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長衣短褲的日本漢子在娘娘宮前的闊地上,用刀尖劃個大圈,場子就打出來。不管人多擠,誰的腳尖也不敢過線。


    這兒,除去山門對麵的戲麵不準上人,四邊的樓頂、牆沿、煙囪,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滿了人。還有些人爬到過街樓"張仙閣",推開窗子往下瞧。隻見東洋武士佐藤秀郎和神鞭傻二麵對麵站著。東洋武士渾身全黑,短身長臂,鼠麵鷹目,那樣子非妖即怪。傻二還是寬寬鬆鬆一件藍布大褂,辮子好像特意用蓖麻油梳過,上鬆下緊,辮梢夾進紅絲線頭繩,漂漂亮亮盤在頂上。人們都盯著他這神乎其神的辮子,巴望親眼看見他顯露神功。


    東洋武士一抬手,玻璃花捧上一根碗口粗、四尺長、上平下尖的木樁子。東洋武士接過木樁,尖兒朝地,拿拳當錘,哐、哐、哐、哐,硬往下砸,眼見木樁一寸一寸往地下紮。這一出手就把人們看呆了。玻璃花高興地又喊又叫。


    玻璃花純粹傻蛋一個。前三天說好,今天比武,日本洋行的老板不來,這邊全靠楊殿起和玻璃花照應。楊殿起還得當翻譯。偏巧昨晚楊殿起說鋪子裏有急事,坐船去了寧河的東豐台。玻璃花哪知道楊殿起由於天津人自打鹹豐九年望海樓那樁教案,仇洋的情緒好比漲滿的河水,使點勁就會溢出來,他怕招惹眾怒,耍個滑兒躲開了。玻璃花竟然挺美,他以為楊殿起不在,日本人又不懂中國話,他想怎麽說就怎麽說了:


    "傻二,瞧!今兒東洋的哥兒們,替三爺我拔撞來了。怎麽樣?三爺的路子野不野?今兒叫你小子明白明白,是洋大人神,還是你那狗尾巴神。看誰還敢騎著三爺的脖梗子拉屎!誰他媽惡心過三爺的,今兒東洋哥兒就替三爺出氣!哎,傻巴,你怔著幹嘛?"


    傻二確是有點發怔。


    大前天,有人把戰表包塊磚頭扔進他家院子,他就怵頭。為嘛?說也說不明白。反正那時候中國人怵洋人,誰也不知道為了嘛。有原因就有辦法,沒原因就沒辦法。直到昨天後晌,他還猶猶豫豫,依然沒有回表應戰。這當兒有人敲門,他坐在屋裏沒開門,轉眼卻見一個人站在跟前,就是一陣風刮進來,也沒這麽快。這人身材瘦小,鼻子奇大,單看目光透徹的雙眼,就知有修行深厚的功夫在身。沒等他開口,這人縱身往後一躍,竟然毫無聲息地貼在牆上,兩腿離地三四尺,原來他左手的無名指勾在牆壁的釘子上,憑借這一指之力自由自在地懸起整個身體,就像蜻蜓落在上邊一樣,這功夫可是天下少見的。這人笑嘻嘻對他說:


    "我看你的神氣不對。哥兒們,難道你怵洋人?那你還算不上一條好樣的漢子。洋人不過眼珠、頭發、皮膚的顏色和咱不同,說話兩樣,至於其它麽——喜怒哀樂,行止坐臥,吃喝拉撒睡,還不都和咱一樣?他們吃飽不打嗝兒,受涼不打噴嚏,睡覺不打呼嚕嗎?要說能耐,各有各的長處;要說比武打架,非壓他們一頭不可。哥兒們,論功夫,你在我之上。可是我都不把洋人當回事,你呢?咱初次見麵,總不能叫我把你看尿了吧!尿給誰,也不該尿給洋人!洋人的武功再各色,總離不開手眼身法步,你隻要留神他用嘛法子,破法拆招,保你打贏。何況你還多一條辮子呢……哎,兄弟,你給我把扇子,這天跟下火差不多。"


    傻二轉身拿扇子,邊問:


    "師傅尊姓大名?"


    "鼻子——李。"


    隻聽這三個字,回身已然不見牆上那人。頭兩字"鼻子——"聲音還是在那麵牆上,最後一個"李"字,已經是從門外傳進來的。


    原來此人竟是赫赫有名的鼻子李。輕功蓋世,名不虛傳。人家既然如此看重自己,膽氣也就足了。至於人家說功夫在自己之下,也並非一般客套話。這種有真本事的人,總愛把自己藏在別人後邊;沒真本事的人才總往前竄,生怕丟掉自己。怕人忘掉是最悲慘的事——這是題外的話了。


    且說這時,東洋武士已經把木樁子砸進地裏一尺半,地麵上露二尺半,他雙臂一展,落在木樁上,像隻老鷹落在旗杆頂上。他並不進攻,而是朝傻二比劃兩下,叫傻二進招。傻二想到鼻子李囑咐他的話,用心琢磨對方的招法,悟到這東洋武士身材矬小,夠不上自己的發辮,故此先立個木樁,站在樁上,居高臨下,逮機會好捉自己的辮子。傻二看破對方招數,也就馬上有了對策,他縱身貼前,拳掌並用,就是不動辮子。東洋武士手法極快,把他的來拳來掌,一一抵住,而那雙鷹眼始終死盯著他頭上的發辮。傻二主意拿定,不到緊要關口,決不使喚神鞭。東洋武士也看透了他的用意,故意賣個破綻,待傻二貼前,猛出雙掌,快若迅雷疾電,傻二趕忙招架,兩雙胳膊頓時絞在一起,傻二的左腕被撥在中間,隻要對方發力,就可能被撥斷。使辮子!他剛一動念,辮子已經抽在東洋武士的臉上,這一下,打得東洋武士立即鬆開雙臂,身子一晃,險些掉下木樁,但傻二這一辮子打出去,似乎感覺辮梢碰到什麽,這是東洋武士的手!他立即明白東洋武士今天憋足勁來捉自己辮子的,挨了打也沒忘了抓他的辮子。他變個招數,不用橫抽,而是如蛇出洞,尋到空隙直戳出去。軟軟一條辮子,使得像鐵杆紮槍,剛猛異常。玻璃花在一旁叫道:"佐爺!小心辮梢掃眼睛!"東洋武士不通中國話,怔了一下,就給傻二的辮梢飛快地戳上眼睛,不等他睜開眼,傻二掄起辮子就抽,"啪!"聲如劈天,打得東洋武士在木樁上轉了兩圈,若不是腳下有根,早跟土地爺熱乎去了。


    這兩下把東洋武士打糊塗了,他鬧不清辮子的來龍去脈,甚至不知這辮子究竟在哪兒。可是他忽然見傻二的辮子一甩,像棍子一樣橫在自己眼前,東洋武士見這機會絕好,出手抓辮,指尖將將沾上辮子,這辮子又變成鏈條在他手腕"刷"地纏了兩道。跟著傻二來個"獅子擺頭",硬把東洋武士從木樁上甩起來,同時一掌打在東洋武士胸口上。這一掌為了不叫東洋武士借機抓他辮子,因而運足氣力,銳不可當,直把東洋武士暈頭轉向地扔在對麵的戲台上去。就這一瞬,傻二已然站在那木樁上,神鞭烏光光又鬆鬆地繞在肩上,雙手倒背,神氣頂足,好像站在那兒看戲。


    在眾人叫好和哄笑中,東洋武士就像名醜劉趕三,傻乎乎立在戲台上。不知誰大喊一聲:"打他媽洋毛子呀!"跟著一大群人跳進場子和四條日本漢子打成一團。看熱鬧的人見鬧事了,有的往南跑,有的往北跑,反而擠成大瞎團。一時拳飛棒舞,不知誰揍誰。死崔忽然帶著一幫小混混,衝進人群,圍住玻璃花,一把將他胸前的金表奪去,跟著混混們手舞斧把、竹竿、門栓,把玻璃花打得殺豬一般嚎叫,一直把嗓子喊劈了,出不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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