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完他嘴巴一撇,說聲荒唐,不容分說地就刪除掉了,全然不管柴緋費了多少心思。他對她的耐心遠不如對待虛無的紅色妖姬,他從不會認真傾聽她的需要,但對於紅色妖姬卻相反。仿佛柴緋在他眼裏的部分,隻有身體。他蒙獲某種特赦,可以天經地義地忽略掉她的思想。


    柴緋沒辦法生氣,安慰自己,說湯禾米的真純恰恰體現在此,他並不是情聖,因此沒有那些低頭伏小哄女人的招術,而自己看準的,正是他在世事上的不開竅和在感情方麵的愚鈍。這樣想著,也就稍微好受一些了。


    商央出的主意,柴緋不再勸說湯禾米嚐試。她開了電腦上網,湯禾米埋首於一本古舊的曆史參考文獻,邊讀邊用紅筆勾畫著。他們沒有再談論商央,直到臨睡前,湯禾米突然開口道:


    “商央要是約好了人家,不去好象也不大禮貌,辜負別人的好意……”


    “那我就陪你去見見?”柴緋興興頭頭地支起身子,湯禾米避開她的眼光,猶猶豫豫地說:


    “你不知道,我確實不願意跟這些學術騙子打交道……”


    “麵都沒見著,你怎麽曉得人家是學術騙子?”柴緋意興闌珊地倒頭就睡。


    “我說過要把副高職稱作為娶你的聘禮,可這時間不等人啊……”湯禾米兀自歎息。柴緋在黑暗裏兩眼灼灼地盯著他,等待他的下文。


    “這樣好不好,你替我去見見,聽聽究竟,要是正路呢,咱們倒可以試試,假如是歪門邪道的手段,就權當沒這事兒,你說行不?”湯禾米試探道。


    柴緋被他這主意搞得胸口發堵,悶了一會,她還是答應了,說,好吧,我給你當一回經紀人。湯禾米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吻著她的頭發,溫柔道:


    “趕明兒,我下廚燒一桌好菜,讓你嚐嚐我的手藝。”


    “你那手藝,不領教也罷!”柴緋恥笑他。


    “你說什麽?”湯禾米笑著撓她,柴緋尖叫著,滿床躲閃,湯禾米追著,不依不饒地撓她。


    鬧著鬧著,湯禾米忽然興致昂然,不容分說地把柴緋剝得精光,然後騰身上馬。柴緋的頭發胡亂散在臉上、胸前,她的身體嬌潤輕白,就像初春的筍尖,嫩得能掐出水分。再加上在羅馬那兒訓練有素,對付湯禾米實在是小兒科。她馴順地偎著他,剛柔並濟,張馳有度,湯禾米給她刺激得命都可以不要了,馳騁縱橫,根本顧不得腰酸腿疼眼發花的嚴重後果。


    佟鏗鏗與她網戀三個月的法國男人扯繃,沒等柴緋安慰,有火速撈上一韓國駐華公司的會長,姓金,鰥夫。


    盡管佟鏗鏗在中國男人的心目中並不看好,但她玲瓏袖珍的體態與那雙因高度近視而顯得迷迷茫茫的眼睛,對於異邦漢子還是頗為蠱惑的。


    柴緋與佟鏗鏗互為彼此的忠實觀眾,她在第一時間被請去吃淡而無味的韓國料理,鑒賞佟鏗鏗的新男友。


    這金社長倒是不比佟鏗鏗從前交往的那些外國小白臉,人家有錢,有身份,有地位,在淡灣住著一幢貨真價實的別墅。柴緋被邀請到了金氏別墅,由老金主廚,品嚐韓國人親手做的料理。


    席間,柴緋見他倆卿卿我我,不由得悄聲笑道,鏗鏗,你這叫國際濫交,不怕aids?


    “怕,怎麽不怕?!”佟鏗鏗怪叫,“不止我怕,他還怕呢,我們之前已經去防疫站查過了。”


    “手續這麽齊備?不傷感情的?”柴緋駭笑。


    “寧傷感情不傷健康。”佟鏗鏗做個鬼臉。


    老金年過半百了,禿頂,肥碩,但服務態度一流,穿著白襪子,不斷微躬著腰,一溜小碎步地穿梭於廚房和餐廳之間,搬運上來各種食物,並不是傳說中飛揚跋扈的韓國大男人。他不太懂得中文,笑眯眯地瞧著柴緋,用蹩腳的英語叫她快吃,那圓頭圓腦、憨態可掬的模樣,活像一頭大熊貓。柴緋不由得想到湯禾米,湯禾米也是笨熊一樣的男人,但此熊非彼熊也。老湯是本土的、純厚的、安全的,他隻屬於柴緋,這就足夠了。


    吃過飯,老金負責把碗盤收進洗碗機,佟鏗鏗全不染指。柴緋是真詫異了,就跟佟鏗鏗說,韓國男人不是舉世聞名的大男子主義者嗎?怎麽被你調養得童養媳一般?佟鏗鏗就淬她:


    “呸,誰像你,一碰到old湯,就跟從沒見過男人似的!你肯定把他伺候得像坐月子一樣舒服吧?”


    “伺候男人的感覺其實是很新鮮的,”柴緋自我陶醉,“像吃肉吃膩著了,上那麽一盤白水清菜,又清淡又營養。”


    “去你的白水清菜,”佟鏗鏗咬牙切齒,“吃吧,有你讒得餓得眼冒金星的那一天。”


    “不會的,這種菜啊,就是天天兒吃,頓頓兒吃,對身體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柴緋很自信。


    “我對你的評價,就一個字。”佟鏗鏗氣哼哼地瞪著她。


    “什麽字?”柴緋不解。


    “賤!”


    商央隔一天就認真負責地約來了那神秘角色,打電話給柴緋,讓她通知湯禾米一道赴約。地點對方已經定下了,而且對方強調由自己請客,不許湯禾米爭。


    柴緋恰巧當天有采訪,晚餐是沒辦法去了,隻好改成吃宵夜。商央與對方一商量,選了一間廣東館子。柴緋提前告訴商央,老湯有事來不了,請她和商央幫忙接洽妥當。商央滿口答應著,一副義不容辭的豪邁氣概。


    那間館子離電視台很近,柴緋下了班就準備步行過去。奔波勞碌了一整天,妝褪得差不多了,氣色也懨懨的,她就在衛生間裏補了補粉底,換一支亮色唇彩,含一粒西洋參片,提提神。出了電視台的大門,商央居然等在門口,倚著一部寶來轎車,自以為很酷地拎著一罐啤酒,隔幾秒鍾喝一小口。柴緋見狀,撲哧一聲就笑了。


    “半個小時以前我打電話到你辦公室,他們就說你已經離開了,怎麽這麽久才出來?”商央笑著問。他一仰脖,把啤酒如數灌下,啪一聲扔在路邊,用遙控車匙開了車門,對柴緋做個請的姿勢。柴緋上了車,道:


    “我在洗手間補妝,畢竟是初次見麵,麵黃肌瘦的多不好。”


    “你這麽漂亮,再一打扮,可就晃得人睜不開眼了。”商央發動引擎。


    “在電視台呆著,工作時間晨昏不定,如若不懂得保養之道,百分之百會未老先衰,沒結婚的做一輩子老姑婆,結了婚的變黃臉婆。”柴緋怨艾道。


    “你在我眼裏,永遠都是美的……”商央壓低嗓子,含含糊糊地說。柴緋置若罔聞,暗自笑了笑,商央這雛兒,道行不深,一句老掉牙的情話居然都講得半生不熟,喉嚨堵結,臉色發紅,想來確實疏於實踐。


    車行五百米就已到達目的地,商央找泊車位倒費了不少勁。這間館子檔次不算太高,但人氣旺,大堂裏人頭攢動,觥籌交錯。菜式以自助和點菜相結合,光是生滾粥就有幾十餘種,皮蛋瘦肉粥、魚片粥、豬肝粥、狀元及弟粥、田雞粥、黃鱔粥、菜幹粥、花生白果粥等等,口味迥異,膩肥的也有,清爽的也有。


    商央預先訂了雅間,稍坐片刻,主角就到了。那是一位近四十歲的男士,中等身材,穿著名貴的西裝,搭配著無懈可擊的領帶與羊毛圍巾,大衣優雅地挽在臂彎裏,一雙棕色的軟底縛帶皮鞋纖塵不染,鼻梁架著一副金邊眼鏡,額前的頭發吹成花尖,很有點像風度翩翩的黨政機關幹部。他隔著老遠的距離就伸出手來,遙遙地與商央緊緊一握。


    “洪哥,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柴小姐。”商央介紹道。


    “久仰久仰!鄙人洪鍾聲,請多指教!”他以同樣的方式,隔著大半張桌麵伸過手來,跟柴緋握手。柴緋發覺這種握手方式非常聰明,雙方隔得稍遠一點,上半身努力前傾,顯得殷勤。而手掌緊握的一刹那,由於兩廂都費力,不得不盡快鬆開,益發顯得那一握彌足珍貴。


    洪鍾聲打開皮包,取出一隻金色的名片匣子,遞一張名片給柴緋。柴緋接過一看,上麵寫著一長串頭銜,包括鍾聲谘詢公司董事長、淡灣大學農牧係教授、全球綿羊協會副秘書長……


    “洪教授是綿羊協會的副秘書長?”柴緋好奇地問。


    “是,我在日本讀博士的時候,研究方向是綿羊。”洪鍾聲矜持微笑。他的五官很周正,兩道眉毛劍拔弩張,挺直的鼻翼英氣勃勃。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臉色過於健康,唇紅齒白的,殷紅柔潤的兩片嘴唇頗有女人相,並且一笑就露出兩個該死的酒窩,立即把所有的威信一掃而空。


    侍者端著托盤上來,在他們麵前擺上免費贈送的幾味涼拌小菜,同時把菜單遞給商央。商央翻開來,逐一看著,沒等他開口,洪鍾聲打個響榧,把侍者叫到身邊,不動聲色地吩咐:


    “醃蜆、豉汁蒸排骨、花旗參桂圓糕、清湯雪哈燉菜膽、燕窩配哈密瓜汁、酥皮叉燒包,椒鹽九節蝦、清蒸扇貝、鹵鵝掌各六隻,一紮生啤,單獨給小姐來一客紅豆雙皮奶。”


    侍者領命而去,洪鍾聲這才悠閑地顧自把大衣圍巾掛在衣帽架上,重新坐下來,搓搓手,笑容可掬地側身問柴緋:


    “怎麽,老湯沒過來?”柴緋下意識看了商央一眼,很顯然商央已經把湯禾米的身份暴露了。


    “他有論文要趕,他讓我代他問候洪教授。”柴緋撒謊道。


    “洪哥,你放心,我和柴小姐可以做他的全權代表了。”商央自作聰明地補充。


    “老湯這人,就是太老實,照他這樣辛辛苦苦做學問,猴年馬月才能解決正高職稱啊。”洪鍾聲大搖其頭。


    “所以請洪哥指點迷津,指引一條捷徑啊。”商央道。洪鍾聲圓滑地微微一笑,不接腔。


    “洪教授認識湯大哥?”柴緋追問。


    “認識,怎麽不認識,老湯在淡灣大學還是有一定知名度的。”洪鍾聲笑起來,笑容裏透著詭異。


    “他的知名度遠遠趕不上洪哥啊。”商央諂媚道。


    “他那三道經典題目——嗬嗬!”洪鍾聲笑不可抑,商央跟著笑了,柴緋想想,也忍俊不禁。


    “我要有老湯那時間精力,我一邊兒等著評職稱,一邊兒兼個輔導員當當,何苦死熬在書齋裏?!”洪鍾聲感歎。


    “輔導員?”柴緋不懂了,“那不是剛剛畢業的本科生幹的活兒嗎?”


    “以前是,”洪鍾聲說,“大學擴招以後,人手不夠,學校就抽了不少專任教師兼當輔導員。”


    “輔導員的事兒太雜,”柴緋搖頭,“湯大哥那種脾氣,不會樂意做這些瑣瑣碎碎雞毛蒜皮的工作。”


    “嗤!”洪鍾聲冷笑,“柴小姐,你是外行,現如今的行情啊,輔導員可是吃香得很。”


    “怎麽,學校很重視輔導員了嗎?”柴緋謙虛地笑,“我讀大學的時候,輔導員差不多就是最一般的管理人員,聽說很多輔導員拚命考研、考博士,大部分都轉到教學崗位上去了呢。”


    “那是在腰包鼓起來以後!”商央搶著說,“你甭看現在的大學畢業生是自主擇業,輔導員的權利可比過去更大了,什麽入黨啊,當班幹部啊,評獎學金啊,推薦工作單位啊,全在輔導員手裏抓著,這些事情對於就業又是很重要的。”


    “這樣啊。”柴緋有點明白了。


    “在淡灣大學,最富的人,不是校長,不是教授,不是專家學者,而是輔導員,”商央說,“這年頭的輔導員,年齡不大,膽子大,幹個三五年,車子房子全有了,有了物質基礎,再去謀求學術發展不遲。”


    “這麽說來,大學裏最*的倒是輔導員了?”柴緋吃驚。


    “不光輔導員,搞學生工作的,個個肥得嘴角流油。”商央強調。


    “這我可長見識了,”柴緋笑,“不過湯大哥那性情,怕是不適合這條致富路。”


    洪鍾聲點頭,讚同地嘿嘿笑了幾聲。


    菜肴上來,滋味都很不錯,紅豆雙皮奶尤其妙,撥開紅豆,輕輕揭起兩層平滑如鏡的薄薄的奶皮,舀在湯匙裏,搖搖晃晃的,果凍布丁似的。


    柴緋忍不住吃一大口,那東西趣怪,入口即化,香滑細膩、清甜濃香,與口齒纏綿糾纏,叫人輾轉反側,欲罷不能。


    洪鍾聲體貼入微,察言觀色地替她再叫一客青木瓜雙皮奶。柴緋竟如數吃下。她自認是見多識廣的美食家,淡灣市的美味無所不知,卻在這樣一款陌生小點心麵前折了腰。


    一餐宵夜吃得很愉快,洪鍾聲談笑風生,他說話很有激情,中氣十足,聲情並茂,輔以手勢、眼神,很有吸引力。他的思維也是跳躍機變的,從粵菜聊到足球,從跑堂的聊到公務員,針砭時弊,大加調侃。


    柴緋因加班來不及吃晚飯,正是饑腸轆轆的時候,不客氣地大啖美味。吃到一半,洪鍾聲的手機“滴答、滴答”鬧鍾似的響了幾聲,是一條短信,他瀏覽了一遍,聳聳肩膀,高聲叫侍者結帳。


    “我得先走一步,柴小姐,萬分對不起,下次洪某人一定賠罪,”他匆匆披掛上圍巾大衣等行頭,對商央交代,“兄弟,你替我好好陪陪柴小姐,招待周到,添什麽,盡管算在我名下。”


    “出什麽事兒了?”商央詫異。


    “還不是來臘,她那臭水平,叫她不要上路她偏不聽,這下可好,撞到人家茶鋪裏去了。”洪鍾聲埋怨著。侍者送上帳單,商央和柴緋不約而同地搶,撲了個空,被洪鍾聲眼疾手快地奪了,瞟一眼,掏出幾張百元大鈔塞了過去。


    “來姐沒傷著吧?”商央關切地問。


    “還好沒有人員傷亡,但茶鋪老板不讓她走,說她撞壞了幾張椅子,要她賠一千多塊錢,這不擺明是敲詐嗎?!”洪鍾聲說著,對柴緋拱手道聲失禮,麻利地夾起皮包,邊往外走邊給交警隊的朋友撥打手機:


    “喂喂,老弟,你他媽是不是又在賭?我告訴你,你來姐遇著麻煩了,就是你分管的那片兒,你趕緊給值班的打個電話過去……”


    走到門邊,他突然想起正事兒,捂住話筒,回頭對柴緋道,柴小姐,我會盡快幫老湯做一個方案,程序啊、價格啊,你們要看著合適,咱就盡快啟動!


    “啊,對了,老湯搞什麽專業的?”洪鍾聲走出幾步,又返身折回來,大聲問。


    “考古學,大概是樓蘭什麽的。”柴緋不確定地回答。


    “好,好。”他對柴緋揮揮手,大步流星地飛奔而去。


    “來臘是誰啊?”洪鍾聲前腳一走,柴緋就問商央。


    “他前妻,省教委職稱處的副處長。”


    “前妻?”柴緋覺著奇怪,這年頭,有誰會對前妻嗬護備至、招手即到的啊。


    “他倆可是一對寶,在一塊兒的時候天天吵天天鬧,一離了婚,反倒好得割頭換頸,”商央老練地說,“原先老洪還愛拈花惹草,為這,來臘都快跟他拚命了,現在呢,兩人各住各的屋,談戀愛約會似的,見了麵親熱得不得了,老洪也從此洗心革麵,專心致誌對來臘好——可他倆就是不複婚。”


    “有孩子嗎?”


    “沒有,要有孩子也不能這樣了——你說這兩口子夠怪的吧?”商央笑道。


    柴緋微笑,未予置評。商央這樣的愣頭青,自然無法理解他們的狀態。但柴緋能夠深刻體會其中的甜蜜與哀愁,尤其是來臘。那必定是一名蕙質蘭心的女人,唯有具備非凡的智慧,才能在適當的時機斬斷情絲,而後再以適當的方式加以彌合。其間的大痛大喜,卻是鞋與腳的哲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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