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暗箱操作?”區處長又問。


    “沒有。”姚建山還是否認。


    “那行,清楚了就好,”區處長起身道,“天兒也晚了,咱們得早些趕路。”


    “老姚,去叫我的司機把車開到樓下,我跟區處長他們一道出發。”諸葛跳起來吩咐姚建山。


    “你幹嘛?還要送到邊境上?”區處長開玩笑。


    “你上回不是說腰疼嗎?我知道省城有個好地兒……”諸葛湊過去,附在區處長耳邊說了一番悄悄話,說得區處長直點頭。


    “老諸啊老諸,你一天到晚不務正業,省城轉悠得比我還熟。”區處長在諸葛背上猛拍一掌。


    “隻好委屈委屈領導們,到了省城再吃晚飯,開幾瓶好酒,咱哥幾個一醉方休。”諸葛回身對評估組的成員們說,那幾個人不免客套幾句。


    石坤和沈德庭把評估組成員送上車,眼見著諸葛登車離去,區處長居然不坐教委派來的車,而是一頭鑽進了諸葛的桑塔那,姚建山也跳上車,坐了副駕座。


    沈德庭直接乘專車回家,石坤返回辦公室,處理幾天來積壓下來的文件。翻了幾頁,他有些失神,想到離大種種詭異的現象,還有那些詭異的人。在離大工作幾個月,簡直比做十年的學問還要複雜還要累。一念之間,他不禁有些灰心。


    喬冬蕊敲敲門,進來了。她穿著樸素的職業裝,灰色的,裙角有波浪形的褶皺,增添不少婀娜。這些天她瘦得厲害,一雙眼睛顯得更大。


    “評估組一來,你也夠累的了,好好歇息歇息吧。”石坤體貼地說。


    喬冬蕊看他一眼,平淡地說聲謝謝石校長關心。


    “區處長他們沒留下來吃飯?”喬冬蕊隨口問。


    “說是有事,回省城了。”石坤回答。


    “諸校長跟去了吧?”


    “你怎麽知道?”石坤詫異。


    “以前區處長一到離溪,總是諸校長陪著,”喬冬蕊笑道,“兩人都喜歡玩,號稱五毒俱全。”


    “是嗎?”石坤若有所思地看著喬冬蕊,道,“不過諸校長也夠能周旋的了,離大的教室情況、師生比、學生住宿麵積,單是姚建山在中文係搞的那一攤,就夠讓###亮黃牌警告了,諸校長居然有本事糊弄過省教委的評估組。“喬冬蕊笑一笑,不作聲。


    “喬主任,麻煩你把中文係大一學生上個學期的體育成績調給我看看。”石坤說。


    “好的,我馬上讓他們拷貝過來。”喬冬蕊當即給體育係公共教學辦公室打了電話,一位值班老師很快就把軟盤送了過來。


    石坤在電腦上打開文件夾,憑著記憶,查找區處長提供的那幾個學生的名字。光標圈定下來,他認真查看。看著看著,石坤脊背發涼,姚建山招進門的那幾個所謂的體育特長生,體育成績平平,綜合成績最高的89分,最低的一名竟不及格。


    “有什麽不妥嗎?”喬冬蕊輕聲問。石坤閉了閉眼睛,噓出一口氣,把大致情形說了說。


    “你瞧瞧,離大的荒唐事兒,一樁樁,一件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來幹嘛的了,是來當查案的包公,還是來當校長,攪在一塊兒,一團混沌,”石坤解嘲地說,“以前想象要在母校大展宏圖,倡導新的大學精神――高尚的智慧、無私的關愛、開張的心懷、完整的人性,還有反省能力、理性精神、審慎謙遜、懷疑創造,這一切,竟成了癡人說夢!”


    喬冬蕊聽了,無言以對。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望向窗外。灰紫色的天空將暮未暮,暗紅的斜陽徐徐下墜,有鴿群剪影一般緩慢緩慢地掠過。


    製作校服的事,喬冬蕊與何仲舒誰也無法說服誰,在僵持中度過了好些時日。周末喬冬蕊住回娘家,陪女兒。何仲舒涎皮賴臉地跟著,為了不讓父母操心,喬冬蕊默許他留了下來。隻不過她睡在女兒的房間,撇開何仲舒。


    喬喬對媽媽的陪睡興奮不已,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遲遲不肯睡,穿著小睡衣,光著小腳丫在地板上跳,纏著媽媽做遊戲。喬冬蕊對女兒千依百順,趴在床上當馬,馱著女兒用膝蓋走來走去。結果喬喬著了涼,第二天就發了燒。何仲舒和喬冬蕊嚇壞了,在外公外婆的責備聲裏趕快把女兒送去醫院。


    醫生開了輸液單,喬喬渾身發燙,可憐巴巴地躺在兒童醫院的病床上,打著點滴,不住地叫著爸爸,又轉過頭,叫一聲媽媽。何仲舒心疼死了,索性坐在床頭,把女兒抱進懷裏,用被子偎著,講故事給她聽。


    喬喬靠著爸爸,安穩下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喬冬蕊示意何仲舒把女兒放回床上,何仲舒不理睬,就那樣緊緊抱著,直到兩瓶點滴全部輸完。小孩子恢複快,喬喬當天就退了燒,哼哼著要出去溜達,何仲舒怕她累著,抱著她在樓下的小花園轉了一圈。


    晚上外婆再不肯讓喬冬蕊陪著喬喬睡,怕她們娘倆又折騰。不得已,喬冬蕊躺回何仲舒身邊。她又說起校服的事,態度卻是平和的。何仲舒對她的正麵說教嗤之以鼻,仍舊無動於衷。她側過身去,心酸地主動抱住這個執拗的、利欲熏心的男人,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


    他們輕柔徐緩地做了愛,一點兒都不迫切,到最後何仲舒竟半途而廢,這可是前所未有的現象。他平靜地躺著,溫存而歉疚地撫弄著她的頭發。


    “我自小,就想做一匹狼。”他突然緩緩說。


    “你本來就是一匹狼,驍勇善戰,充滿征服欲,”喬冬蕊用臉貼著他的下頜,輕輕說,“可你,是一匹吃草長大的狼,本性純善,不適合真正的血腥與殺戮。”


    聞聽此言,何仲舒煩躁地一把推開她。


    喬冬蕊抽空到醫院做了一次例行檢查。無論多忙,她每年都會堅持做全身體檢。生下女兒後,她不再對自己的身體放任自流,她要健健康康地陪伴著心愛的喬喬。


    婦產科照例擁擠不堪,喬冬蕊有中學同學在掛號處工作,提前替她掛了號。她拿了號簽,進了診室。一名年輕女子剛從診斷床上下來,動作遲緩地整理著自己的衣衫。喬冬蕊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一楞。這女子麵薄腰纖,恁的麵熟。是誰呢,喬冬蕊蹙眉沉思,一時卻想不起來。


    “目前胎兒發育良好。”主治醫生麵無表情地說。


    “醫生,我真的、真的懷孕了?”那女子目光閃躲、內心激蕩,結結巴巴地問。喬冬蕊忍不住聯想到這個胎兒的合法性。


    “結婚了嗎?”果然,醫生也很奇怪地看著她。


    “結了。”她期期艾艾地應了一聲。醫生不再言語,自顧自在病曆上草草書寫著。


    “兩個禮拜以後來複診,”醫生刻板地交代,“注意營養,注意保暖――不要穿高跟鞋,不要化妝。”說著,醫生特意看了看她深濃亮澤的唇彩。


    “醫生,我、”她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打算要。”


    “不要的話,最好在50天以內做手術,拿著這個,先打b超,再到門診收費處交費預約。”醫生順溜地另扯了一張單子,劃拉了幾行字,遞過去。那女子輕聲說謝謝,轉身走了,鞋跟很響地敲著地板,引人側目。她的鞋非常惹眼,式樣複古,尖頭、修身,黑色絨布的鞋麵,繡著大朵的紅牡丹,那尖細的鞋跟至少有10厘米。


    喬冬蕊的檢查很順利,醫生開了幾味婦科保健藥,她匆匆到藥房取了藥,準備趕回辦公室。經過門診收費處,她看到在診斷室碰到的女子,蹲在地上,一口一口痛苦地往痰盂裏嘔吐著,那雙美麗的鞋子隨著她的姿勢被扭曲成了一個滑稽的s形。猶豫了一下,喬冬蕊徑直走了過去。


    “小姐,你沒事吧?”她溫言道。那女子搖了搖頭,繼續挖心掏肺地拚命幹嘔。然而除了唾液,她什麽都吐不出來了。喬冬蕊幫她輕輕拍打著脊背,又從包裏取出麵巾紙,送到她跟前。早孕的嘔吐,喬冬蕊有過充分的體驗,懷喬喬時,她的反應比別人重,一吐起來,翻腸倒肚,驚天動地。


    “謝謝您,大姐。”那女子低聲道謝,慢慢立起身來。她臉上的妝容被汗水弄糊了,露出蒼白的底色。她虛弱地站著,茫然四顧。喬冬蕊心生憐憫,溫和地說:


    “你住哪兒?我送你去搭計程車吧。”


    “我回離溪大學。”她嗓音細弱地回答。


    “真巧,我們順路,搭個伴兒吧!”喬冬蕊扶住她。她沒有拒絕,順從地跟著喬冬蕊出了醫院,站在路口等計程車。


    當她說出離溪大學的時候,喬冬蕊已經想起她是誰了。救人英雄尚大爺的女兒尚明月,在父親出事後,被招聘到了離溪大學小吃城。喬冬蕊參加過她的婚禮,她和她哥哥同時舉行的婚禮,石坤出席了,諸葛弈雄也出席了。


    但尚明月顯然記不得喬冬蕊,畢竟結婚那天,她才是萬眾矚目的主角,那是她的大日子,她不會花功夫記下每一位賓客。喬冬蕊不動聲色,她不認為有必要把這一層挑穿。她幫助尚明月,隻是出於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本能的同情。


    在車上,喬冬蕊關切地對尚明月講了一些應付嘔吐的土法子。尚明月兩眼潮潤,神色倉皇,看得出來,她心裏在掙紮。喬冬蕊感覺奇異,在她的常識裏,新婚的小夫妻,通常會為孩子的到來歡欣鼓舞,即使屬意丁克,也不至於有如此過激的反應啊。


    計程車停在了離溪大學校門口,尚明月意欲掏錢付款,喬冬蕊按了按她的手,把鈔票遞給了司機。尚明月感激而無助地對她笑笑。


    問明她住在小吃城的員工宿舍,喬冬蕊索性送佛送到西天,陪她回家。尚明月終於想起問她的姓名,喬冬蕊輕描淡寫地說自己是本校的英語教師,姓喬。尚明月“哦”了一聲,沒有再問,她心力交萃,已經無暇他顧了。


    員工宿舍修在小吃城背後,老舊的紅磚房。尚明月單獨住著一套,寬大陰涼的兩居室,陽台上栓著兩頭哇哇亂叫的大狗。


    房間布置得出乎意料的清爽,簡單的粉灰色家什,水果色的窗簾,窗台上種著兩盆芭蕉。尚明月極力邀請喬冬蕊進屋歇息,推辭不過,喬冬蕊隻好小坐片刻。


    “這兒什麽都好,就是沒有獨立的廚房和廁所,做飯燒開水什麽的,一點兒都不方便。”尚明月說著,插上飲水機的電源,給喬冬蕊衝了一杯速溶豆漿,又端出一盤桂圓,開了dvd,順手插進一張碟片。


    是一部國產影片,開頭便是激情戲。壯碩的漢子抱著長辮子姑娘,奔進高高的玉米地。鏡頭搖轉,漢子匍匐在姑娘身上,一起一伏,狂亂喘息。地麵鋪著包穀葉,他們身邊被包穀粘遮掩著,快落山的日頭斜斜地透過包穀粘照進來,淺淡的光線是包穀須一樣清透的顏色,一線一線地投到姑娘臉上。


    喬冬蕊望著電視,心不在焉。尚明月的生活這般洋派,可不大像土裏土氣的鄉村小妞。她的住房條件,也絕不是小吃城尋常打工族的水準。喬冬蕊轉過臉,發覺裏間有一張雙人床,床頭坐著一隻可愛的卡通熊。


    “你先生也在離大工作?”她順口問。


    “沒呢!他想出去闖蕩,結婚不幾天就走了,去新疆他老姨開的廠子做活,一去就是三個多月,過年都沒回來。”尚明月不悅地抱怨。


    “哦?”


    “中間我倒是去探過親,”尚明月很快反應過來,牽強而虛假地笑了兩聲,極不自然地補充,“不成想,一去,就有了這討債鬼!”她故意揮拳在平坦的小腹上輕輕捶了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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