣一個個影子般的世界裏,每個人可能得到的不過是暫時的救治寒冷和孤寂的一點溫暖罷了……”


    我突然想起殷喜歡念的一句台詞,《重慶森林》裏的台詞,我和她最接近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距離隻有厘米,我對她一無所知,六個鍾頭之後,她喜歡了另一個男人。殷是一個懂得欣賞的人,但他終究隻是一名觀眾,無法像佟槿棲那樣客觀而深刻地解析。然而那時我是如此迷戀他,我記得自己笨拙地對他拋著媚眼,傻傻地說,我和他最接近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距離隻有厘米,我對他一無所知,六個鍾頭之後,我喜歡了這個男人。多麽濫情的往事,當時那樣甜蜜與惆悵的心情、那樣的渴盼與等候,如今都灰飛煙滅。


    “你又在發愣。”有個聲音驚醒了我。我抬起頭,佟槿棲拍著手裏的粉筆灰站在我桌前。嗬,是課間休息了。這一次,我並沒覺得恐懼。


    “這幾天在忙什麽?”他漫不經心地問。


    “忙著念書,忙著追男生。”我順口胡說。


    “男生?有沒有可以托付終身的男朋友?”他用那種長輩化的口吻問。


    “怎麽托法?”我俏皮起來,“全托?半托?”他笑了。


    “在你這樣的年紀確定這問題是早了點,但女孩子,”他笑著說,“除非真正出色的,否則嫁個好丈夫還是頂頂重要的。”


    “想不到你是個男權主義者。”我坦白說。他那樣的水準和學識,又是留過洋的。


    他微笑起來,沒有繼續說下去。然而有些東西似乎不一樣了,我是指我們的身份,原先曖昧的那一點點,忽然間全都變得明亮,尊長與學生,而不是男人與女人。我感到很深很深的失望。


    有女生過來嗲聲嗲氣地討好他,佟老師,我幫你擦黑板。佟槿棲客氣地說謝謝,竟與她一道擦抹黑板。從第一堂課開始他就一直堅持自己擦黑板,下一節課還要講到的內容保留下來。那女生乘機粘住他,問些功課上的事。這女孩子在學校小有名氣,是以男生為主的搖滾樂團的主唱,又導演過校園話劇,人生得美,又喜歡精細的妝容,銀藍眼影,亮彩唇膏,卻打扮都是卡通化的,繡著小星星的厚絨布t恤,戴著阿迪達斯的塑料腕表。老師大都喜歡這小姑娘,佟槿棲與她說了不到五分鍾的話,便笑得像隻黃鼠狼。


    我伏在桌上,悶得很。佟槿棲與那丫頭喋喋不休地敘談,我心頭發煩,站起來對著亂糟糟的教室大聲嚷了一嗓子,靜一靜,靜一靜,上課了!聞言所有人都詫異地盯著我。佟槿棲不看我,迅速說,到點了,請同學們回到座位上。我看他一眼,我想我真是瘋了。


    課是三節連在一起的,下課的時候,佟槿棲說,他那兒有一些王家衛的作品,可以提供給大家,在係裏的錄象室觀看。教室裏一片雀躍,每個人都跟著亂起哄,如今看一場錄象簡直不足掛齒,但由教授出麵,在研究生才有資格享受的影音室,那就是兩回事了,哪怕是最寂悶的科教片呢,也是關乎到了禮遇問題。


    “誰是學習委員?”佟槿棲問。我一楞,傻乎乎地站起來。


    “你跟我去拿帶子。”他簡單地說,然後就宣布下課。


    我在亂哄哄的人群裏機械地跟著佟槿棲,他走得很快,我幾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他。出了教學樓,人群漸漸分散,我們朝宿舍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稍微放慢了腳步。


    “你,怎麽知道我是學習委員?”我低聲問,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愚蠢透頂的問題。


    “我怎麽知道?”他怪異地看了我一眼,“我並不知道啊。”看看,自作多情了吧。我的臉刷地紅了。他望著我,得意地笑了。


    “不過,”他拖長了嗓音,“幸好你是。”我的臉更紅了。我跟著他,穿過教學區,穿過菜市場,穿過柑橘林,到了安靜的教工宿舍區。教師住宅全是青磚綠瓦的舊樓房,古樸到了極致,是刻意保持下來的,周遭鳥語花香,很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佟槿棲遇見熟人,很自然地點頭寒暄,反倒是我,心裏住著一隻鬼,生怕人家看穿似的。


    佟槿棲的房子麵積不是太大,很傳統的套型,但在裝修上頗費了些功夫,一麵牆做成了玻璃。我站在門口,佟槿棲扔過來一雙白色的紙拖鞋,就是賓館用的那種一次性鞋子。我猶豫不決,屋子裏似乎並沒有其他人。


    “來啊。”佟槿棲很奇怪。我不能夠再忸怩下去,索性大方些,跟了進去,挑剔地打量他的屋子。


    客廳中有一架小風琴,不是通常見到的款式,雕刻著繁複的花紋,像一件古董,一張大大的波斯地毯,一組仿古的絲絨沙發,木頭小茶幾,難得的是並沒有花瓶什麽的,卻在茶幾上放著一隻水晶碟子,裏麵浸滿了一朵朵新鮮的白蘭花,香氣芬芳。這樣悠閑古典的派頭與蔥鬱那些名貴張揚的家什又是兩樣,我不禁看得呆住。


    “越南菜的味道還適應吧?”佟槿棲脫掉外套,係了一條藍色格子布的圍裙。關起門來,離了人群,他的表情曖昧了許多。


    “這時候,吃飯嗎?”我楞楞地問。他看了看腕表,故意說:


    “唔,不到12點,上床是早了點,隻好先吃飯哪。”


    我忍不住笑了。他的廚房設施很好,他又是那麽熟稔,我簡直幫不上忙,隻能倚著門看他做酸鍋牛肉。材料都是現成的,他在冰箱裏取出嫩牛肉,切成薄片,排列在盤中,醋、椰子水和洋蔥放在小鍋裏煮開。中間他突然轉身對我說:


    “簡,你的姿態,讓我想起‘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那句詩。”


    “想你的初戀情人了吧?”我取笑他。他係著圍裙實在不大像個嚴肅的教授,我沒辦法肅然起敬。


    “初戀?”他嗬嗬笑,“我不認得這兩個字呢。”他的表情諷刺得厲害。我訕訕的,說不出話來。


    “我聽見她們叫你太平。”他又說。我一怔,嗬是了,她們那些女孩子,但凡有事情叫我,隔著千山萬水的,都是滿口“太平、太平”的。


    “叫著玩兒的。”我說。


    “可見你的性情是很溫和的,而且很有張力。”他望著我笑,將牛肉片在水裏輕輕燙過。


    “怎麽?”我不明白了。


    “梳打餅幹啊,太平梳打餅幹,廣告裏天天有的。”他說。我笑起來,原來他當成是餅幹的那個牌子了。我一笑就止不住,笑得肚子都痛了。


    “不過我喜歡這名字,太平,”他自言自語地說,“唐朝皇帝的女兒,太平公主嗬。”


    “公主很希奇嗎?”我不屑地說,“童話裏的公主個個都是落難的,而且隻曉得光著身子躲在樹林裏哭,等待男人的搭救。”


    “那敢情好,”他笑得嗬嗬的,“你光著身子躲在樹林裏哭的時候,我會用飛的速度去搭救。”


    “佟老師——”我羞惱地叫他一聲。


    “別叫我老師,按照外國規矩,叫我佟。”他說。我想一想,這是個陷阱。老男人給小女孩子設下的套,通常就是從改變稱呼開始。


    當然了,也說不定我會需要這圈套,我這個人,從來不會把話說得太滿,凡事有餘地,好商量,矜持不要緊,要緊的是現實一些。農民簡一百的女兒必須學會走一步看一步,沒有爹媽替你決定前程,隻好長出三隻眼睛來看清楚嘍。


    “我還是叫你老師,”我對他笑一笑,“因為你本來就是我的老師。”


    “簡,嗬不,太平,”他對我眨眨眼,“我可要叫你太平,太平盛世,多麽吉祥。”如果他知道那名字不過是譏笑我太瘦,就不會那麽浮想聯翩了。


    “太平,”他接著說,“如果我早婚的話,女兒都有你這麽大了。”他的嗓音倒是略微有些惆悵。


    “我知道我知道,”我刺激他,“反正你總是我的長輩就是了。”


    “你這孩子。”他伸出濕淋淋的手,作勢欲打,我趕快閃開。他太胖,不如我靈活,隻得笑著直搖頭。


    “也許我們再來一道蝦?”他望著鍋裏翻滾的牛肉。


    “那麽些牛肉,吃不了的。”我好心替他節約。


    “我的胃口好得很,今日是同時品嚐視覺與味覺的美麗。”他朝我眨眨眼,開了冰箱。冰室裏碼著一格一格被冰渣包圍住的凍蝦。他的冰箱大得嚇人,連冬瓜鮮菇這些都有。


    他一反尋常的烹飪規則,用沸水解凍大蝦,洗淨了,剔去細腸,放入滾熱的油鍋,翻騰的大蝦浸出蝦膏後,他立即撈起,在油鍋中加入紹興酒、蒜蓉、冰糖、辣椒醬,再把大蝦倒回去,與洋蔥一起爆香,直到醬汁收幹。整個過程一氣嗬成,跟電視機裏表演烹調技巧的專業廚師簡直不差什麽。


    “這種蝦香甜微辣,女士們最喜歡。”佟槿棲將紅嫩的大蝦盛入瓷盤。


    “看不出你還是美食家呢。”我笑著說。


    “中國的文學家藝術家有不少都與美食有緣,張大千喜歡下廚,有出名的‘大千’雞”,唐雲的螃蟹之所以栩栩如生,是因為他畫畫的時候喜歡吃螃蟹,扒開蟹腳,一杯加飯酒入肚,畫的興致就上來了。”佟槿棲引經據典地說。


    “好吧,開飯啦。”他把配料一樣一樣搬到餐桌上去。


    “手藝不佳,見笑了。”他像日本人一樣呆板地鞠了個躬,我忍不住笑了。


    我們在餐桌前坐下來,用軟化的米皮包著生菜、薄荷葉、牛肉片,蘸一點魚露吃,牛肉和蝦的滋味混淆起來,並不高明。但佟槿棲確實能吃,一邊吃一邊慨歎沒有生楊桃或生芭蕉搭配。


    “你太太中午不會回來?”我隨口問。


    “她不到這裏來,”佟槿棲含著一大口牛肉片,含糊地說,“她不住在學校。”我“哦”了一聲,不明所以。他把食物咽下去,用餐巾紙擦擦嘴,解釋說:


    “這房子太差,我們在郊區有一套聯排別墅。”


    我再“哦”了一聲,在我看來這地方已經好得很,家私也很適宜,比蔥鬱那又貴又小的酒店公寓不知好了多少倍。不過呢,人人天生都是漁夫的老婆,一直做到上帝才會滿足。生命有限,而欲望無限。


    佟槿棲吃得很快,專心致誌,目不斜視,難怪長得那麽壯實,我想。吃過飯,我主動申請幫忙刷碗,佟槿棲拒絕了。


    “我這裏有個鍾點工,下午會來料理家事。”他說。


    “你是,”我狐疑地問,“住在這兒的?”我知道打聽人家的隱私很不禮貌,但從前看見佟太太駕著車等他下課的樣子,誰都不會懷疑他們是一對神仙美眷,至少是貌合神離的那種標準眷屬。婚姻的過程是可怕的,別告訴我結婚十年以後男人對女人還有激情。結婚更可怕,忽然之間,家裏多一個人,要尊重他,遷就他,承受一班複雜的親戚。還有,晚上遲回家要事先交代,晚上不回家要被人打破頭。


    “我一星期有一半時間在那邊的家。”他坦率地說。


    “我要上課了,”我看了看時間,“把影碟給我吧。”


    “啊對,”他一拍頭,“看看,我幾乎忘了。”


    他推開另一扇門,去取那張碟片,那是一間臥室,很寬敞,一張巨大的床,上麵鋪著七彩手鉤的毛線花被,小塊小塊拚成的,牆是米色,木地板擦得很亮,鋪著很厚的棕色間雜米色的毯子。最動人的是,在窗邊竟然有一張古老的搖椅。看得出來,佟槿棲是真正懂得享受的那種人,蔥鬱講究的是浮華與光豔,而佟槿棲完全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麽。


    “這一張是《重慶森林》,”他遞給我,然後取出一隻長長的盒子,“這是送給你的。”


    “是什麽?”我的心劇烈地跳了一下。


    他打開來,嗬,是桑乍,在他太太的店裏見過的木頭樂器,那美麗貴重的手指琴,可以隨心所欲彈出清澈的樂音。我忍不住抱在懷裏,用一根手指輕輕撥動,蒼茫清脆的聲響令人有置身林木深處的感覺。


    “去吧,別遲到了。”他溫言道,伸手拉開大門。他很斯文,並沒有因為禮物而變得輕狎,他的態度讓人覺得那件禮物似乎就是一本書,或是一支鋼筆,可以很坦然很舒服地接受下來。


    他送我到樓梯口,與我道再見。我以為他會確定下一次的約見,然而他什麽都沒有說。我走出去,有些風,我在風裏佇立片刻,抬起頭,佟槿棲的家是在三樓,陽台上有大盆大盆的巴西木。


    蔥鬱的生日在周末,3月29日。我帶了桑乍作生日禮物,除此之外我實在想象不出別的東西,我可不想在小禮品店裏買上一隻音樂盒,盒子啟開,火柴大的小人站出來,掂起腳尖跳舞,一隻英文歌反反複複地奏響,當我年輕時候,我喜歡聽收音機。當我年輕時候,我喜歡聽收音機。那是小孩子送給小孩子的,放在床頭,午夜輕輕響起,有一些些驚歡羞怯的情懷藏在裏麵。把它送給蔥鬱,簡直是個笑話。當然我也不可以送廉價的繡花胸罩,商標模糊的口紅,或者是十塊錢一大瓶的偽劣夜巴黎香水——


    是是是,我承認我為這件事傷透腦筋,而這處心積慮輾轉反側的種種考慮並非源於親密無間的表姐妹之情。說實話,最近我在蔥鬱跟前越來越自卑,初到這城市時盲目的驕傲與快樂已經蕩然無存,我一點一點地看到了自己的微渺。盡管她是我的表姐,盡管她常常用救世主的方式教誨和拯救我,但一切都是那麽的不自然,就像《項鏈》裏貧窮的瑪蒂爾德太太,交了個闊綽的朋友,而每一次的會麵留給她的隻有無窮盡的傷感。


    我攜著琴盒,步行四十分鍾去蔥鬱的公寓。我沒有搭乘公交車,這是下班的高峰時期,我怕擠壞我手裏的寶貝。在大廈門前我遇見蔥鬱匆匆走出來,她的造型讓我大吃一驚,完全是兒童look,齊耳順眉的童花頭,一頂粉嫩嫩的翻毛帽子,帽簷站著蠟筆小新家的小白,一條綴滿荷葉邊、繡滿粉嫩小花蕾的洋娃娃式的連身長裙,棒針粗毛衣,圓圓頭帶搭絆的妹妹鞋,走起路來差點沒有一蹦一跳。


    “你來了正好,”她一把拽住我,“跟我去派對吧?”她對我擠擠眼,她這表情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把平時不太醒目的細微的皺紋都調動起來。我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你不知道,28歲的女人裝起嫩來是很嚇人的。


    我被蔥鬱不容分說拉進taxi,整個車程中她都在打手機,嗲聲嗲氣地報告車子行駛到哪個路口了,又問客人到了多少。我很奇怪她會自己老老實實坐計程車赴約,通常都是男人駕著車在樓下苦等至少半個鍾頭。間中她不住照鏡子,檢查妝容,抽空草草對我解釋:


    “我朋友替我組織的生日party,是最近流行的草地party。”


    江湖上刀光劍影了這麽多年,蔥鬱好歹也學會了喜憂不形於色,看她那興奮的樣子,再笨我也猜得到這派對與派對的主人必定有些來曆。搞不好蔥鬱就此歸隱山林,出嫁做少奶奶去了。可我說過,嫁人真是誤入歧途,如若有了孩子,更加不得了。那小人牌轟炸機需索無窮,旋風式的走到哪裏便破壞到哪裏。我親眼看見蔥鬱朋友家的三歲小兒,站在椅子上,用力扯住百葉窗簾,身子一墜,把整幅簾子拉下來。恐怖恐怖。


    但不結婚呢,也是恐怖的。有個女藝術家,在美國做一場行為藝術展覽,其中一張引人注目的大床,床沿刻滿男人的名字,全是與她睡過覺的男人,足足兩百多個。我怕蔥鬱這種善於異想天開的女人,有一天也夠資本搞一次這樣的展覽。


    車子停在本市最有名氣的五星級飯店門口,穿白色製服的侍者一路引領我們來到飯店的後苑,那兒有一片很但的草坪,草坪邊緣是茂密的林木。長長的餐桌上擺滿花卉與香檳,篝火已經點燃,涼棚下散布著沙灘椅,三三兩兩坐著聊天的人群。


    蔥鬱的出現並沒有引起我預想中的轟動,沒有人朝她糊蛋糕、扔彩帶什麽的,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伴,沒人注意到party的女主人已經悄然來臨,就像一朵開在暗夜的花,很有點錦衣夜行的味道。


    我不知所措地跟著蔥鬱在人叢裏穿來穿去,有人認得她,衝她微笑示意,含蓄有禮,看得出來這裏的客人都是有些身份的。蔥鬱終於在靠近樹林的地方找到了她的獵物,我隻能用獵物這個詞語,因為蔥鬱一見到他,眼睛裏絕對是老謀深算的、富有經驗的獵人表情,帶著小心翼翼的、步步為營的招引,以及蓬勃欲出、難以掩飾的渴望,既充滿惴惴不安的溫情,又有一種咬牙切齒的殘忍,仿佛恨不得立時三刻就讓那家夥斷了氣,乖乖溫順地躺進自己的皮囊。


    那男人背對著我們,正與人輕聲交談。蔥鬱甜膩膩地叫了聲“莊哥”,他回過頭來,手裏正端著一杯紅酒,琥珀色的液體蕩漾著,直映進他炯炯有神的眼睛裏去。


    “來了?”他淡淡地回應。


    這位莊先生非常英俊非常高貴,年紀大約在六十歲上下,中等身材,皮膚顏色比較深,靠近棕色係,想必是曬太陽多的緣故,保養得倒很好,並沒有發福的痕跡,穿著名貴而不露痕跡的西裝,眉宇間略有些矜持。但他身上天然有種氣質,讓人想到加勒比海那樣的地方,與高尚成熟的男士一起遊泳一起躺在沙灘上度過漫長的下午,吃龍蝦喝香檳,夜晚在白色細沙中赤足擁舞。跟蔥鬱過去的藝術家、小老板男友們真是兩碼子事,相形之下,那些男人幾乎成了魯迅寫的戴舊氈帽的朋友,潦倒而窘困。我突然明白蔥鬱怎麽會興興頭頭打扮得小雛鳥似的,也許這是莊先生喜歡的款型。


    “一直塞車一直塞車,討厭死了。”蔥鬱在大庭廣眾之下吊住他的脖子,嘟著嘴撒嬌。


    “你還沒有介紹這位小姐給我認識。”莊先生不動聲色地把蔥鬱的手拿開,蔥鬱倒是沒有覺得,依舊一臉裝腔作勢的快樂。我不由得清一清喉嚨,她恍然未覺。我從未見她如此失態過。


    “我表妹,簡微紅,”蔥鬱笑著說,“人家是大學裏最優秀的孩子哪。”她挽住莊先生的胳膊搖晃。莊先生隻微微給我一個眼色,算是招呼過了。


    我自覺情勢不妙,看樣子蔥鬱是迫不及待地要釣住莊先生,甚至忽略了人家有沒有把魚杆伸進水裏,搞不好別人隻是路過呢。女人一著急就笨得不可理喻,蔥鬱在男人世界的兩張通行證,嫵媚與驕傲,缺一不可。譬如冰淇淋,總是甜蜜而冰涼的,誰會喜歡熱乎乎的冰淇淋呢,躲都來不及,更別提買單的事了。蔥鬱此刻簡直就是溫度不對。


    她成就斐然的那一回,我倒是見過。對方是本市小有名氣的地產商,剛與第二任老婆離婚。做東的是蔥鬱的朋友,那餐飯很熱鬧,蔥鬱帶著我,還有另外兩三個女朋友,一桌的女人都迫不及待地拋媚眼,而蔥鬱始終像個局外人,仿佛那桌飯是與她無關的,她整個人根本不屬於那裏。她一直在吸煙,左手夾著長長的過濾嘴香煙,右手把一隻金色的卡蒂埃打火機翻來覆去,像要背熟它上麵的花紋。


    結果第二天那小子就送了一大籃被稱作藍色妖姬的極品藍玫瑰,幽深的藍色花瓣,通體透藍的長長花莖,是從荷蘭空運過來的,一枝就值一百多塊。花蕾裏藏著一枚重量級的鑽石戒指,用紅色的絲線拴起來,懸掛在花心中。蔥鬱跟他很是玩了一陣太級,一度幾乎沒真的嫁了給他,每天傍晚用耀眼的紅絲巾鬆鬆包住長發,也不化妝,隻用顏色極淺的唇彩,挽著他的手在河邊散步,像個幸福的良家婦女。但終於還是分崩離析了。


    蔥鬱嫌棄他的地方實在太多,不足以說服自己就此停留,比如“他自己不過是一部奧地,不見得肯買一輛寶馬給我”,再比如“他跟前麵兩個老婆都有孩子,家產統共那麽些,料想我兒子也揀不了現成的李嘉城來做,何必白犧牲了他的娘”,最無稽的是“他是沒什麽長性的,我也不是從一而終的人,明明沒好結果,幹嘛去弄一大堆麻煩的手續為難自己”。


    “我是天生的職業狐狸精,”蔥鬱當時打著嗬欠對我說,“一個男人的精氣哪夠我成仙得道的。”她對著鏡子嚐試那一季流行的貓眼妝,發出金屬光芒的李子藍眼影,焦搪色的眼線。眼線是液體的,畫到眼瞼最彎曲的部分時,握著畫筆的手一定要穩穩的。因此蔥鬱反複練習,每次換一種顏色,複古的黑、摩卡咖啡色,全都妖氣十足。那一次她在地產商的手裏倒是很弄了些錢,他們商量著結婚時,他在她的信用卡裏打了十來萬買房子的首期款,過了也就過了,不會再追討回去,揮霍不起的男人也不敢跟蔥鬱這樣的女人混。


    蔥鬱一味地黏著莊先生,人家很不買帳,不斷地與別的客人周旋。蔥鬱跟在他身邊,好像錯穿了大人衣服的孩童,套路全盤不對。暮色裏火焰獵獵,一整隻羊串在鐵釺上烤,漸漸散發出香味。我心裏惴惴的,抱著琴盒子,不曉得這生日派對要如何收梢。


    侍者總算推了餐車過來,上麵是一隻巨大的蛋糕,有四五層,巧克力顏色,做了無數的花朵,有點繁花似錦的氣象。莊先生拍拍手,叫大家過來吃蛋糕,居然連點蠟燭唱生日歌那些程序也免了,直接叫侍者切開來,分在小碟子裏,有些客人遠遠地站著,並沒有走近。莊先生從侍者手裏接過碟子,親手遞給蔥鬱,再遞了一碟給我,他用英文對蔥鬱說了句“生日快樂”,然後就走開了。他的聲音太輕,若有若無的,一轉眼就使人疑心他是不是真的說過了。我聽見有人打聽是誰的生日,知道的人回答說是一位姓裴的小姐,別人就問裴小姐是誰啊,人家說是莊先生的朋友吧。


    要到此時我才明白,蔥鬱原來並不是這場派對的主角,莊先生送的那隻昂貴的蛋糕已經是極致的充眷。我為蔥鬱感到隱約的悲涼。她一小勺一小勺地吃著蛋糕,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突然蔥鬱從我的手裏取過琴盒,越過三三兩兩的人叢,越過春天蒼涼的薄暮,走向莊先生,在他耳邊說了句悄悄話,莊先生點點頭,蔥鬱立刻像得了聖旨似的,跳起來,張羅著叫侍者搬琴桌琴凳,煞有介事地坐下來,撥弄琴弦,她是學過小提琴的,懂得節律,而桑乍又是那樣寬容的一種樂器,錚錚淙淙的音樂從她的指間緩緩流淌出來,美得驚心動魄,我幾乎聽得呆住。


    看得出來莊先生也被深深吸引,客人循聲而來,漸漸圍聚成群。蔥鬱的神情有一點決絕和肆意的味道,仿佛一尾掙紮的魚。如果她沒有打扮得那樣誇張,像裝嫩的歐巴桑,她一定會很美很美,而不是這樣的落落寡歡的老少女形象。新的客人源源到來,莊先生走過去寒暄,再轉身時他沒有靠近蔥鬱,就站在我的身旁,抱起雙膊,望著蔥鬱。


    “念大學是人生最隨心所欲的一段時期。”莊先生驀然開口,隔了一刹那,我才意識到他在對我說話。我略微吃驚,無法回答,隻好僵硬地對他笑。


    “我女兒從前很喜歡寫詩,上大學的時候房間的牆壁上盡是她貼的詩句。”他繼續說。蔥鬱在一首曲子與另外一首曲子中間稍作停留,莊先生帶頭輕輕禮貌地鼓掌。


    “上帝操縱棋手,棋手擺布棋子,上帝背後又有哪位神祗設下,塵埃、時光、夢境和苦痛的羈絆……”莊先生一句一句輕聲而清楚地念出來。這一段是博爾赫斯所作,我知道。


    “這就是你,誤解著生活,而別人的誤解比你更深……”他接著念,很美麗的句子,充滿青春期的滄桑。他不再說話,我隻覺緊張,盯著蔥鬱,像她那麽漂亮的女孩子,矜持一些,坐在勞斯萊斯裏,誰會懷疑她與莊先生的女兒出生有異?


    “無論是當初,還是現在,我拒絕問自己是否幸福……”他又念了,並且側身注視我,微笑著。我的天,他的笑容是多麽好看,足以讓人忘記掉他是個老男人。


    “女兒很喜歡這些詩,”他笑著說,“連我都記熟了。”


    “她有多大?”我傻頭傻腦地問。


    “十一月就滿三十歲了,”他說,頓了頓,又說,“這孩子,已經在南非定居了。”


    “南非?”我驚異。在我的常識裏,小姐們總是寸步不離地黏住闊爹地,沒有哪個女孩子會真正放棄水晶宮殿,赤手空拳打一片天下,又不是做戲。尤其南非,地理雖然不是我的強項,我不大分得清楚非洲的南北,但印象裏統共都是食人魚、高溫、蚊蠅、手持長矛的土著那些,莊小姐浪漫過頭,有女唐吉珂德的嫌疑。


    “她是詩人嗎?”我不能不問。


    “詩人?”莊先生又笑了,“嗬不,她的專業是計算機。”


    我沉默下來,我不是三八,不會追問人家的家事,但看得出來,莊先生很愛他的女兒,他的眼神是那樣惆悵。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蔥鬱,然而我知道他的心思沒有在她身上。他也並不是什麽純潔的富人,可蔥鬱,顛倒眾生的蔥鬱,確實不是他要的那杯茶。


    有人叫了一聲“羊肉熟了”,客人逐漸散去,侍者一小片一小片地切下羊肉,分到盤中,肉香透空而來。莊先生也被人簇擁離去,周遭靜寂下來,微黑的夜裏閃著明明滅滅的燈光與篝火。隱約中似乎莊先生叫了一聲“裴裴”,但蔥鬱置若罔聞,手指慢慢在琴弦間躍動,她的側影讓我想起白居易抒寫的那個幽怨落魄的歌女。我不忍離開,佇立在她身邊,傾聽著繚亂的旋律。


    侍者送了幾碟烤羊肉過來,串著細細的鐵釺,撒著孜然碎蔥辣椒末,我早餓壞了,大口大口地吃進去,辣得眼淚都出來了。蔥鬱卻不食人間煙火地彈她的琴,我知道她在等待莊先生,可是莊先生在遙遠的人群裏談笑風生,早忘記了蔥鬱那一番天涯歌女似的傷懷。


    我一個人吃光了那幾碟羊肉,又到長桌邊去將各種美味裝了滿滿一大盤子,水果送上來的時候,我已經撐壞了,對著那些新鮮欲滴的菠蘿紅提,感到無能為力的悵憾。


    “莊裕生!莊裕生!”一個清脆玲瓏的聲音突然響起來。我循聲望過去,燈火通明的入口處站著一位女孩子,東張西望,頭發剪得短短,有無數的小卷卷,穿著綠色帶波浪的連身裙,泡泡袖,菏葉領,裙擺很寬,隻及到大腿,像瑪麗蓮?夢露在某個時期的經典造型。


    莊先生脫離眾人,朝她走過去,牽著她的手,引到篝火邊。客人們仿佛對那女孩子很熟悉,紛紛與她打招呼。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這女孩並不造作,有一種稚氣的性感,皮膚雪白,一張蘋果臉,年紀不會超過20歲。莊先生親手將烤熟的羊肉遞到她手中,她不假思索地吃起來,立即被燙了嘴,噓噓地吹氣,仿佛餓壞了的讒嘴孩子。莊先生不斷地替她拿紙巾,拿飲料,情不自禁地微笑,隔了點距離我都看得出他眼睛裏的寵愛。


    有客人告辭,莊先生送到門口去,稍微停留,與旁邊的人寒暄了幾句,那女孩子馬上大聲叫他,莊裕生!莊裕生!連名帶姓,理直氣壯,像是幼稚園同班同學的那種叫法,滿是青梅竹馬的甜膩。莊先生竟毫不介意,握著酒杯踱回她身旁,她惡作劇地把一片塗滿辣椒的肉片喂給他,辣得他直吐舌頭,她反倒仰臉大笑,笑容是那樣孩子氣,連我都發起怔來。


    蔥鬱停下了她的彈奏,點起一支煙,深深吸一口,按熄。她站起身,收好琴,叫上我,去向莊先生道別,感謝他的生日蛋糕。蔥鬱畢竟是見過些場麵的,終究不會小家碧玉似的失態,她恢複了鎮定,優雅地與莊先生周旋。不知莊先生是否有些歉意,竟叫了司機送我們。車子開了過來,是一部黑色的大奔,司機穿深色西裝,戴白手套,略一鞠躬,為我們打開車門,是標準的英國禮節,隻在電視上看見過的那種。benz在黑夜裏飛馳,城市的夜光在車窗外閃爍,車內有低至不可聞的音樂聲,以及隱隱的香水味道。


    “這是鈴蘭的香。”蔥鬱輕聲告訴我,隔一會她又說,“鈴蘭這種花,俗稱山穀百合,細小的白色花,每一朵都像一隻小小的鈴鐺,也像小小的古鍾。”她停下來,望著窗外斑斕的街。


    “這一款叫做迪奧麗絲幕,是純粹用鈴蘭製成,”她繼續說下去,“非常迷惘的香,太高貴,不太容易接近……”


    “看那邊,那是莊氏的大廈。”她指指遠處一僮巍峨的高樓,外牆的廣告牌絢爛繽紛。


    司機從倒後鏡裏含蓄地看了她一眼,她意識到了,立即噤聲。我知道她在想些什麽,而我,我不是不惆悵的。有那麽一瞬間,當他微笑著輕輕對我念出那些句子:無論是當初,還是現在,我拒絕問自己是否幸福。當他用那樣安靜的眼神凝視我的時候,我以為會有奇跡發生。但並不,他隻是有那個本事,當他一開口,全世界的窮女人都會為他魂飛魄散。


    是夜我留宿蔥鬱的公寓,她一直很沉默,洗澡、更衣,坐在梳妝台前慢慢除去臉上的脂粉。我躺在她旁邊,她伸手撚熄了燈,我們在黑暗中各懷心事。許久許久以後,蔥鬱清晰地說: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少資產,連福布斯都沒法調查。”我知道她說的是誰,莊先生,那個神秘富有的男人,對男人而言,闊氣已經是一把足以殺害女人的刀了,再添上神秘這道利刃,簡直可以如激光般精確地刺穿女人的心髒。


    “她是一間私立舞蹈學院的學生,他們認識不過兩星期。”蔥鬱說完便不再言語。我想起那綠衣少女,一頭長發,幹淨的麵孔並沒有化妝,隻塗了櫻桃紅的唇彩,一臉笑容,站在風裏,額前碎發飄拂,放肆地大聲喊,莊裕生!莊裕生!


    那才是莊先生想要的女人,美麗而肆意,全然不知人生尚有淩亂的陰影。我模模糊糊地想,那也許是道行達到了深不可測的境界,譬如武俠小說裏的女魔頭,百煉成妖,七八十歲了看起來依舊是豆蔻年華。我解嘲地對自己笑了笑,活到20歲,我才明白簡微紅並沒有三頭六臂,與旁的女人一樣,她也懷著不切實際的遠大誌向與吹彈得破的虛榮心。


    半夜蔥鬱起來吃安眠藥,吵醒了我,我幫她拿了一杯冰水,然後蒙頭繼續睡。我沒有跟蔥鬱說,不要緊,不是你的問題,是他眼光太差。我沒有說那些,我知道她不需要這種漫無邊際的安慰。很慚愧,我睡得跟豬似的,連夢都沒有做,既沒有夢見豪宴裏的莊先生,也沒有夢見我的教授佟槿棲,甚至殷,甚至了解我、忍耐我、愛我的殷,都沒有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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