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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接待小滿的老媽,聆聽她老人家那一籮筐狂妄的廢話相比較,我寧可到亂哄哄的舞廳去呆著。你一旦出於禮貌,陪小滿的老媽坐下來聊聊天,她絕對會從任何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題目遠兜遠轉地說到自己顯赫的家世,最糟的是她似乎又並不想在我們這些黃毛丫頭麵前過於顯擺,因此那個將軍的名字在緊要的關頭總是被她硬生生吞回肚裏去,一副欲語又停留的小家子氣。可惜她有所不知,她的女兒已經把她最私密最引以為傲的那點東西剖開來,給我們看得一清二楚了。


    “像我們這種家的孩子,理應由校長出麵來親自照顧照顧的,”小滿媽媽矜持地說,“可咱們是什麽家教,再苦再窮,絕對不會向政府要求特殊待遇——當然咱家的條件在鎮裏還是數一數二的,鎮長隔不上兩天就往咱家跑,想提拔啊,誰不想在政治上有所發展呢?”


    嘿,聽聽這口氣。作為聽眾的我、姿姿或是小甘,礙著小滿的麵子,還得唯唯諾諾,對於小滿媽媽從身體到言語,從動作到情緒所表現出來的洋洋得意保持充分的認同與尊敬。多麽辛苦。


    臨出門蔥鬱的電話打到宿舍來,告訴我一個壞消息,湯夫人收到情人的遣散命令,她再也到不了美國,做不成正式的湯姆森夫人,自然她也就辭了我這英文家教。蔥鬱喋喋不休地說,湯夫人大受打擊,出門撞了車,不知道左眼保得住保不住。我截斷她的話,說再見,然後收了線。我關心的是我的薪酬,從此就沒了著落。當然我也可以零零散散做些家教,周末兼職做促銷小姐,但那些收入毫無保障。


    舞廳裏人影幢幢,我心裏有石頭堵著,悶得慌。第一支是快舞,姿姿與米洛跳,小甘很快也被一位衣著另類的男生請走,那男生穿著民族服裝,藍色的袍子,黃色的佩帶,校園裏多的是嘩眾取寵的愣頭青,還有人穿民國年代的灰大褂呢。我坐在靠近門邊的位置,用手扶住額頭,背對舞池,以免與邀請者糾纏。你不知道,在大學的舞廳裏無賴多無牛毛,混混們最喜歡爛漫少女,如果你說不會,他會申請教你,如果你說已經有伴,他會說一個伴多沒勁,不如讓他充當插花。第二支舞米洛過來發出邀請,隻好與他跳了,米洛不老實,垂下頭,附在我耳邊色迷迷地低聲說:


    “太平,你的眼睛真美……”我抽出被他握住的那隻手把他的腦袋擺正,然後惡狠狠地恐嚇他:


    “姿姿正看著我們呢,當心她敲破你的頭!”米洛嬉皮笑臉地重新湊上,繼續胡說八道。


    “太平,隻要你一句話,她姿姿在我眼裏立馬化為灰燼。”瞧這花花腸子,我真是啼笑皆非。


    幸好舞曲很快結束,我回到我的角落去。唱片騎手放了一首老歌,是林憶蓮的《為你我受冷風吹》,林憶蓮一句一句傷痛地唱出來,若是愛已不可為,你明白說吧無所謂,就讓我從此收起真心誰也不給。不必給我安慰,何必怕我傷悲,我會試著放下往事,管它過去有多美。


    管它過去有多美,我悵惘地想著,我是做不到的。我的過去是和一個叫做殷的男人息息相關的。晚自習過後,我坐在他的屋子裏,我們一起欣賞碟片,多半是一些經典的片子。我記得在某個下雨的晚上,他突然走過來,把我抱起來,讓我像孩子一樣坐在他的膝蓋上,他一點一點親吻我的頭發,傷感地說,小微,總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太平太平,你也在啊!”有人穿越人群朝我走來,是我們班的男同學,長得像一隻企鵝,號稱舞廳毒藥,有百分之百被女生拒絕的光輝曆史。我見勢不妙,趕緊跳起來,我知道他是找我救場的,同班同學,不大好拉得下顏麵,搞不好就被他纏住,脫身不得,配合他的鵝步,扮一晚母企鵝。


    “你也要走?”我熱情地敷衍他,“我有點不舒服,正好要回宿舍。”


    “我剛剛才到。”他一臉失望。


    “那就玩得高興點兒。”我逃也似的跑掉了。


    “喂,喂……”他還在後麵不甘心地叫。我更加發力狂奔,我的天,跟他跳舞會感覺自己很變態。他是班裏著名的傻蛋,最喜歡纏著女生玩,跟一塊嚼過的香口膠一樣粘,且煩。過生日的時候,幾個女生捉弄他,在學校門口的自動售貨機買了一盒安全套送給他,對他說:“從今以後你就是20歲的大人了,要學會愛護自己和愛護別人哦。”每年的愚人節戲弄的對象也總是他。


    出了舞廳我發覺天在下雨,密密的暮春的雨。我站在路邊的樹蔭下,一時不知所措。恰好一部髒髒的越野車從我跟前駛過,車燈明晃晃地一閃,突然刹住,粗野地退過來,差點撞到我。車窗搖下來,路出一張黎黑清瘦的麵孔:


    “簡?”我看著他的臉,立即想起來,他是老莫,佟槿棲的朋友。


    “有約會?”他問。


    “不,”我尷尬地說,“隨便走走罷了。”


    “上車吧,去你佟老師家,我找了幾張好碟。”老莫從裏麵打開後座的車門。


    “不了,我要回宿舍了。”我直覺地謝絕。我不會胡亂跟人走,再勇敢膽子再大些,我都不會輕易相信人,我可不想被販賣到山旮旯裏,給個滿下巴流哈喇子的傻子當媳婦。


    “來吧,太平。”佟槿棲竟從副駕座上探過身來,笑著對我眨眨眼。光線太暗,我居然沒發現他赫然在座。我無可推拒,上了車。佟槿棲悶聲不語。老莫看看他,突然笑起來:


    “別老繃著臉,沒什麽好介意的,我們這撥人一向叫她石頭,真弄到手了,跟一石頭呆在一塊兒又有什麽好?!”


    說得佟槿棲也笑了。我明白了,佟槿棲是在那驕傲的女記者跟前碰了壁,一定是這樣的。上午看他那癡迷的樣子,我就知道他會叫上老莫作陪,去找她,他忍不住自己的。


    老莫在校園裏熟練地轉了幾個彎,就把車準確無誤地停到了佟槿棲家的單元門前。他們在超市買了一大袋子食物和嘉士伯啤酒,大家坐在踏踏米上,邊吃東西邊看影碟。老莫先放了一張叫做《瑪利亞是處女嗎?》的原聲碟片,畫麵很模糊,中間不斷地停頓,像被古老的手動放映機所操作。老莫告訴我那是bbc電視台製作的曆史紀錄片,在聖誕節播出時引起了教會的強烈抗議。片子是翻拍的,效果不大好,一位黑頭發、黑眼睛的少女扮演瑪利亞,穿著阿拉伯服裝,在視覺上首先就顛覆了瑪利亞金發、碧眼、身著華貴藍袍的傳統形象。


    片子演下去,瑪利亞和她同時代的女性一樣,幾乎從會走路那天就開始勞作,她出生貧寒,目不識丁,每天要幹繁重的體力活,並且由媒人安排,許配給了約瑟。接著紀錄片否定了瑪利亞是按照上帝的指示身為處女便懷了孕,但這一點的證據並不是來自於唯物主義的推斷,而是根據對《聖經??新約》的研究。這種研究結果是,一個女孩子沒結婚就懷孕,未來的命運將很悲慘。如果沒能很快結婚嫁出去,就會被亂石砸死,或被趕出家門和村子,想活命,就留在村子裏當妓女或奴隸。這樣的情形下,生活在加利利的瑪利亞不可能到伯利恒的馬廄裏生下耶毹,旁邊是否有三位東方先知也很可疑。


    “好了,我看我們還是保持對基督的必要尊重吧。”佟槿棲首先無法忍受片子隨心所欲的調侃。


    “西方人什麽玩意兒都敢推敲,據說亞當的第一任老婆根本都不是夏娃,而是一個叫做莉莉的女人。”老莫煞有介事地說。


    “你這家夥,腦子裏盡是些旁門左道的東西。”佟槿棲笑起來。


    “這是《千和千尋》的續集,《貓的報恩》,隻要看前20分鍾就夠了,後麵的都是狗屎。”老莫換了另外一張,讓我意外的是,這是一部動畫片。佟槿棲和老莫戴上一隻薄薄的塑料手套,開始津津有味地啃鹵雞腳。在老莫的竭力鼓動下,我也嚐了一嚐,確實很香。佟槿棲咕嘟咕嘟地猛喝小瓶裝的嘉士伯,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這是宮崎駿的作品,”佟槿棲對我說,“喜歡動畫片吧?宮崎駿是日本的動畫片大師。”


    我點點頭,說實話我並不知道宮崎駿,對動畫片亦不太有興趣,小滿倒是狂熱的動畫片迷。但這一部片子當真是很有想象力,女主角叫小春,是一位舉止笨拙的、缺乏自信心但很善良的中學生,她在放學途中救了一隻行為古怪的藍貓。貓在脫離險境後,忽然兩腿直立,舔舔前爪,用人類的語言對小春說謝謝,它現在有點事情要辦,必須走了,但它會報答小春的。驚呆了的小春沒有忘記還禮,等她回過神來,貓已經走了。


    半夜小春被響動驚醒,這才發覺自己白天做了怎樣神奇的一件事——浩浩蕩蕩的貓隊伍在貓國王的率領下前來致謝,說她救下的貓是王子,並請她訪問貓王國。到了第二天,貓們的感謝更是紛至遝來,小春先是被成群的貓尾隨到了學校,然後她發現她的櫃子裏塞滿了裝著“美味小老鼠”的禮盒。貓侍者說還有一份大禮——要她和貓王子結婚,成為尊貴的貓王妃。小春被貓的報恩給嚇到了,她必須要去找人求救了。


    我被那些貓逗得不住地笑,每一隻貓都有不同的性格和不同的腔調,甚至有小小的怪癖。老莫也笑得嘎嘎的,佟槿棲很克製,隻是淡然微笑。他點起一支煙來,皺起眉頭審視屏幕。他不大像個觀眾,而是專業的審片人員,眼光裏盡是挑剔。我很想問問他,這樣看電視會有快樂嗎。但我忍住自己,不提任何孩子氣的問題。我猜孩子氣的女人是取悅不了他的,別問我理由。這是直覺。


    “好了,精彩和想象力到此為止,”老莫啃著一隻雞翅,站起來,在屏幕前晃悠,“下麵的內容是小春被一群貓挾持進了貓王國,被打扮了一番參加歡迎儀式。貓國王為了逗她開心,找了一群貓演員表演節目,小春還是不停地哭。每一個失敗的表演者都被順手扔到窗戶外頭——槿棲,這就跟邁克?傑克遜的mtv《doyouremember》一模一樣。最滑稽的是,前來營救小春的貓男爵是一副標準的佐羅派頭,哈哈。”


    “寬容一點吧,老莫,”佟槿棲掐滅了煙蒂,“宮崎駿畢竟是老頭了,保持這樣的水準已經很不錯了。”


    “來,給你們看看他的老態。”老莫按了快進鍵,在接近尾聲的地方停下來。貓男爵在決鬥中獲得勝利,被貓男爵削去下半身毛發的貓國王盤腿而坐,憂傷而溫和地說自己該退休了,畢竟已經老了。


    “瞧瞧,這就是宮崎駿疲憊的、老態龍鍾的內心世界。”老莫詼諧地說。佟槿棲也嗬嗬嗬地笑了。


    “瞧瞧《黃昏清兵衛》。”老莫再換一張。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鈴聲竟是火警警報,我一下子就笑了。


    “他這個人,就是十萬火急的。”佟槿棲笑著說。老莫接電話的嗓門大得驚人,口氣極不耐煩,不斷地罵“傻b”,也不知道在訓誰。掛斷電話他鑽進盥洗室,出來就在玄關換鞋。


    “他們找不著素材帶了,這幫蠢驢,”他開了門,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我回台裏,一會兒過來。”


    “老莫手下全是烏合之眾,”佟槿棲對我笑笑,“這家夥缺乏領導才能。”


    “他是領導嗎?”我隨口問。


    “他是他們那個部門的頭兒,”佟槿棲回答我,“你不知道,電視台的工作需要很強的協調能力,老莫自己是負責人,又兼做導演,如果沒辦法把手下人好好地調配起來,他自己累死都是沒用的。”


    “哦,這樣啊。”我漫應著。說完,我驀然發覺我和佟槿棲單獨在一起居然如此尷尬,仿佛兩個人都在很小心很小心地躲避著什麽。究竟躲避什麽呢,我不明白,但反正氣氛很不對勁。幸好《黃昏清兵衛》已經開始,那是發生在德川時代的故事,女主角朋江由宮澤理慧扮演,穿著碎花和服,很靜很婉約的樣子。


    “這是山田洋次的作品,”佟槿棲告訴我,“在日本上映的時候,宣傳資料上說的是,這部片子是黑澤明生前最想拍攝的電影。實際上,我認為山田洋次比黑澤明更漂亮更出色地完成了他的心願,黑澤明自己來做,未必有這樣的成果。”


    “是黑澤明想拍的啊?”我對黑澤明是很有好感的。


    “黑澤明經常說起他母親的一樁‘英勇事跡’,”佟槿棲饒有興致地說下去,“有一天,他母親在廚房做一種叫天婦羅的油炸食品,鍋裏的油著了火,在火燒著其它東西之前,她用兩隻手端起油鍋走過玄關,還按規矩在門邊換上木屐,然後才把著火的鍋拿到院子裏,把火撲滅。為此,他母親燙傷的手一個月之後才能拿東西,但她從來不嚷疼,隻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庭院裏。”佟槿棲的語氣好象在課堂上,麵對一群懵懂好奇的學生,侃侃而談。


    “清兵衛身上似乎也有這種隱忍的氣質。”我說。井口清兵衛為了心愛的朋江不受前夫的打擾,提出代替朋江的哥哥跟那個男人決鬥。說這番話時,清兵衛的表情平淡得很,帶著斯巴達式的堅硬冷靜的自我犧牲。


    “你的感覺很準,”佟槿棲肯定地說,是教授對學生的肯定,“黑澤明不長於處理男女感情,山田洋次卻善於用略帶憂傷的、十分溫柔的方式講述愛情。清兵衛有理想的武士品質,武藝高強,恪盡職守,卻又是一位夕陽武士,處在武士沒落時期,就像薩姆?柏金帕的電影,那裏麵整個是牛仔衰敗的世界。而山田洋次又給他增加了適度的柔情,這樣的男人總是招觀眾喜歡,另一位日本導演北野武在《花火》裏也是如此靜默而深情地處理了男主角與妻子的關係。”


    影片的畫麵很美,是暗色的背景,像一塊深顏色的刺繡。在故事裏,按照當時的規定,即使身份最低的武士也不能合法地從事生產,清兵衛卻偷偷在家做籠子掙外快,他頭發蓬亂,長期不洗澡的身上散發著一股怪味,險些衝撞了主人。他俸祿微薄,中年喪妻,對家庭極盡責任,從不與同僚喝夜酒,也不近女色,下了工就回家,被同僚稱為“黃昏清兵衛”。對此清兵衛安之若素,他在社會規範給他的小格子裏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做到最好,再沒有額外的奢望。


    清兵衛喜歡朋江,但他認為朋江應該屬於另外一些地位更高的男人,因為她哥哥地位比清兵衛高。他秉承日本人的傳統,恪守等級製度,同時也不願意讓朋江日後抱怨自己地位低微。一直到主人讓他進行一場生死決鬥,並許諾提高工作報酬的時候,他才向朋江求了婚。


    清兵衛在決鬥來臨之前,請朋江為自己穿衣、梳頭,把自己離去之前最後的時間都給了她。朋江很傷感,然而並沒有在他麵前流淚。清兵衛背對鏡頭坐著,隻看得見他紛亂的頭發,朋江用木頭梳子一下一下溫柔地輸理著。


    “太古典了。”佟槿棲慨歎,他點起一支煙,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


    電話響起來,他掐滅煙蒂,拿起聽筒。有一瞬間我想到那也許是他太太打過來查哨的,看看他在做什麽,是不是與骨感的女學生在一起。但他很快就掛斷,對我說:


    “老莫要晚一個鍾頭才會過來,他叫你等他,呆會兒他買宵夜回來。”


    我笑了笑,老莫那是客套話,我知道。牆壁上有一隻金色的古董掛鍾,隔一個小時就會有一扇雕花的小門徐徐啟開,走出一位穿黑燕尾服、戴禮帽、手握拐杖的袖珍紳士,逐一敲響鍾裏的鐃鈸,然後摘掉帽子放在胸前,敬個禮,返身回到小門背後。此時時針指向九點五十,袖珍紳士再有十分鍾就會出來表演。


    一個教養良好的女孩子這時候應該主動告辭,在異性老師家裏呆到深夜並不是得體的事。我茫然望著外麵的夜色,有雨滴怯怯敲著玻璃窗。嗬,下雨了。我想。理論上我該在大雨降落前速速離開,為什麽要在這兒乖乖等著老莫跟他的夜宵呢,我自己都不明白。但在我的身體裏,住著另一個比較邪惡比較虛榮的簡微紅,那個詭異的簡微紅,將我牢牢地固定在榻榻米上,動彈不得。


    老莫的玩意兒全是盜版,《黃昏清兵衛》在最精彩的部分噶然而止,我的心提起來,懸在半空,遲遲無法落回原位。揣想著清兵衛會有怎樣的結局,而朋江是否又可以得到醇厚寧靜的幸福。碟片被串接上了一段莫名其妙的風光片,慢慢地我看出那是富士山,冬天積雪的富士山,皚皚山巒透著微茫的綠意,鏡頭切換,又變成了漫山遍野的櫻花,一望無垠的海岸,長長的新幹線,是最典型的日本風情。佟槿棲“哧”地笑出聲來,


    “他媽的老莫這家夥,盡弄些黑色幽默。”


    我也笑了,笑了一陣覺得空氣有點僵。佟槿棲又點起一支煙,隻吸了兩口便在煙灰缸裏掐滅,他有些心神不寧。我想我很不識相,擾亂了佟槿棲的作息。我試探著問:


    “還等老莫嗎?要不我先走了。”


    “別別別,”佟槿棲製止我,“老莫這人很認真的——”他的話語焉不詳。我突然感到很深的失望,嗬不不,不是我,是住在我心裏那個膽大包天的簡微紅,是她感到了失望。


    “那麽我在這裏一直等著老莫?”我消極而委屈地一口氣說下去,“可是我跟他並不熟啊,隨隨便便一句話我就當了真,傻乎乎地等,呆會兒他該笑我自作多情了。”我竭力忍住不哭,但眼淚奪眶而出,我轉過身去,不讓佟槿棲看見。


    “雨下大了……”佟槿棲自言自語地說著,站起身,從我旁邊越過,將窗子關起來。他退回身的時候,在我的感覺裏,是很緩慢的,非常非常的緩慢,像一個慢動作的回放,一點一點地,他重新經過我身旁,就在那個刹那,我暈眩般地伸出手去,抱住他,拚命拚命地抱住他,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抱住一塊浮木。


    最初他沒有動,僵立在榻榻米前,任憑我把臉貼在他的小腹,眼淚鼻涕洶湧地糊他一身。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那一刻漫長得像是永永遠遠都不會結束。當他終於意識到我在哭,忽然用力抓住我的雙臂,像逮一隻小狗一般把我從靠墊上提起來,我疼得叫了一聲,他卻全然不在意。他輕而易舉地如同抱小孩子那樣攔腰抱起了我,我不得不用雙腿纏住他的腰,我可以想象這姿勢多麽地可笑。然後他開始吻我。


    佟槿棲的吻極具侵略性,他的舌頭霸道地在我的口腔裏全麵搜索,一點都不具備脈脈溫情,反倒像科學探測儀正在精確地檢測我的牙床健康問題。一念至此,我差點笑出聲來。在如此關鍵且理當繾綣的時刻,我奇怪自己居然走了神,而且想到的竟是搞笑的事。


    我和佟槿棲,我們的第一次發生在榻榻米上,而不是在他那張舒服的大床上,主要是因為他太過迫不及待。從前我不太了解男人的生理特征,但常識中應當屬於小男人的粗魯和急驟都在佟槿棲那兒體現得分毫不差。我不想描述佟槿棲的臉,以及他的身材,我說過,他不美。在他銷魂的那幾分鍾,我機械地對自己說,留學歸來的大學教授,富有的男人,滿腹經綸,已婚,但沒有孩子。我必須反反複複對自己念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才不至於尖叫出聲,一口氣把這頭發情的公獸從我身上推開。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看他,我別過臉去,燈光很明亮,小幾上堆著空的啤酒瓶和雞骨頭花生殼那些,窗外大雨滂沱,電視裏播著一出地方戲劇,一個清秀小旦不知什麽原因,賊頭賊腦的,在越來越急促的鼓點聲裏東躲西藏,急得不住用長長的衣袖擦拭額頭的汗水。兩個扮演衙役的小生在鏗鏘鏗鏘的聲響中出現了,兩人一把抓住那小旦,小旦在綁縛中哀哀地唱起戲來,可惜我一句都聽不懂。


    我回過頭來,佟槿棲已經結束了,他躺在我旁邊,程序化地把我摟在懷裏。最最糟糕的是,他的眼鏡竟然還架在鼻梁上,鏡片被汗水蒙了一層水霧。他騰出一隻手,摘下眼鏡,將就用我的襯衣擦了擦。啊,還有就是,他並沒有脫光我,我的上半身甚至嚴絲合縫。


    靜了靜,他很慢地解掉我的衣扣,我的不夠豐滿的胸乳被他握在掌心裏,輕輕摩挲。顯然地,這還是不對,好比做一道數學題,從最後一個步驟開始解答,怎麽可以呢。我沒有動,也沒有說話。這個夜晚,是我始料未及的,潛伏在我靈魂裏的魔鬼把我一直推上了斷頭台。


    撫摩了一會,他失去了興趣,在我的頭發上敷衍地吻了吻,輕聲問我,要洗洗嗎?我茫然地搖搖頭,他支起身子,注視著我,突然他俯下來,吻我的眼睫,我情不自禁地閉上雙眼。我聽見他在我耳邊用英文說謝謝,謝謝。最初我會錯了意,而後就明白了,他感激的並不是我的身體,而是關於我不是處女這個事實,他不必心懷愧疚,這必然令他如釋重負。我推開他,把臉埋進靠墊裏,疲憊得無以複加。他從背後擁住了我,喚我的名字:


    “太平,太平。”他竊笑起來。


    我略略掙紮,他並未放開我。他碩大的身軀像老鷹捉小雞一樣結結實實地將我覆蓋。


    “太平,”他緊緊抱著我,喃喃地說,“我的公主……”


    我沒有問你愛我嗎,也沒有問你會離了婚娶我嗎,我沒有問那樣的傻問題。隔了幾分鍾,我拿開他的手,平靜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衫。


    老莫趕回來的時候,我和佟槿棲已經好整以瑕地靠在軟墊裏,欣賞音樂台的節目。老莫用紙飯盒帶來了叉燒臘腸飯之類的廣味夜宵,是最油膩的品種,連食品袋都被油浸透了。我應付著淡淡地嚐了一點,佟槿棲和老莫胃口都好得不得了。


    “片子好看嗎?”老莫問我。


    “張張都是盜版,不是效果壞,就是有頭無尾。”佟槿棲搶著回答他。


    “不會吧,以前我弄的都不錯啊,”老莫開玩笑說,“那你們怎麽做什麽來著?”我怔了怔,臉發熱。


    “單身男女在一起,還能做什麽?”佟槿棲居然說。


    “隻好上床嘍,不上床仿佛嫌對方沒吸引力似的。”老莫順口接上。我簡直有點窒息的感覺。


    “少胡說,”佟槿棲正色道,“簡是我的學生,你當是你那些下三濫女朋友啊!”


    “你才交下三濫女朋友呢!”老莫笑著吼他一句,又轉過頭對我說,“瞧瞧你這佟老師,隻許他說笑,不許咱們有點幽默感。”


    “清兵衛最後怎麽樣了?”我打岔。


    “你們沒看完嗎?死了呀。”老莫把一大口臘腸飯送進嘴裏。


    “哦。”我應了一聲,隻覺悵然。佟槿棲不住地把食物遞到我手裏,但我吃不下任何東西,嘴巴裏是苦澀的,整個口腔像塞滿黃連。啊,這說法是不是很肉麻呢。啊,簡微紅不再是那個驕傲清白的女孩子,她心裏赤手空拳打天涯的豪情與勇氣都給烏鴉吃掉了,她會叫你很失望很失望的。


    “減肥啊?”老莫笑嘻嘻地盯著我。


    “再減下去就是骷髏了。”我懈怠地嘲笑自己,並且哧著牙做了個木乃伊式的鬼臉。老莫先是一怔,繼而笑得絕倒。


    “簡,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嚴肅的女孩子,”他嗆住,一邊咳嗽一邊說,“我簡直、簡直都不敢跟你開玩笑……”他咳得說不下去。我看了佟槿棲一眼,他溫和地對我微笑,我的麵孔燙得不可開交。


    “老莫,你這家夥,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佟槿棲發覺了我的尷尬,立即轉開話題,“咦,你那個古箏美女呢?你那會兒不是連求婚的戒指都買好了嗎?”


    “什麽古箏美女?”老莫詫異。我更詫異,老莫年紀不輕了,竟還在買戒指、追女人,做那些楞頭青做的傻事。我不由得仔細打量他,老莫是一張瘦削而滄桑的臉,有金屬般的質感,應當是小女孩子老女人都比較喜歡的那種類型,怎麽會單身呢。


    “瞧瞧這沒心沒肺的,”佟槿棲對我笑,“你相不相信,他那四個前任啊,他自己連先後順序都分不清楚,誰先登基,誰先退位,一團糨糊……”嗬,我明白了,老莫是離過婚的二手男人。


    “喂喂喂,槿棲,你別敗壞我的名聲,你不說,沒人知道我娶過四個老婆的。”老莫連聲喝止,他故意湊近佟槿棲,壓低嗓子在佟槿棲身邊鬼鬼祟祟地說,“尤其我對你這學生還是有一點點想法的,你老兄成全成全吧。”我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笑,佟槿棲和老莫也一起胡亂發笑。


    “你的曆史太豐富了,別把我的學生嚇壞了。”佟槿棲說完,猝不及防地將手伸過來,非常隨意地攬住我的肩膀。大驚之下,我竟忘記躲避,傻子似的完全呆住。


    “放心,槿棲,”老莫看著我們,一點都沒有覺得意外,繼續亂侃,“我啊,是梧桐樹一棵,烏鴉飛走了,還有鳳凰來。”


    我一下子就笑起來,乘機掙脫佟槿棲。坦白說,我不夠大方,也不夠臉皮厚,佟槿棲的動作讓我覺得自己很低格。我想我永遠不會習慣當著別人的麵若無其事地與有婦之夫扮演恩愛狀,那是歡場女子的做派,我做不到。


    “那你可得把自己看緊點了,當心飛走的是鳳凰,飛來的是烏鴉。”佟槿棲朝我擠擠眼,就在短短的幾個小時之中,我忽然變成了佟槿棲的同盟,而老莫在轉眼間被隔絕在了另外一個世界。肉體之愛真是最牢固也是最殘酷的一種關係。


    “婚姻是要講究質感的,”老莫道,“我不願意做可憐的米飯班主。”


    “去你的,”佟槿棲笑著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拳,“你那幾位太太,哪一個收入不比你高?”


    “槿棲,你給我留點麵子好不好?”老莫笑著把一小瓶嘉士伯塞給佟槿棲,兩個人碰碰瓶子,佟槿棲一幹而盡。


    “我的毛病就是太理想主義。”老莫一臉沉痛地說。


    “理想主義是不可救藥的,你把他從天堂趕走,他還能想象出一個理想主義的地獄。”佟槿棲笑著說。


    “簡,你別介意,我倆說話從來都是沒遮沒攔,”老莫對我說,“怎麽著,就憑當知青時幫他寫情書的情分,也夠我損他十年二十年的。”


    “幫著寫情書?”我好笑得很。


    “他呀,就會幫倒忙,”佟槿棲搶著申明,“我隨口誇一個女知青辮子長,他老兄就偷偷替我寫了封信去,表白愛意,約人家半夜三經見麵,這不是搗亂嗎?”


    “你講得沒勁,簡,聽我說……”老莫急不可耐地打斷他。


    “好了,好了,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了,人家小姑娘沒興趣。”佟槿棲製止了他。他們再次碰了杯,然後開始聊關於他們那個圈子的話題,一些男人女人的逸事,一些拍攝中的技術,很閑散。我打了個嗬欠,從茶幾旁的根雕小書架上撿了本來翻,那是一本香港人的詩集,扉頁的題詞是送給佟教授的,時間是兩年以前,落款是英文名,crystal,那是來自拉丁語係的一個單詞,意思是清澈如水晶,女性的名字。我信手翻到中間,有一首叫做《你沒錯,但你錯了》的詩,很像一支民謠。


    由於他五年來/每天從銅鑼灣坐巴士到中環上班,/下班後又從中環坐巴士回銅鑼灣,/在車上翻來覆去看報紙/兩天換一套衣服,/一星期換三對皮鞋,/兩個月理一次頭發,/五年來表情沒怎麽變,/體態也沒怎麽變,/年齡從二十八增至三十三,/看上去也沒怎樣變,/窗外的街景看上去也差不多,/除了偶爾不同,例如/爆水管,挖暗溝,修馬路,/一些“工程在進行中”的告示,/一些“大減價”的橫幅,/一些“要求”和“抗議”的政黨標語,/一些在塞車時才留意到的店鋪、招牌、櫥窗,/一些肇事者和受害人已不在現場的交通事故,/你就以為他平平庸庸,/過著呆板而安穩的生活,/以為他用重複的日子浪費日子,/以為你比他幸運,畢竟你愛過恨過,/大起大落過,死裏逃生過/——你沒錯,但你錯了:/這五年來,他戀愛,/結婚,有一個兒子,/現在好不容易離了婚,/你那些幸運的經曆他全都經曆過,/而他經曆過的,正等待你去重複。


    在詩的末尾還是那清秀的字跡,批注了一句,槿棲,我很恐懼。沒頭沒尾的一個句子,是古老的蘸水鋼筆寫出來的,斜斜錯落著,很好看。我不是三八,但我還是沒辦法控製自己,我打斷了佟槿棲和老莫的交談,盡量裝做隨意的樣子自語道:


    “crystal,這名字真好聽。”


    他們突然靜了下來,一起朝我看過來,我手中的書讓他們同時怔了怔。隻一刹那工夫,老莫恢複了常態,取了另外一瓶啤酒,與佟槿棲碰杯,他自己咕嘟咕嘟一飲而盡,笑著說:


    “我給你們講個笑話,”他在房裏踱來踱去,“一對夫妻一塊兒看電視中的‘外國文藝’節目。丈夫指著屏幕上的‘大變活人’中‘身首分家’的場麵對妻子狠狠地說:‘這一手我一看就會,如果你今後不聽話,我就這樣懲罰你!’妻子聽後拍手大笑:‘那太好了,我的頭留在家裏陪你聊天兒,身子到外麵去買菜。’”這真是個恐怖的笑話,不知道老莫是怎麽想出來的,整間屋子就他一個人在笑。


    “crystal是我這輩子唯一想要真正娶回家的女子。”佟槿棲靜靜地說。這是一項很嚴重的宣布,我想不到他何以說出這樣文藝調調的語言,即使是在酒後。


    “算了吧,槿棲,你何曾認真過?”老莫大搖其頭,“crystal不過是你想要而又不曾得手的一根刺,長期卡在喉嚨裏,欲罷不能。”佟槿棲並不反對這說法,憂傷地笑了笑。


    “她,”我傻傻追問,“現在哪裏呢?”


    “修道院,”佟槿棲平靜地說,“在英國的修道院裏,遠離了她所懼怕的平庸生活。”我想起那句話,槿棲,我很恐懼。我驟然有點明白,一定是在那以後,遭遇失敗婚外情的佟槿棲攜著太太離開歐洲,回到了中國。很奇怪,我沒有覺得難過,仿佛是在觀看一出電影,劇目裏的男主角愛恨生死統統與我毫無幹係。


    “抒你的情吧,我也該走了。”老莫站起身來。


    “我跟你一塊兒走,”我急急地說,“麻煩你送送我。”


    “馬上就兩點了,”佟槿棲看了看時鍾,“宿舍早關門了吧?”


    “沒關係,我去表姐那裏住。”我匆促地越過淩亂的啤酒瓶,搶先走到門邊去,生怕有誰會強行阻攔我似的。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無法單獨麵對佟槿棲,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老莫的駕駛技術還是那樣壞,在午夜的街頭亂闖紅燈。他不再提佟槿棲和crystal,絮絮叨叨地告訴我最近拍攝的一部博彩業的紀實片,是一個廣西生意人在緬甸金三角賭場輸光十二萬人民幣的悲劇。


    “……這個廣西人一次性購買了一萬元的賭碼,吃住玩都是賭博公司免費提供,他選擇的是百家樂賭桌,每次最低下注一百元籌碼,最高兩萬。這種遊戲是客人可以選擇莊家、閑家或是和局籌下注,莊閑家押對後,賭場一對一賠付,但押中莊家需要支付百分之五的‘水錢’,押中‘和’,賭場則按八倍賠付……那廣西人開始還有點緊張,以兩百元的籌碼進行了幾次熱身,輸贏不大,二十分鍾後,他把賭注提高到一千,連中三把。然後他開始連續押和,但連押五把都不中,就在他放棄押和的時候,和出來了。這個誘惑讓他重新來了情緒,加大了押和的賭注,在四十五分鍾裏就輸掉了一萬塊錢……”


    我搖下車窗,寂夜的風很有勁道,吹痛了我的臉。我想起一本武俠小說裏的句子,其實每個人都是天生的賭徒。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真的,每個人都有賭博的欲望。以不同的籌碼,在不同的辰光裏,豪賭,成癮。


    車子到了蔥鬱住的大廈,我下了車,對老莫揮揮手,目送他把那部破越野車開走。我慢吞吞地走上樓去,注意,我是步行上樓的,沒有乘電梯,蔥鬱的公寓在第16層。我在漆黑的樓道裏緩緩走著,漸漸覺得累,而且厭倦。在第13層樓的過道裏,我雙腿發軟,靠著扶欄,再也動彈不得。


    如果是演電視劇,這時候女主角多半孤獨地蹣跚著走到大海邊,長頭發淒涼地被風吹起來望著起伏的海浪,鏡頭留給我們一個寂寥傷感的背影,背景音樂適時推進。或者呢,是飛奔進一間午夜的吧,高聲叫酒保,要滿杯的白蘭地,仰起脖子,大口大口灌下去。


    但簡微紅隻是一個很普通很貧窮的女孩子,她所能做的,不過是在安靜的大廈無人的摟道裏,將臉埋進自己的手掌心,壓抑地哭泣,哭泣,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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