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應該做一個療程的心理谘詢。”蕭堅白告訴清川。


    蕭堅白是滿城的主治醫師,在精神病醫院屬於權威級的人物。他帶的博士生,一出徒,就被海內外的專科醫院高薪挖走。本省各精神病醫院碰到疑難雜症,必定會請他披甲上陣,親自出馬。清川目睹患者家屬淩晨四點站在醫院門口,風餐露宿地排隊掛他的號。


    清川考慮得很周到,向蕭堅白的夫人陳述了狀況,因此滿城一入院,不費吹灰之力,就被指定為蕭堅白的住院病人,得到了優厚的待遇。


    蕭夫人是清川的博士生導師,是清川所在法律係的係主任,一朵鏗鏘玫瑰。清川去年投考她的博士生,可謂使盡渾身解數。蕭夫人的博士生皆非尋常人士,大多是公檢法係統的政府要員或者知名律師,清川以同係同事的近水樓台身份,連同出色的成績,磕磕絆絆地進入了她的門下。


    然而當真成為蕭夫人的弟子,清川卻又後悔莫及。蕭夫人對待門生脾性暴躁,喜怒無常,很難伺候。她的社會兼職很多,時不時接手幾宗標的逾千萬的經濟官司,可是她重男輕女,從不帶清川出庭,隨身攜帶的,總是那幾個男博士生、男碩士生。清川被她指定的書山文海所淹沒,苦熬苦憋。


    此番清川不得已相求,蕭夫人倒是一腔痛惜,竟專門撥出半天時間,邀她到家裏促膝交談,還下廚為她做了一頓晚餐。清川受寵若驚,在蕭夫人麵前熱淚盈眶。痛哭以後,她沒有覺得輕鬆,反倒為自己的軟弱和丟份兒感到懊惱。


    蕭氏夫婦是一對璧人。蕭堅白是醫學界泰鬥,蕭夫人是法學界名人,他們的女兒定居香港,嫁給一名牙醫。女兒是蕭氏夫婦的掌上明珠,相貌相當動人,神氣嬌慵,漂亮的眉眼,細長的身材,胸脯與臀部是完美的半圓形。蕭夫人在外是鐵女人的形象,在家卻是好母親、好太太,五十歲了,還披著繁冗華麗的披巾,穿著尖細的高跟鞋,當著學生的麵,向丈夫撒嬌。


    在處理夫妻關係方麵,蕭夫人是一個傑出的演員,她讓每一個人都看出她對丈夫的狂熱崇拜。這種崇拜更像宗教信仰而不是愛情。因而清川不得不懷疑這是一種技巧,一種使傳統的強男弱女式的家庭得以妥善維持的技巧。


    “堅白,我這學生怪不幸的,你要治好她先生啊。親愛的,你能行的,隻有你行!”蕭夫人小鳥依人地懇求丈夫。


    蕭堅白溫存寬厚地一笑。


    清川連聲道謝,她的心裏有著雙重的悲哀。求助於導師,已是無奈。被蕭夫人這樣垂憐,更令她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打擊。生活圓滿的蕭夫人有如天助,她憑什麽就能這麽幸運?!


    在醫院裏,蕭堅白不苟言笑,對博士生、對助手冷若冰霜,連院長都畏懼他三分。不過對待病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清川目睹過他給一名患自閉症的小家夥講狼和七匹小山羊的故事。


    “你氣色很差,不能老這麽憋著扛著,”蕭堅白和顏悅色地說,“說出來吧,說不定我可以給你一些意見。”他待清川很是和藹,愛屋及烏的緣故吧。


    “人非聖賢,不可能承受一切。比如我們這一行,其實是裝載心理垃圾的垃圾桶,如果不能有效地放鬆和緩釋,同樣會生病的。”他溫言道。


    這些年月,清川習慣了獨自承接全部的災難,默默消化,默默善後。她招架不住蕭堅白的溫情,當下眼窩一熱,流下淚來。蕭堅白遞過一張紙巾,靜默地注視她。蕭堅白身體很棒,瘦瘦修長的體態,手臂的肌肉脹鼓鼓的,步伐矯健,像個具有爆發力的年輕猛男。可惜早生華發,斑白的兩鬢泄露了他年齡的秘密。


    “你會替我保密嗎?”清川問了一個傻氣的問題。蕭堅白笑了。


    “心理醫生這個行當中,有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協會,”蕭堅白坦承道,“本城的心理醫生每個月都會利用一個周末舉行聚會,向比自己更加成熟、更加有經驗的同行傾吐煩惱隱憂,求得精神上的支柱。”


    “我們也需要傾聽者保密,在這一點上,我們與患者感同身受。”他說。


    “在心理醫生的聚會裏,蕭大夫一定充當著總舵主的角色,再沒有比您更加成熟、更加有經驗的同行了。”清川奉承道。


    “嗬嗬!”蕭堅白微笑著,“高處不勝寒哪。”他的語氣是謙虛的,神情卻有掩飾不住的驕矜。


    “放心,我不會告訴我的太太、你的導師。”他輕輕說。


    清川決定信任這位古道熱腸的心理學專家,她所潛心巴結著的領導兼導師的丈夫。事實上,她已經山窮水盡,別無選擇。在這一年中,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令她不堪重負。尤其是在滿城確診抑鬱症入院後,她出現了持續的失眠,情緒低落,無端端地,就會痛哭流涕。


    “我丈夫和鍾點工的婚外情,是怎樣開頭的,我不能確定,而我,在半年以前,遇見了一個年輕的男人……”清川開始緩緩述說。她一開口,便不能自控,奔流不息的,直說了兩個鍾頭。


    蕭堅白聽得很認真,沒有插嘴,沒有露出驚愕或鄙視的表情。他的麵孔是職業化的溫和與寬容,讓清川如入無人之境,可以坦然地說出最深最暗的困惑。


    說完,清川長長噓出一口氣。


    “你有輕微的心理障礙。”蕭堅白敏銳地判斷。


    “有沒有早醒或乏力的現象?”他審慎地問。


    “有。”清川承認。


    “你必須引起足夠的重視,抑鬱症患者的家屬,由於強大的心理創傷,往往會產生暫時性的抑鬱症狀,如果不及時糾正,後果不堪設想。”他嚴厲地說。


    “自從滿城生病,自從發現他和鍾點工的私情,我的心情簡直壞透了。”清川歎息。


    “你的丈夫,隻是其中的部分原因,”蕭堅白凝視著她,“那個年輕的男人,給予你的衝擊,恐怕才是無法估量的。”


    “是的,”清川供認不諱,“他的生活狀態,他特殊的性嗜好,都與我既往的觀念相背離,我越靠近他,受到的震動和傷害就越大。”


    “那是因為你活在一個相對單純的工作環境,以及相對簡單的婚姻關係裏,”蕭堅白凝神注視著她,“你可能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有肮髒的小秘密。”


    “例如我接診的一個病人,他始終把自己想象成一條蛇,而女人是一處洞穴,他試圖朝裏鑽,鑽到洞穴的最深處,躲藏起來……”


    “哦?”清川瞪大雙眼,驚駭不已。


    “別擔心,”蕭堅白突然伸出手,輕輕拍拍她的手背,神色柔和地承諾道,“我會幫助你的,直到你擺脫所有的不快為止。”


    蕭堅白沒有失言。清川的時間被安排在午後。


    每周三的午後。


    天氣熾熱,知了聒噪不休,馬路被白花花的陽光曬得茫茫生煙。守門的老大爺躲進陰涼的走廊,搖著大蒲扇,睡眼惺忪。


    這一整天蕭堅白都會呆在精神病醫院。此外,他要為醫學院的博士生上課,要完成科研調查,要在幾間心理診所坐診,還要應邀出席全國各地的講學。但他的門診時段是雷打不動的,除非身在國外,他總會想方設法趕回來,按時接診患者。


    中午他有兩個鍾頭的空閑,一個鍾頭小憩,另一個鍾頭屬於清川。蕭堅白的心理谘詢,不僅不容易掛到號,而且每四十分鍾,就價值六十元人民幣。清川算是獲取了某種特權。在寬敞無人的辦公室裏,她事無巨細地向他訴說著瑣碎無聊的苦悶。她自覺小肚雞腸到了極點,像那種胸無大誌、無憂無慮的少奶奶,為這一顆鑽戒和那一顆鑽戒煩惱著。但是蕭堅白永遠微笑靜聽,然後超越心理醫生的職業界限,為清川的行為和心理做出評判,甚或給出充足的參考意見。


    “那個年輕男人可能患有性心理障礙,表現為對非處女的排斥和厭惡,這與他過去的經曆有關,包括父母施加的教化,以及自身對於性的一些刻骨銘心的印象。”他說。


    “你並沒有愛上他,你隻是把他的情愫當作了莫大的禮讚,就像老年人迷戀小孩子一樣,是對死亡的本能規避。”他說。


    “你可以輕易地忘記他,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把他的影響消減到最低限度。”他說。


    “蕭大夫,我覺得您像弗洛伊德。”清川忍不住笑起來。


    “調皮!”蕭堅白輕斥。


    他們的關係漸漸變得奇異,他們的表情漸漸變得曖昧,他們的眼神漸漸變得閃躲。那是一種類似於有著秘密勾當時會意而又扭捏的表情,了解而又害羞的眼神。例如兩個男人在紅燈區相遇時的神情,例如兩個賊把手伸向同一個口袋時的神情,雙方都有些窘迫,同時又快慰地覺得他們有著共同的訴求。默契滋生了。


    他們很少涉及到滿城按部就班的治療情況,也從不談到蕭夫人的私事。既不是普通的醫生與患者家屬,亦非朋友之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清川想到調情這個字眼。


    關於調情,調情大師屠秋莎是這樣定義的——調情就是勾引另一個人使之相信有性交的可能,同時又不讓這種可能成為現實。


    清川微笑。她第一次置疑屠秋莎的論調。調情難道不是性交的前奏?


    蕭夫人顯然對他們的新進展一無所知。她在滿城生病後對清川和善友愛,不時詢問清川的家庭狀況,減輕她的課業負擔,居高臨下地愛憐著這個遭遇不幸的學生和屬下,充分發揮其悲憫之心。


    有一個禮拜,清川陪媚媚去看牙醫,錯過了到蕭堅白那兒進行“話療”的鍾點。由於事先沒有知會蕭堅白,事後也沒有道歉,因此清川不太有把握蕭堅白是否為她的失約不悅。


    於是在新的星期三午後,清川買了一捧花。花形張揚的天堂鳥,是花店老板推薦的。十塊錢一朵,一共十二朵。用透明的玻璃紙包裹起來,係了白色的絲帶。


    那是她第一次送花給男人。


    官能的世界


    門虛掩著。蕭堅白坐在一把能夠轉動的皮椅上,麵朝窗外。


    精神病醫院地段偏僻,跟市林業所的植被園地比鄰而居。蕭堅白的窗前正對著兩株百年老樹,粗大虯勁的枝葉遮天蔽日。樹木的暗影映入室內,顯得幽涼而又深寂。


    “打擾了。”清川輕快地招呼著,大步走了進去。


    蕭堅白對她的到來置若罔聞,背對著她,一動不動,並沒有擺出慣常和氣有禮的笑臉。


    “今天好熱!”


    清川無奈地再次搭訕。


    她把花放在桌上。桌角有一隻舊舊的普通的青瓷花瓶,她是早就看好的。花瓶裏插著不知哪位病人家屬送來的康乃馨,已經凋零了,落下的花瓣猶如枯萎的大白菜。


    清川慢吞吞地把零散敗落的花枝一一取出扔掉,換了一瓶清水,插入昂揚生輝的天堂鳥。做著這些的時候,她感受到了蕭堅白回身凝視她的目光。專注的目光,銳利的目光——不知道為什麽,像針一樣,接觸她身上的任何部位,都會有痛感。


    “好了!”她大功告成地拍拍手。


    蕭堅白站起身來,走到她麵前,冷不防伸手抱住她,把臉埋進她的頭發裏,摩挲著,呢喃道,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他的手臂非常有力,箍得清川動彈不得。


    “還以為你不會來了……”他重複。


    痛。清川差點喊出來。肺部不能呼吸,心髒麻痹。陌生的男人皮膚的觸感、輕微的煙草味和滾燙的溫度。男人是這樣鹵莽荒唐的東西!


    清川掙紮。她推他。他像一扇結實的鐵門,強硬,堅冷,巋然屹立。


    “蕭大夫!”清川惱怒地低叫,她潛意識裏期望著某種開端,但不是這般草率。


    “不要叫我蕭大夫,叫我蕭堅白,堅白……”蕭堅白含糊地說著,低頭吻她。他的舌尖輕柔熟練,類似於上等的絲織品,令清川全身戰栗。


    她不曾被人如此莽撞地愛過,不曾被人如此猝不及防地擁抱過。蕭堅白寬鬆的白大褂,掛在上衣口袋裏的鋼筆,如雪的兩鬢。這處處透著理智的男人,上個星期在這裏望眼欲穿地等著自己,在她陪媚媚看牙醫的時候,她上司兼導師的丈夫對她翹首以待……


    清川被強烈的虛榮心擊潰。


    她沉靜下來,順從地聽憑他撫摩。蕭堅白忽然鬆開她,衝過去反鎖了辦公室的門。盡管窗外是荒無人煙的苗圃,他還是仔細放下了窗簾。


    他暗示她自己繼續下去。她沒有服從,她拒絕對她的身體擔負任何責任,她既不反抗也不協助他。她的靈魂宣布它不能寬恕這一切,但決意保持中立。


    蕭堅白像個初出茅廬的生手,迅猛地侵略了她。清川在窄窄的沙發上,重溫了處女一般生硬的疼痛。


    其實他隻是一個笨拙、陳腐、野蠻的男人,他的本意是滿足他自己。


    清川別過臉來,立即注意到蕭堅白脖頸鬆軟的肌肉、纖毫畢現的青筋。無論表現得多麽生猛,畢竟是上了年紀的男人。她有些同情他。


    沙發很硬,清川的背烙得很疼。伏在她上麵的蕭堅白沉得要命,如同一堆毫無生氣的石頭。她在兩重擠壓中神形俱疲。


    “這是送給你的。”蕭堅白從辦公室的抽屜裏取出一大瓶造型別致的香水。清川接過來,看了看標簽,是三宅一生的產品。


    “我在日本講學時帶回來的。”他解釋。


    清川驀然察覺,他是有預謀的。在見麵之前,他已經安排好了細節和善後工作。從他的老練程度來看,清川不會是他的最初,亦不會是他的最終。


    蕭夫人了解她的丈夫嗎?不。沒有任何女人能夠識破男人的真麵目。他們詭計多端。他們狡黠善變。譬如清川和蕭堅白,究竟是誰勾引了誰?清川不得而知。


    第二個星期,他們如法炮製地做了一次。完事後,蕭堅白送給清川一套名牌內衣。清川掂了掂精致的紙盒,諷刺地說:


    “是等價交換,對嗎?”


    “啊?”蕭堅白一愣,尷尬萬分,“不不,當然不是,瞧你,想到哪兒去了!”


    “我的前任呢?是不是也是某一位病患家屬,有體麵的職業,不俗的姿色,非常無助,非常淒惶?”清川自知這種老於世故、厚顏無恥的口吻像是竄逸江湖的流鶯,有要挾恐嚇之嫌。可她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硬生生地戳穿他的溫情,揭開他逢場作戲的虛假嘴臉。


    “你想多了。”蕭堅白極不自然地避開她咄咄逼人的眼光。


    “病人出院之日,就是關係終止之時——很安全,很放鬆,而且,資源充沛,不用擔心後繼乏人,對不對?”清川把手臂搭在他的雙肩上,強迫他直視自己。


    “你肯定我不會黏著你,自毀聲名,對不對?”她盯住他。


    “我是愛你的。”蕭堅白言不由衷地表白。


    “嗤!”清川輕笑出聲。


    虛偽。


    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地位顯赫的男人,其實比滿城更虛偽,比宗見更虛偽,比清川認識的任何一個禽獸般的男人都要虛偽。


    因為他不敢承認自己的動機,吃人不吐骨頭的動機。


    第三次歡愛,蕭堅白仍舊堅持贈送禮品。他送的是首飾,一條鑽石項鏈,女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清川沒有推卻,大大方方地收了下來。她不認為有假扮貞女的必要。她安撫他的身體,他安撫她的心。好比原始時代,一頭羊換取一袋大米。兩廂情願的買賣。


    就是這樣。


    這一次不夠斬釘截鐵,蕭堅白有點力不從心,奮鬥了好半天,都沒有辦法。可是他又不願意放棄,不斷地搗騰,搞得兩個人都滿頭大汗。


    清川在發怔,她想到屠秋莎說過的一句話。俞清川,我們的毛病是一致的——對男人了如指掌,可惜管束不住自己貪慕虛榮的、狂浪獵奇的心。這是一句振聾發聵的驚世妙語。


    蕭堅白的腦袋抵在她胸前,氣喘籲籲。


    仿佛排演多次的一幕戲劇。天衣無縫。熟稔程度不啻於洗臉刷牙。


    清川想笑。


    “你是既愛我的老師,又愛全天下的可愛女人,對不對?”清川用手指撥弄著蕭堅白的白頭發,替這個汗流浹背的男人做心理分析。


    “又來了。”蕭堅白不耐煩,翻身下沙發。


    “假如可以,難道你願意嫁給我?”他一邊穿褲子,一邊回頭問道。


    “你明知道,像我這樣愛麵子的女人,絕對不會狠心拋棄身患精神疾病的丈夫,更不會背上搶奪導師丈夫的惡名,”清川挑挑眉頭,“一個高尚的大學教師,受不了社會輿論的譴責。”


    “親愛的,你的情人必須首先符合無法嫁給你的先決條件,免得她們死纏爛打,惹出無妄的麻煩——這是一種策略。”清川靠在他肩上,補充道。


    蕭堅白語塞。


    與蕭堅白上床的第二個月,清川的例假沒有來。一向準時到刻板的例假,足足推遲了七天,還是杳無音信。清川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內褲的痕跡。但每一次,都是失望。


    媚媚誕生後,清川安裝了節育環。按照規定,她中規中矩每隔五年到醫院更換一隻,如今已換到第三隻。期間從未出過紕漏,連一絲一毫的驚嚇都沒有發生過。


    清川上網瀏覽了一遍相關的網頁,原來戴環受孕不是什麽新聞,全體女人都有可能遇到這種倒黴事,幾率比坐飛機失事高了不知多少倍。


    清川頹然掩住麵孔。她39歲了,這辰光懷孕,不是晚節不保是什麽?!


    恐怖的消息得讓蕭堅白知道,他有責任分擔她的痛苦。清川拿起電話,一陣發愣。她驀然驚覺,蕭堅白,隻存在於每周三的午後,精神病醫院那間靜寂的辦公室。除此以外,她無權騷擾他的生活。她不能打上門去,對蕭夫人說,我懷了你丈夫的孩子。她能這麽瘋狂嗎?


    清川無計可施,買了一遝早孕試紙,天天做兩遍以上的測試。試紙顯示,尿液是陰性的,不是懷孕。不過內褲始終幹幹淨淨,連月事來臨前腰酸背痛的現象都沒有出現。


    熬到見麵那天,清川幾近崩潰。她已經確信自己是懷了孕。39歲,懷了野種!萬念俱灰之下,她甚至物色妥了做人流的醫院。一間經常在報紙上做廣告的私立婦科醫院,無痛超導人流。


    生媚媚以前,清川做過一次人流,當時她和滿城剛領完結婚證,連宿舍都沒分到,不可能在大街上養孩子。手術沒有麻醉,那種痛,她一想起來,就會不寒而栗。


    蕭堅白聞聽她的情況,眉頭打起結來。你不是說,已經上過環的嗎?!他責問道,語氣有嗔怪的意味。他在怪她,沒有做好安全措施。這是她的義務,與他無關。


    “也許是意外……”清川有氣無力地坐下來。


    蕭堅白背著手,在屋子裏踱步。片刻,他停頓下來,摸出皮夾,掏出厚厚一遝人民幣,粗略地數了數,遞了過來。


    “這是五千塊錢,我昨天剛領到的科研獎勵金——不論是不是懷孕,也先別管孩子是誰的,你拿去買點營養品,補補身子。”


    “你這是什麽意思?!”清川被大大地挫傷了,她慢慢直起身子,怒目而視,一字一頓地質問道,“你以為我是來敲詐你的?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蕭堅白把指頭豎在唇邊,做了個停止的手勢。


    “我沒有別的想法,就是心疼你。”他扳過她的肩頭,把她摟進懷裏,用下巴在她臉上磨蹭著。


    清川一扭身,掙脫開來。


    “我上年紀了,不喜歡辣味和火藥味……”蕭堅白解嘲地攤攤手,無可奈何地說著。


    花家軍


    在婦科醫院,清川被排除了懷孕的可能。醫生告訴她,她的情緒太過緊張,導致內分泌紊亂。卵巢功能沒有衰退吧?她急迫地問。醫生笑了。沒有衰退。醫生說。


    清川有些失落。潛意識裏,其實她渴望著在16年以後重溫一次懷孕的感受。純女人化的體驗。那是作為女人的一種標誌性的能力。說明她仍然是一個女人。一個有用的女人。一個健康的女人。一個有資格勾搭男人的女人。


    懷孕。多麽性感、多麽動感的詞語。


    她黯然失色地返家,途中接到屠秋莎的短信。我回來了。屠秋莎在短信裏說,今晚去你家蹭飯吧?


    清川表示歡迎,她順路到車站等著屠秋莎。屠秋莎沒有乘公交車,她打的。屠秋莎從來不會虧待自己,從來不去擠公交車。


    “你瘦了。”一見麵清川就說。


    “老撾、越南能有什麽美食?”屠秋莎挽住她的胳膊。


    “在旅途中忘掉他了嗎?”清川笑問。屠秋莎說過,她要嚐試用旅行徹底忘記副市長情人。


    “是的,我把這次旅行成功地當成了一次葬禮,”屠秋莎說,“他的葬禮。”


    “我想象著,死了的他終於屬於我了。我為他料理後事,為他送葬,還穿著黑色喪服——事實上那是我和他的結婚禮服。他的葬禮是我真正的婚禮,是我一生的高xdx潮,是我所有傷痛的補償。”


    “你還見他嗎?”清川直擊核心。


    “我一到家,他就來了,”屠秋莎沉湎在她的愛情葬禮中,神情低柔,“我沒有讓他進屋,我隔著防盜門對他說,你已經死了,你在過去的時間河流裏溺斃了,消亡了。”


    “悲憤出詩人!”清川嘩笑。


    “他可能明白了,也可能沒有明白,但他答應永遠不再打擾我。”


    清川為屠秋莎買了一匣她最愛吃的椰蓉蛋#領她回家。清川對屠秋莎講述了滿城的病,講述了桃,但沒有提到蕭堅白。


    “雖說齊大非偶,但花滿城這種卑鄙的小男人,也絕不可托付終生。”屠秋莎痛定思痛地總結。


    “還有,你家那個鍾點工,一看就是悶騷的貨!”她說。


    “白白中了他的障眼術,”清川道,“他做出一副落水狗的慘相,害我同情他這麽多年!”


    “現在的男人都懂得出賣色相,博取女人的憐憫嗎?”屠秋莎訕笑道。


    “也許他們全讀過男裝版的《灰姑娘》。”清川泄氣。


    打開大門,一屋子的人,笑語喧嘩,高談闊論,濃烈的香煙味撲鼻而來。清川下意識收住腳,以為走錯了家門。猶疑間,小保姆看見她了,從人堆裏氣急敗壞地衝過來,委屈地申訴道:


    “俞阿姨,這幫人自稱是花叔叔老家的親戚,賴著不走,還非要我給他們做飯吃……”


    “誰賴著不走?”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站出來,挑釁道,“小丫頭怎麽說話的?這兒本來就是我哥的家,我愛住多久住多久!”


    清川認出來了,這囂張跋扈的家夥,不是別人,正是花滿城的弟弟,以務農為生的花滿樓。此人遊手好閑,早年因偷竊罪被判入獄兩年,是花家的一員大將。土生土長的農村痞子。


    “請坐,請坐……”清川虛弱地應付著。


    “媽也來了。”花滿樓告訴她。


    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太太應聲而起。老太太刻意打扮過了,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穿一件嶄新的碎花襯衣,連標簽都沒摘,吊在脖子後麵,喜氣洋洋地晃悠。


    清川上前叫聲媽,親親熱熱地攙扶著老太太,說您老人家氣色不錯,又說咱們都挺惦念您的。一臉虛情假意的歡喜。


    “農民都喜歡成群結夥的。”屠秋莎在她耳旁嘀咕。


    對著這群人,清川頭痛欲裂。花家親屬沒一盞省油的燈,從前一度跑來打秋風的親朋好友,一撥接一撥,不光是直係親屬,連鄰裏街坊都大言不慚地號稱是花家的人,就差把阿貓阿狗都領來城裏觀觀光,過過洋葷。一來,個個都是大老爺們的派頭,蹭吃蹭喝,遊山玩水,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月,不提一個“走”字兒,頗有錯把花家當自家的氣勢。


    幸好不待清川忍無可忍地發作,滿城先行攆了客。人事局的宿舍就那麽三五幢房子,誰家來了客人,一下子全知道了。同事打趣滿城,說你家是搞扶貧工程還是怎麽的,長年有農民兄弟上門。


    滿城耿耿於懷,當天就把親戚掃地出門。從此,花家人絕了跡。但在逢年過節,滿城會和清川媚媚一道,坐火車回一趟老家,看望看望四鄰,留下豐厚的壓歲錢。


    滿城生病住院的事,清川在電話裏向他姐姐花滿枝提過。隔著聽筒,清川不知道花滿枝的想法,隻聽見她唔唔應著,一句話都不說。清川心想,抑鬱症是新近被醫學界高度重視起來的一種疾病,置身農村,花滿枝不見得有充足的認識。因此當下沒太留意她的態度。


    誰知道不出三天,以花老太為首的花家大軍氣勢洶洶地趕了來。浩浩蕩蕩的隊伍一共有十三名成員,包括花滿城的堂兄表弟什麽的,大多是身強力壯的漢子,眼露凶光。若是一人提上一根木棍,就是一支所向披靡的敢死隊了。


    “我這次來,主要是看我兒子。”花老太一板一眼地宣稱。


    這位18歲便嫁人生子的老太太,不是一般畏首畏尾的農村婦人。她可是一位剽悍厲害的人物,有過掄棒退賊的光輝記錄。她守寡多年,單身一人,種高粱,喂家禽,拉扯大了三個兒女。


    “滿城身體不太好。”清川實言相告。


    “身體不好?”花老太咄咄逼人,“你偷偷摸摸地搬了新家,連地址都不跟我們花家人講一聲,害得我們到處去問。你把你瘋瘋癲癲的娘接到家裏,請了保姆,太上皇一樣伺候著。你們姓俞的享受著豪華的大房子,想方設法把我兒子扔進瘋人院,還說他身體不好?!”


    隨著花老太的慷慨陳詞,花家姐弟一左一右地杵在了母親旁邊。見狀,清川惟有保持緘默。既然老太太是來吵架的,那麽她任何無心的話語,都可能成為被攻擊的借口。她不想跟花家人翻臉,她沒有精力迎接一場新的戰爭。


    屠秋莎眼見來者不善,伶俐地閃身擋在他們中間,乖巧地問候,伯母,餓了吧?吃了飯再聊啊。她一迭連聲地叫喚著小保姆,遞給她幾張百元大鈔,讓她立馬到樓下的中餐廳叫一桌好酒好菜上來。


    “伯母,我是清川的好朋友,您千裏迢迢地來,這一餐,就算是我給您老人家接風!”屠秋莎滿麵笑容地抓住花老太的手,一盆火似的,趕著問她身體可好,莊稼可好,有幾個孫兒孫女,雲雲。


    老太婆給她一掇弄,暫時轉移了注意力,花家姐弟也就不便發作了。屠秋莎的敷衍功夫是一等一的,沒一會兒,花老太居然將她引為知己,淚眼婆娑地拉著她,向她訴起苦來:


    “……我這一生可不容易……三個孩子,就是滿城讀書爭氣……滿城才3歲,他爹就跳了井……你不知道,我是怎麽熬過來的……”


    “媽,爹是怎麽死的?”清川在一旁聽了,追問道。滿城的父親去世年深日久,花家人從來沒有正麵提到過他的死因。


    “那年大旱,地裏顆粒無收,村裏人都出去要飯了,他爹抹不開麵子,又沒別的法子。他那個人,一向有什麽事都掖在心裏,不跟我商量,就那麽不吃不喝地憋著。我一領孩子出門借糧食,他後腳就跳了井……”花老太抽泣起來。


    “性格內向?絕食?那不是抑鬱症嗎?”清川自言自語。


    “有什麽不妥嗎?”屠秋莎問她。


    “這病是有遺傳的,”清川道,“滿城進醫院的時候,主治大夫就問過好幾遍,他家裏有沒有抑鬱症的病史,我當時不知情,還跟醫生指天發誓說沒有……”


    “俞清川,你這女人也忒狠毒了!”滿城的姐姐花滿枝拍案而起,“你把我弟弟弄進瘋人院不說,還賴著是我爹遺傳了他。青天白日的,上有,下有法律,我就不相信你還能殺人不見血?!”


    “來來來,先吃飯,先吃飯,民以食為天……”屠秋莎適時打岔,率先把準備動粗的花滿枝請到餐桌邊。


    小保姆已經領著餐廳的兩名女服務生,端上來滿桌的菜肴。那十來條漢子趕了遠路,早就饑腸轆轆了,掐滅煙蒂,搭訕著挨近餐桌。


    屠秋莎說聲請,十幾雙筷子老實不客氣地同時伸過來,發出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聲響。正中的一盤清蒸桂魚,頃刻間隻剩一具光禿禿的骨架。一夥人接著進攻叫花雞,連肉帶骨地撕一大塊,徒手捏著,大口大口地吞吃,汁水滴得滿桌滿地。一匣權充飯後甜點的椰蓉蛋#更是被糟蹋得摻不忍睹,花老太邊吃還邊埋怨雞蛋沒煮熟。


    “真真是暴殄天物。”屠秋莎低語道,她替清川心疼雪白的餐桌和餐廳雪白的瓷磚地麵。


    清川苦笑,她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忙著添了兩碗飯,夾些菜,給躲在房間裏不敢出來的母親和媚媚送進去。母親縮在書房的牆角,嚇得戰戰兢兢的,直發抖。清川一來,她像見了救星,撲過來,拽住清川不放,哆哆嗦嗦地指著外麵,向清川告狀:


    “壞人!他們是壞人!他們要打我……”


    “他們恐嚇外婆,要她交出我爸,否則就把她綁進瘋人院。”媚媚在旁邊解說。


    “沒辦法,是他們無知,不懂得你爸爸的病情。”清川歎口氣,蹲下身,用勺子給母親喂飯。


    “我奶奶也太不講理了,帶這麽一大幫人,又不是出殯!”媚媚嘟起嘴。


    “別瞎說!”清川製止她,“要給你奶奶聽見,準定以為你咒你爸!”


    “我剛才聽到你們講話了,我爺爺是自殺身亡的,”媚媚悶悶不樂,“我在網上查過了,抑鬱症的遺傳性是很強的,保不定哪天傳到我身上……”


    “大小姐,我求求你,別給我添亂了。”清川閉閉眼睛,作暈厥狀。


    “到時候,你們誰都別攔我,也千萬甭把我送進精神病醫院,就讓我自生自滅吧!”媚媚一臉的視死如歸。


    “行!”清川不怒反笑,“你記得通知我一聲兒,咱娘倆兒一塊兒抹脖子上吊去!”


    晚餐後,舟車勞頓的花家部隊呈現出潰散狀,漢子們嗬欠連天、東倒西歪,如殘兵敗將一般。清川征詢花老太的意見,建議大家到附近的旅店住下來。花老太手一揮,眼一橫,說,咱就住這兒!這是我兒子的家,我倒要瞅瞅,誰有本事把我攆出去?!


    話已至此,清川隻好安排一幹人擠在家裏。幸而是夏季,被褥盡數取出來,鋪墊在床上、沙發上、地板上,勉強能夠安營紮寨。


    清川緊急召來弟弟西夏,讓他無論如何把母親和小保姆接去暫住,湊合幾天。西夏囁嚅,說老婆剛生了孩子,嶽母又糖尿病發作。


    “俞西夏,你還認不認你的母親?!”清川怒喝。


    “好吧,我在賓館包間房,先把媽安頓下來。”西夏不情不願地打了的士,好說歹說,把母親哄了去。媚媚呢,清川叫她收拾一隻小皮箱,跟著屠秋莎走。清川把屠秋莎和媚媚一路送到街口。


    “簡直像搞白色恐怖,”媚媚在樓道裏不滿地嘀咕,“敵人一到,地下黨就得趕緊疏散。”


    屠秋莎噗嗤一聲笑了。


    “別那麽多廢話,避避風頭再回來,”清川叮囑,“好好聽屠阿姨的話,早睡早起,按時寫作業,把英語老師指定的那幾本課外書讀完。”


    “還有,不許熬夜上網,開學就高三了,你也快17歲了,雖然學校減負,不組織暑假輔導班,但你自個兒得有危機意識,我就不相信我女兒的理想是成為公共汽車駕駛員、電腦打字員或者商場售貨員!”清川委婉地教育媚媚。


    “瞧瞧,瞧瞧,你這不是鄙視廣大勞動人民是什麽?!”媚媚貧嘴。


    送走了女兒,清川反身進屋。


    花家軍


    花家軍已全體就寢,電燈熄滅了,漆黑一片。清川小心翼翼跨過客廳裏的幾張地鋪,回到自己的臥室。


    推開門,她一驚,黑暗中鼾聲如雷,一股汗酸味迎麵撲來。原來花老太和花滿枝嫌棄客臥的床太小,母女倆自作主張睡到主臥室的大床上來了。


    清川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眼明手快地從花滿枝下巴底下搶救出自己的真絲睡衣。不幸的是,睡衣已經沾滿了唾沫星子。他媽的,花滿枝把它當成圍嘴兒了!


    清川暗自呻吟一聲,退到客臥去。誰知道客臥更慘,彌漫著男人的大腳丫子臭。兩個大老爺們,光著身子,一個睡床上,一個睡地上。清川趕緊掩上門。


    細一察看,花家軍竟然反客為主,侵占了全部的房間,根本沒給清川留下苟延殘喘之地。清川無處安身,隻好拖一隻軟和的大抱枕,躺在露台的搖椅中,搖晃著,以身殉蚊子。


    在潮熱的夏夜裏,清川自嘲地想著,這時候最該死的人,不是愚昧的花家軍,而是她。她應該學習舊社會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小媳婦,遭受了冤屈欺壓,悲悲愴愴地哭一回,往橫梁掛條結實的繩子,站到凳子上,腦袋伸進繩套裏去,腳一蹬,兩眼翻白,一命嗚呼。


    ok了。


    想著想著,她迷糊過去。蒙矓間,客廳的電話轟響不止。她驚跳起來,光腳跑去接聽。迷迷瞪瞪中,她以為是滿城在醫院出了什麽事故。那還了得!花家人還不得生吞活剝地吃了她!


    那頭卻是西夏。西夏長噓短歎地向她求援,說是母親一踏進賓館,就嚷嚷著要找清川。老太太力大無比,把攔阻她的小保姆推了一跟頭,磕傷了下頜。西夏托保安把小保姆送進醫院,整整縫了七針。


    “直鬧了大半夜了,吵得左右不安,還沒有消停的意思……”西夏故意把話筒靠近母親,清川立即聽見老太太連哭帶罵的嘟囔,間雜著摔杯子摔椅子的聲響。


    “姐,這屋裏能摔的東西,一樣不剩,都給老祖宗扔牆上碰壞了。她這會兒抓在手裏的,是賓館的咖啡壺,搪瓷的,還能對付著蹦躂幾下。”西夏哀歎。


    清川揉揉疼痛的太陽穴,恨不得立時三刻氣絕身亡,自此遠離這個牽絲攀藤的世界。但她不能不強撐著,出門打車趕到賓館,撫慰神誌不清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見清川,馬上破涕為笑,把頭放在清川的膝蓋上,沉沉睡去。清川怕吵醒她,不敢動彈,僵直地坐著,與西夏大眼瞪小眼,挨過了幽涼的後半夜。


    到了早晨,老太太渾然忘卻夜裏的行徑,沒事人似的,哼哼著黃梅小調,拖來笤帚,清掃地毯上的玻璃殘渣。一邊掃著,一邊斥責道,誰家的孩子,這麽蠻橫?瞧這一地,多可惜啊!清川和西夏相視一笑。兩人的眼圈都是青黑的。


    小保姆受了傷,委屈得不行,辭工不幹了。清川替她結清工錢,把她送到火車站,幫她買了回鄉的車票,又匆匆忙忙趕往勞務市場。


    勞務市場一開門,清川手忙腳亂地挑了一個麵相老實的小姑娘,談妥工錢條件,辦好手續,一路領去賓館。西夏請了半天假,寸步不離地在賓館看護母親。保姆一到,他如蒙大赦,騰出手來,拭了拭滿腦門的汗水。


    “我媽太淘了,”他聲音嘶啞,兩眼發紅,驚魂未定地說,“一轉身,她老人家就爬到窗台外的護欄上去了,嚇得我!”


    “媽再淘,能有你小時候淘?”清川斜斜瞥他一眼。


    “姐,你甭寒磣我!”西夏正色道,“我知道媽寵我,為了我,吃了不少苦頭。這不,就為了她老人家,我把坐月子的老婆丟家裏,把生病的老嶽母甩醫院裏,難道我還對不住媽?”


    “新鮮了!還真有理了,你!”清川冷笑一聲,掉頭急急往家趕。


    不出她所料,家裏已經鬧翻天了。那幫農民弟兄睡得早,起得早,起床發現主人不見了,以為是畏罪潛逃,炸開了鍋,一片沸騰。清川提著一大袋豆漿油條小籠包進門時,花滿枝正在義憤填膺地揮手高叫:


    “走,咱報派出所去!我不信這城裏就沒天理、沒王法了!還能跑了她臭娘們兒不成?!”


    舒舒坦坦吃飽了清川買回來的早餐,花家軍神清氣爽地抹抹嘴,打幾個響嗝,趾高氣揚地命令清川,要她領他們去瘋人院看望滿城。


    一行人聲勢壯猛地登上公交車,舌尖嘴利地議論起關於瘋人院的各種道聽途說的傳言。那兒的醫生要打人的,用電棍打。滿城的堂兄詭秘地說著。花老太一聽就急了,當眾號哭起來。


    “俞清川,你欺負我們花家是弱勢群體,把我兒子送進瘋人院……俞清川,你、你、你不是人!”


    花老太挺時髦的,居然學會了一個新名詞,弱勢群體。全車的人轟然發笑,隨著老太太的指指戳戳,把目光齊刷刷對準清川。


    清川羞得無地自容,拚命低頭,使勁盯住自己的鞋尖,恨不得將臉蒙住,再用一張白紙遮著,上書幾個大字:我——不——是——俞——清——川。


    到了精神病醫院住院區,門衛攔著,不讓進,說是這麽多人一塊兒來探視,必須有醫生的特殊批準。花滿枝遂提出見見主治大夫。蕭堅白那天不當班,他的助手出來接見花家大部隊。蕭堅白的助手資曆不淺,是蕭堅白培養的博士研究生,主攻方向就是抑鬱症。


    “你們這是什麽黑店?!清清爽爽的人,憑什麽把人家當瘋子關起來?”花滿樓劈頭蓋臉一通指責。


    “這位是——”蕭堅白的助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們是花滿城的親屬!”花滿枝站了出來,氣焰囂張地自報家門。


    “大夫,我兒子沒瘋,他真的沒瘋。求求你高抬貴手,放他出來,我求求你了!”花老太激動得很,說著說著,腿一軟,就跪下了。


    “他是沒瘋,誰說他瘋了?”蕭堅白的助手一把攙住她。


    “既然沒瘋,你們為什麽聽信俞清川胡言亂語,把他關到瘋人院?!”老太太頓時聲高八鬥,興師問罪。


    蕭堅白的助手不解地望望清川,清川被排擠在人群的外圍,歉疚地遙遙朝他笑了一笑。他明白過來,好脾氣地向眾人解釋道:


    “花先生患的是抑鬱症,抑鬱症跟精神分裂症一點兒關聯都沒有,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疾病……”


    他把清川之前對花家人講過若幹次的有關抑鬱症的常識複述了一遍,花老太將信將疑,不住拿眼望向花滿枝和花滿樓。花滿枝大聲說:


    “媽,咱別信他的花言巧語。說不定,他跟俞清川是一對狗男女,設計陷害咱們滿城呢!”


    花老太一聽有理,又來了勁,口口聲聲要把兒子營救出來。蕭堅白的助手勸說無效,幹脆向他們宣布政策——醫院的規定是,病人入院出院,都須經過直係親屬簽字同意。按照法律程序,第一順序的監護人,應當是配偶。也就是說,沒有清川的同意,誰都不可能擅自作主,把滿城接出醫院。


    “不過呢,你們可以進去看看花先生。你們會發現,他確實需要住院治療。”他說。


    蕭堅白的助手高估了花家軍的素質,他誤認為當他們親眼見到滿城悲觀厭世的狀態,就會自然而然打消帶走他的念頭,從而配合並支持醫院的治療方案。


    結果恰恰相反。


    滿城剛接受完電擊療法,氣息衰弱地躺在病床上打點滴。花老太一見,不由得放聲大哭,一口一個我的兒,一口一個心肝肉,抱住滿城的頭,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別碰我……”滿城虛弱地掙開她。


    花老太碰了一鼻子灰,收了淚,不知所措地回過頭來,與花家眾人麵麵相覷。花滿枝略一遲疑,傾身上前,握住弟弟的手,接著大放悲聲:


    “滿城,我的傻弟弟,有人要害你啊!我們是來救你的!”


    “別碰我……”滿城煩躁地扭動身子。


    病房內靜默了瞬間。然後,花老太麵朝清川,雙目噴火。


    “是你!”她指著清川,聲嘶力竭地叫嚷,“是你害了我的兒子!是你把他害成這樣!我不會放過你!我要找你們單位,找你們領導評理!”


    清川沉默不語。


    “就是她!”花滿枝跳出來聲援母親,“她把我弟弟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給我打!往死裏打!”花滿樓一聲令下,十來條大漢蜂擁而上,把清川團團圍住。病床上的滿城緊閉雙眼,一聲不吭。清川酸楚地僵立著,感到一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淒惶。


    混戰尚未開場,就被聞訊趕來的保安衝散了。花家大軍遭到了嚴厲的警告,當即被驅逐出醫院。為避免遭遇伏擊,清川稍後一步,留在醫院裏暫且避難。好心的保安送來一杯水,讓她坐在空蕩蕩的門衛室裏歇息。


    清川猛然發現,兢兢業業地活到了不惑之年,她居然無家可歸了。


    心理醫生


    當夜清川在屠秋莎家裏住了一晚,天一亮,她就趕到醫院去。翌日是星期三,蕭堅白到精神病醫院上班的日子。她要見他。她需要他的排解,需要他的意見。


    挨到中午,她溜進蕭堅白的辦公室。蕭堅白態度和藹地聽她傾訴,客觀地幫她分析利弊。他的眼光是冷靜的,仿佛在他們之間,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


    “……絕大部分農民對抑鬱症缺乏正確的認知……”蕭堅白說,“身為妻子,你應該頂住壓力,挽救你的丈夫。假如他由於你的軟弱,被接出了醫院,病情加重,自殺身亡,你將會負疚終生,抱憾終生……”


    “……此時你可以住到朋友家,避免正麵衝突……下一步盡量集中你丈夫親友的力量,一起為他治病……至於策略,可以試著采取各個擊破的方式,先說服思想不太保守的年輕親友,再由他們勸說老年人……”蕭堅白字斟句酌地建議著。


    清川茅塞頓開。


    “怎麽樣,你還好吧?”蕭堅白隱晦地問道。


    清川知道他的語意。她坦白告訴他,自己到婦科醫院檢查過了,排除了懷孕的可能性。月經失調是內分泌紊亂,精神過度緊張所致。


    “是嗎?”


    “我太累了……”清川唏噓。


    蕭堅白一言不發地走過來,雙臂有力地把她摟進懷裏。他俯下頭,毛毛糙糙地吻她,他的舌頭和牙齦殘留著口香糖的氣息。原來他已做好準備,他肯定她會來的。


    清川不由得渾身發軟,雖然明知自己是在做著愚蠢的遊戲,可是她無法跟欲望對抗。被期待的欲望。被征服的欲望。


    精神的欲望。


    清川已經發覺,蕭堅白對親吻和撫摩毫無興致。他的吻,隻是為了掩飾直奔主題的急切。


    短短數次的粘和,清川洞悉了他的全部步驟。一成不變的程序。整個過程中,他對她的上半身漠不關心,對她引以為傲的曲線優美的脖頸和脊骨視而不見,甚至可以不染指她的rx房。除非她有要求。


    他是個乏味的男人。缺乏情趣,缺乏性愛文化的素養。


    “你會離開我嗎?”他含糊地問道。


    清川不吱聲。


    “你會離開我嗎?”他再問。


    清川詫異地看著他,他的眼睛裏有一種莫名的哀傷。這冷靜冷酷的男人,長相很好,家庭很完美,學術事業處於登峰造極的時期,在專業座談會與學術辯論會所表現出的傲氣和銳氣,使醫學界的同行們刮目相看,他們敬畏他,對他的成就肅然起敬。然而他為什麽要擔心露水情人俞清川的離去?


    這是一個謎。


    清川對此的理解是,蕭堅白的偷情生活,不是他社會生涯的延展,而是相反。偷情,隻是一個貌似強大的男人乞求憐憫的一種方式。他像一個被繳了械的戰俘,事先把對付打擊的防衛力量解除掉,雙手空空地等待著由偷情帶來的不確定性以及傷害。


    “這是最後一次……”他喃喃道。


    “唔?”清川一怔。


    “我訂了後天的機票,到香港探望女兒,之後轉道英國,進行跨國科研合作項目的研究,半年以後才會回來……”他解釋著。


    “你會等我嗎?”他饑渴地望著她。


    清川沒有回答。沒有意義。她知道。


    半年後,滿城或許治愈出院了,或許複發自盡了。而她照舊是蕭夫人的博士研究生,照舊是蕭夫人的下屬,蕭堅白會忘記她的身體。如果需要,他會物色到新的、美麗的、茫然失措的病人家屬,調戲她們,占有她們,接著遺忘她們。


    也許是告別的緣故,蕭堅白有意放緩節拍。他破例溫柔地吻她的胸部。清川很賣力地逗引他,使勁吸附住他,恨不能將他融化在自己體內。


    蕭堅白很有耐性,然而她並沒有感受到他的強硬。有一度,他似乎有所悸動,但很快就歸於沉寂,裹足停頓,不肯前行半步。


    下午上班的時間臨近了,走廊裏傳出了護士走動的腳步聲。蕭堅白尷尬地直起身來,係好褲帶,勉強對她笑了笑。


    清川默默整理衣飾。


    “你終於勝出了……”蕭堅白在她身後輕聲歎息道。


    清川轉頭望著他。她明白了,其實蕭堅白早已看透了她。不錯,她嫉妒他的夫人。出眾的丈夫,成功的事業。雖然蕭夫人是她的導師加領導,她仍然習慣性地暗中與她較勁。很明顯,蕭堅白是擊敗蕭夫人唯一的利器。這是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在於蕭堅白本人。他是清川見過的男人中最好的一個,睿智、博學、英武。她越是這麽想,就越是想掠奪他的智慧,汙損他的品行,摧毀他的體力。


    最終,她做到了。她贏了。她俘虜了蕭夫人的丈夫,並且讓這個男人在床榻上成為一蹶不振的弱者。


    “知道木桶定律?一隻木桶的盛水量由最短的木片決定,”蕭堅白苦澀地笑道,“是的,你這個骨子裏充滿戰鬥欲的女人,你剝光了我們夫妻,窺見了我們精神的裸體,你發掘出了我們身上最短的那一塊木片。”


    既然如此,為什麽要接納我?清川想問。在眾多病患家屬中,蕭堅白挑中了關係最危險的她。她凝視著他。突然間,她懂了。無論是蕭堅白,還是宗見,他們同樣找出了她生命裏最短的那一塊木片。他們輕易發現了它。


    那就是情欲。


    藏在纖細的骨骼中的情欲。藏在冷峻的眼神裏的情欲。藏在緊閉的嘴唇間的情欲。藏在幹澀的手指尖的情欲。藏在平靜的頭發絲的情欲。


    她的情欲。


    清川知道,她和蕭堅白完了。這樣的完結,不是由於蕭夫人的存在,不是由於即將到來的時空的距離,而是肉體的緣由。


    因為他們不再需要彼此。


    清川聽到了終場的鈴響。青年時代,露天電影散場時的那種鈴聲,在片尾字幕推出的刹那,驀然響起,尖利而突兀——


    他們從身體開始,在身體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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