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勝地,能人如林,此間出了兩位賣茶湯的高手,把這種稀鬆平常的街頭小吃,幹得遠近聞名。這二位,一位胖黑敦厚,名叫楊七;一位細白精明,人稱楊八。楊七楊八,好賽哥倆,其實卻無親無故,不過他倆的爹都姓楊罷了。楊八本名楊巴,由於“巴”與“八”音同,楊巴的年歲長相又比楊七小,人們便錯把他當成楊七的兄弟。不過要說他倆的配合,好比左右手,又非親兄弟可比。楊七手藝高,隻管悶頭製作;楊巴口才好,專管外場照應,雖然裏裏外外隻這兩人,既是老板又是夥計,鬧得卻比大買賣還紅火。


    楊七的手藝好,關鍵靠兩手絕活。


    一般茶湯是把秫米麵沏好後,捏一撮芝麻灑在浮頭,這樣做香味隻在表麵,愈喝愈沒味兒。楊七自有高招,他先盛半碗秫米麵,便灑上一次芝麻,再盛半碗秫米麵,沏好後又灑一次芝麻。這樣一直喝到見了碗底都有香味。


    他另一手絕活是,芝麻不用整粒的,而是先使鐵鍋炒過,再拿擀麵杖壓碎。壓碎了,裏麵的香味才能出來。芝麻必得炒得焦黃不糊,不黃不香,太糊便苦;壓碎的芝麻粒還得粗細正好,太粗費嚼,太細也就沒嚼頭了。這手活兒別人明知道也學不來。手藝人的能耐全在手上,此中道理跟寫字畫畫差不多。


    可是,手藝再高,東西再好,拿到生意場上必得靠人吹。三分活,七分說,死人說活了,破貨變好貨,買賣人的功夫大半在嘴上。到了需要逢場作戲、八麵玲瓏、看風使舵、左右逢源的時候,就更指著楊巴那張好嘴了。


    那次,李鴻章來天津,地方的府縣道台費盡心思,究竟拿嘛樣的吃喝才能把中堂大人哄得高興?京城豪門,山珍海味不新鮮,新鮮的反倒是地方風味小吃,可天津衛的小吃太粗太土:熬小魚刺多,容易卡嗓子;炸麻花梆硬,弄不好硌牙。琢磨三天,難下決斷,幸虧知府大人原是地麵上走街串巷的人物,嘛都吃過,便舉薦出“楊家茶湯”;茶湯粘軟香甜,好吃無險,眾官員一齊稱好,這便是楊巴發跡的緣由了。


    這日下晌,李中堂聽過本地小曲蓮花落子,饒有興味,滿心歡喜,撒泡熱尿,身爽腹空,要吃點心。知府大人忙叫“楊七楊八”獻上茶湯。今兒,兩人自打到這世上來,頭次裏外全新,青褲青褂,白巾白襪,一雙手拿堿麵洗得賽脫層皮那樣幹淨。他倆雙雙將茶湯捧到李中堂麵前的桌上,然後一並退後五步,垂手而立,說是聽候吩咐,實是請好請賞。


    李中堂正要嚐嚐這津門名品,手指尖將碰碗邊,目光一落碗中,眉頭忽地一皺,麵上頓起陰雲,猛然甩手“啪”地將一碗茶湯打落在地,碎瓷亂飛,茶湯潑了一地,還冒著熱氣兒。在場眾官員嚇懵了,楊七和楊巴慌忙跪下,誰也不知中堂大人為嘛犯怒?


    當官的一個比一個糊塗,這就透出楊巴的明白。他眨眨眼,立時猜到中堂大人以前沒喝過茶湯,不知道灑在浮頭的碎芝麻是嘛東西,一準當成不小心掉上去的髒土,要不哪會有這大的火氣?可這樣,難題就來了——


    倘若說這是芝麻,不是髒東西,不等於罵中堂大人孤陋寡聞,沒有見識嗎?倘若不加解釋,不又等於承認給中堂大人吃髒東西?說不說,都是要挨一頓臭揍,然後砸飯碗子。而眼下頂要緊的,是不能叫李中堂開口說那是髒東西。大人說話,不能改口。必須趕緊想轍,搶在前頭說。


    楊巴的腦筋飛快地一轉兩轉三轉,主意來了!隻見他腦袋撞地,“咚咚咚”叩得山響,一邊叫道:“中堂大人息怒!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愛吃壓碎的芝麻粒,惹惱了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小人這次,今後一定痛改前非!”說完又是一陣響頭。


    李中堂這才明白,剛才茶湯上那些黃渣子不是髒東西,是碎芝麻。明白過後便想,天津衛九河下梢,人性練達,生意場上,心靈嘴巧。這賣茶湯的小子更是機敏過人,居然一眼看出自己錯把芝麻當做髒土,而三兩句話,既叫自己明白,又給自己麵子。這聰明在眼前的府縣道台中間是絕沒有的,於是對楊巴心生喜歡,便說:


    “不知者當無罪!雖然我不喜歡吃碎芝麻(他也順坡下了),但你的茶湯名滿津門,也該嘉獎!來人呀,賞銀一百兩!”


    這一來,叫在場所有人摸不著頭腦。茶湯不愛吃,反倒獎巨銀,為嘛?傻啦?楊巴趴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叩頭謝恩,心裏頭卻一清二楚全明白。


    自此,楊巴在天津城威名大震。那“楊家茶湯”也被人們改稱做“楊巴茶湯”了。楊七反倒漸漸埋沒,無人知曉。楊巴對此毫不內疚,因為自己成名靠的是自己一張好嘴,李中堂並沒有喝茶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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