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葬禮和婚禮


    尚大爺的葬禮確定在11月8日舉行。那天立冬,天氣驟冷,一清早起了大霧,遲遲不散,整個上午都白煙茫茫的。離溪大學的主要負責人乘車前往殯儀館,車窗外是浩淼無際的霧藹,車行如船,像黑夜的大海,隻聽見空曠而悠長的鳴笛聲。


    離溪大學的黨政領導主持了尚大爺的遺體告別儀式,程序十分簡單,並沒有披麻戴孝與呼天搶地的場景。黨委書記沈德庭宣讀了一份文件,是關於追認尚大爺為優秀共產黨員的決定。常務副校長諸葛弈雄親手將耀眼的證書放在尚大爺的胸前。尚大爺的老伴在子女的攙扶下,蹣跚著走過來,與眾人一一握手,嗓子啞著,眼睛紅著,作泫然欲泣狀。然後一切就結束了。


    就任離溪大學校長一職半個月以來,這幾乎是石坤參加的第一次公務活動。他籠統地覺得好,既隆重又理智,完全沒有他臆想中的繁冗過場。


    親屬們隨靈車到火葬場,離溪大學的幾位領導則打道回府。石坤的車剛要啟動,諸葛弈雄敲敲車門跳了上來,坐在副駕座上。


    “石校長,我來給你當一回秘書。”他回頭笑著對石坤說。石坤不由得哈哈一笑。副駕座是秘書的位置,這在官場中,是心照不宣的規則。


    “老沈的車壞了,我讓他坐我的。”諸葛一邊吩咐司機開車,一邊解釋。


    “哦?”石坤不動聲色。離溪大學的校級領導每人配備一部專車,清一色普通型桑塔那。沈書記的車壞了,諸葛讓出坐騎,而不與之並肩同行,可能包含兩層含義,一是沈德庭很官僚,喜歡擺排場,二是諸葛有意找機會靠攏實力派新任校長石坤。


    從未立誌要深諳官場學的石坤,在一刹那間也不禁聯想到這兩個再明顯不過的信號。他清清嗓子,掏出一盒煙,給諸葛和司機分別遞上一支,兀自點起煙來,吸了一口,試圖甩開那些混雜的思想。他對於黨同伐異、權利傾軋沒有興趣。他不想介入所謂的政治。


    “喲,石校長,您這可是洋貨啊。”諸葛把煙卷夾在手指間,反複查看煙身模糊的英文字母。石坤淡淡一笑,不想談論。他深深吸著煙,熟悉的味道緩緩沁入心脾,有一種讓人懈怠的舒服,就像一隻恰好撓中癢癢的溫暖的手。


    這小可愛的名字叫做mayfair,在歐洲的15年,石坤一直吸這個牌子的煙。剛到大不列顛時,生活全被顛倒,他苦熬project的時候,每日不過兩三個鍾頭的睡眠,僅有的安慰便是mayfair,辛辣的煙絲與唇舌間的片刻繾綣,幾乎成為生命裏全部的適意。


    英國煙的價錢沒天理的貴,荷包裏的胖子(英鎊)和屁(便士)又少得可憐,mayfair算是狼群裏的小綿羊,溫柔地咬你那麽一口。起先是因為便宜,再後來就是習慣了,石坤抽這種廉價煙抽上了癮。有朋友從歐洲過來,帶給他的禮物也總是一條一條的mayfair――然而這些,他並不想告訴諸葛。


    “停!停!”諸葛突然大叫。司機不知所措,趕緊踩刹車。諸葛胖墩墩的,身手不夠利索,險些一頭撞上擋風玻璃。


    “怎、怎麽啦?”司機嚇得臉色煞白。


    “狗日的霧,差點開過了!”諸葛搖下車窗,探出頭去,仔細辨認著霧中的馬路,一邊篤定地指揮著司機,“退!退!再退!好!”車子準確地停在一間簡陋的路邊小館門前,濃霧裏一杆舊舊的深藍旌旗,湊近看,寫著羊肉湯幾個大字。


    “石校長,今兒天冷,咱們吃點兒羊肉去去寒!”諸葛跳下車,吆喝一聲司機,“小古也來!”


    “這――”石坤略一遲疑。


    “石兄是北方人,對羊肉不會有所避忌吧?”諸葛已經替他拉開後座的車門,殷勤地做了個邀請的姿勢。


    “羊肉是好東西啊!”石坤不得不隨和地應著,下了車,隨諸葛進了店。


    店堂空無一人,水泥地麵剛剛清掃過,濕漉漉的。靠近門邊有黃泥壘的灶台,架著一口大鐵鍋,煙霧騰騰地熬著一鍋滾湯,湯鍋旁支幾根橫木,吊著幾大片剖開的羊肉,新鮮嫩紅的剖切麵還滴答著血珠子。


    諸葛大踏步地往裏走,嘴裏大聲叫著“翠花兒”、“翠花兒”。一個染黃頭發、穿中式織錦緞襖的年輕女子應聲跑了出來。石坤暗暗納罕,心想這女人倒該改行賣酸菜。


    “老熟人,怎麽好久不見來啦?”她滿麵笑容地招呼諸葛。


    “這天兒要不降溫,誰吃你這臊烘烘的玩意兒!”諸葛熟門熟路地走到灶台邊,彎下腰翻揀草編籮筐裏的雜碎。


    “幾位,別盡站著呀!”年輕女子熱情地張羅著,請石坤和司機小古落座,手腳麻利地斟上幾杯茶水,擺一小碟脆炒豆。石坤四麵逡巡,店麵不大,不過幾張油漆班駁的木桌木椅,牆上供著神龕,一左一右兩根香燭,燃得很旺,頗有荒村野店的風情。


    “這羊雜看上去還不錯,來兩斤,”諸葛熟稔地報著,“再要半斤肉,饃也來半斤――別給來剩的啊!”


    “那怎麽敢呢?蒙得了別人蒙不了您老人家啊!”年輕女子推開通往後院的門,叫了一聲,立即跑來幾個五大三粗的男孩子,七手八腳地洗切羊肉、準備調料。兩個係白圍裙的鄉下姑娘,臉頰紅噴噴的,一個提著茶壺替他們添茶,一個取了白瓷土碗和家常竹筷擺上。


    “翠花兒,你那廚子怎麽不見?”諸葛端起茶杯咕嘟咕嘟一氣猛灌。


    “今兒趕上灌香腸,後頭忙得走不開――放心,湯料是廚子配好的。”後院果然亂哄哄,亂裏有人叫嚷起來,年輕女子說聲“失陪”,邁著小碎步趕了過去。


    “這時辰不對,倒早不晚的,”諸葛抬腕看看時間,“要碰上午、晚兩餐,你得排隊等老長的輪子。”


    “諸校長是美食家。”司機小古笑著搭訕。石坤已經留意到,學校裏的人都把諸葛校長省略成諸校長。


    “是嗎?往後可得請諸校長做向導了。”石坤微笑。


    “什麽美食家?!”諸葛笑一笑,“我這人,心直口快,愛交朋友是真的,逢到味道不錯的地兒,周末就邀約一幫朋友小斟小酌――味兒是好,就是地方都不上檔次。”


    “好廚子往往是藏在民間的。”小古接上去。


    “翠花兒,這筷子放你鍋裏煮煮去。”諸葛叫住斟茶的姑娘。石坤一楞,這才發覺他滿口亂叫,逮誰都叫翠花。


    “洗幹淨的,俺們用開水燙過呢。”那姑娘辯白。


    “甭廢話,叫你煮你就煮唄。”諸葛把三雙筷子一齊遞給她,姑娘嘟著嘴,一扭腰,不情不願地去了。


    “他們這兒沒有衛生筷,消毒櫃呢,用來當碗櫥,我都說他們好多回了。”諸葛把三個碗收到自己麵前,倒了熱茶涮。小古忙搶過來接著涮。


    “呆會兒喝兩盅泡酒,自然就消毒了。”諸葛說。


    “諸校長在這種雞毛小店吃飯的經驗真是整套整套的。”小古不由得笑。石坤也笑,他對諸葛有了些好感。石坤不喜歡做作的人。奢靡的人,他也是敬而遠之的。諸葛的爽快簡素倒合了他的胃口。


    湯鍋端上來,其實是一隻類似於洗麵盆的大搪瓷缸子,湯麵漂浮著碎碎的蔥花,煮熟的羊雜羊肉散發出微腥的香味。小古起身為石坤和諸葛各舀一小碗湯,各人趁熱喝下去,隻覺五髒六腑都暖和起來。


    “翠花兒,上酒來!”諸葛吆喝。居然有一個男孩子應聲奔過來,酒壺之外,順手帶了三份調碟,一眨眼每人跟前就擱了一份。碟子裏是尋常的青海椒末、辣椒油、醬豆腐之類的。


    “糖蒜要不要來一碟?”男孩子紮煞著手問。這孩子一雙手泡得水滴滴的,臉上還掛著鼻涕,不時吸一吸。


    “來一碟吧。”小古說。


    “糖蒜數北京東來順的正宗,”諸葛舉起酒杯,很隨意地與石坤、小古分別碰一碰,自顧自喝一大口,“人家那羊肉,那可不是一般的吃,那是吃成了藝術――當然了,唯一不好的就是費事兒,我是粗人,不適應這些繁文縟節。”


    “諸校長挺有研究啊。”小古湊趣道。諸葛嗬嗬一笑,動手替石坤斟滿家常泡酒,舉杯碰一碰,又是很隨意地喝一大口,並不叫嚷著幹杯什麽的,也沒有酒桌上的外交辭令。


    “小古,羊羔跪乳的典故,知道不?”諸葛蘸一片羊肉,扔在嘴裏,細細嚼著。


    “小時候聽過的。”


    “你甭說,我對羊這種動物真是有幾分敬佩,”諸葛笑道,“還有,中國人對烏鴉有偏見,嫌那玩意兒不吉利,其實烏鴉反哺是很感人的,烏鴉這種動物,比人類還有孝心。”


    小古不住點頭。


    “我那老母親,喜歡聽故事――人上了年紀,就跟小孩兒似的,每次我回去,就纏著我要聽些掌故,羊羔跪乳啊,烏鴉反哺啊,她老人家百聽不厭。”諸葛兀自笑一笑。


    “誰都知道諸校長是出名的大孝子。”小古適時捧場。


    “哎,就是太忙,陪老人家的時間太少,”諸葛歎息一聲,轉而笑著對小古說,“我那老母親,過去常跟我說,交朋友一定要選孝子,孝順的人秉性淳厚,再壞,也有個限度。”


    小工上了羊肉泡饃。諸葛教石坤鋪一層辣子醬,從一頭開始吃。石坤咬一口,果然奇香盈腮,比羊肉更有一番滋味。


    諸葛不講究吃相,連汁帶饃大口大口地吞進去,末了還喝下一大碗粘稠的高湯,打兩個飽嗝,心滿意足地說:


    “沒辦法,農民的兒子,就喜歡這糙的,飲食細了,反倒不香了。”


    中午石坤就呆在辦公室,翻翻文件。校領導的辦公室新近裝修過,每一間都附設了小小的休息室,一式一樣的布置。一張單人床,一個盥洗台,兩盆室內觀賞植物。石坤在國外從不午休,實在乏得慌,也不過喝一杯釅釅的茶,困勁兒一眨眼就過去了。


    校級班子的成員幾乎都在教員食堂的包間吃午飯,四菜一湯的標準,坐一桌,邊吃邊聊。有時幹脆就變成了一個臨時會議,商討一些棘手的事情。飯後各回各的辦公室,小憩個把鍾頭。


    黨委書記沈德庭卻是例外,這人家庭觀念極強,除非有接待活動,總是一頓不落地往家跑。他家住得不近,往往是司機拉個來回,匆匆扒拉幾口飯菜,又該趕下午的會了。有意思的是,他的司機也是長期在他家裏吃午餐――這些逸事都是諸葛弈雄閑閑散散說與石坤的。


    “沈書記跟他家人黏糊著哪,嬌妻美眷,一雙如花似玉的大閨女,看著都養眼。”諸葛打著哈哈笑道。石坤聽不出話音裏的褒貶,也不多問,陪著微微一笑。


    離溪大學的校級領導班子老齡化傾向十分嚴重,除掉初來乍到的石坤,其他人一律超過了五十歲。黨委書記沈德庭年滿57歲,諸葛弈雄54歲。相形之下,沈德庭性情陰沉,而諸葛弈雄開朗風趣,頗有些老夫聊發少年狂的味道。


    抵達離溪大學的十幾天,石坤其實並沒有對自己的拍擋們多下功夫,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聽取老同誌的匯報。在石坤看來,離退休的校級幹部、中層幹部、教授、副教授們,他們其實是旁觀者清的一撥人,由於身份超脫,對於沉屙積弊方麵,他們往往更敢於仗義執言,更能一語中的。這些為離溪大學兢兢業業工作了幾十年的老人家當真沒有讓石坤失望,經過幾次個別談話,學校改革發展的來龍去脈,石坤胸中已然有了輪廓。


    下午他約了卸任不久的一位副校長,主管科研的,姓英。這位老人家在離溪大學從最基層的助教幹起,逐層提拔,直至高位。石坤在調閱資料的時候讀到過他親筆起草的學科建設方案,裏麵的內容相當有前瞻性,可不知什麽原因,這份草案並沒有形成正式文件。


    石坤開了手提電腦,敲下幾條想要了解的疑問。敲完,他起身拉開書櫥,取出茶葉罐,準備泡一杯濃茶,提提神。揭開保溫杯的蓋子,他怔了怔。一股熱氣撲麵而來,他聞到了微帶清苦味的茶香。顯然茶剛泡好不久。


    辦公室的衛生有專人負責打掃,但茶是行政辦公室主任喬冬蕊幫他泡的。石坤已經發覺,這兩天喬冬蕊總是細心地在午後為他泡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並且茶葉也不是學校統一配發的西湖龍井,而是石坤嗜好的品種,綠葉苦丁。這種茶並不貴,在本地卻極少見。石坤喜歡茶葉香裏那隱約的苦澀,茶的顏色也好,徐徐舒展開,從灰褐到苔綠,層次分明,漸次過渡,就像深海裏一叢叢繁茂的水草。


    有人輕輕敲門,石坤定了定神,看了看時鍾,2:30。他整理一下淩亂的桌麵,說聲請進。門開了,喬冬蕊捧著一疊文件走了進來。


    “咦,這麽冷,怎麽不開空調――燈也沒開?”她吃驚地問。


    “忘了。”石坤尷尬地笑。他一向是生活的白癡,有霧的天氣,冷,且暗,他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


    “降溫了,當心感冒。”喬冬蕊低聲說,並不看他,徑直去按了空調和燈的開關。石坤望著她的身影,有些失神。她穿著毛絨絨的短身無袖夾克,領口鑲滿柔軟的皮草,及膝的皮草裙有針刺的縷縷銀線,一雙緊貼皮膚的長靴,襯出足踝纖細的線條。她仍然剪著男孩子式的短發,一張精致的臉,可惜有了輕微的皺紋,眼睛依舊是極美極美的,很大很黑,宛如畫像上的卡門――對了,她確實出演過卡門,那辰光她在離溪大學的禮堂出演舞劇《卡門》,戴著長長卷曲的假發,穿一條紅色絲綢裙子,翩翩起舞,顛倒眾生。


    很奇怪,她幾乎還是那麽輕盈。他記得她是1964年出生的,和他同年。40歲的女人,常常會有回光返照般的嬌嫩,仿佛一朵開到了極致的石南花。這話似乎也是她說的,很多很多年以前。為什麽是石南花呢,他問過她。她是怎麽回答的,他卻忘了。那時她對外國文學很著迷,拜倫的詩歌裏有不少石南花的意象,她在書裏一句一句勾畫出來。她給自己起的英文名字就叫做石南花。


    “明天上午的會議推遲到10點,因為9點鍾有一個捐贈儀式。”喬冬蕊把手裏的文件放在他的桌上。


    “捐贈什麽?”石坤定定神,問。


    “一間製酒企業,捐給我們學校的貧困生12萬元獎學金。”喬冬蕊回答。石坤信手翻一翻她帶來的文件,一張大紅請柬滑了出來。他翻開來,是婚禮請柬,抬頭寫著,尊敬的石校長,落款是尚明月,尚鬆柏。陌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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