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歲開篇


    一如日日那樣,晨起之後,沏一杯清茶坐進書房裏。書房是我的心房,坐在裏邊的感覺真是神奇之極。聽得見自己心跳的節率,感受得到熱血的流動,還有心之溫暖。書房的電話與傳真還通向天南地北。於是朋友們把他們富於靈氣的話送了進來。昨天與身在地凍天寒的哈爾濱的遲子建通話。談到我一個月前在地中海邊尋找梵·高的蹤跡之行。談到她的宏篇巨製《偽滿洲國》。談到大雪紛飛中躲在屋內寫作的感覺。她說惟冬天書房裏的陽光才真正算得上是一種享受。我說,夏天的陽光照在身上,冬天的陽光照在心裏。書房裏的談話總是更近於文字。


    書桌對麵的一架書,全是我的各種版本。麵對它,有時自我的感覺很好很踏實,由此想到可以扔下筆放鬆一下喘息一下了;有時卻覺得自己的作為不過如此,那麽多文學想象遠沒有寫出來,這便恨不得給自己抽上一鞭子,再加一把勁兒。


    人回過頭時才會發現:做過的事總是十分有限。


    今天坐在書房裏,這感覺更是強烈。甚至有一種浩大的空蕩。陌生,未知,莫名,一片白晃晃,虛無而不定;我從未有此感受;房中一切如舊,這從何而來。難道這就是"新世紀"之感嗎?


    靜坐與凝思中,漸漸悟出,這新世紀並不是一種可見的物質,而是無形的未曾經曆過的時間。現在,以百年劃分的時間已經無聲地湧進我的書房。但它並沒有把我的書房填滿,相反卻將原先的一切辛勞全都排擠出去。昨天的一切全不算數了!此刻我站在這個全新的巨大的時間裏,兩手空空如也,我還沒有為21世紀做一件事呢!


    時間隻是一個載體。你給它製造什麽,它就具有什麽。時間不會帶給你任何"美好的未來"。它是空的。它給你的隻是時間本身。然而這已經足夠了!其實生命最根本的意義,不就是任憑你使用和支配的短短的一段時間嗎?


    來不及去推想生命的時間意義。卻見眼前的事物竟發生著一種非常奇妙的變化——


    屋中的一切。除去那些曆時久遠的古物。現今的這些家具器物,書籍報刊,乃至桌上的鋼筆、台燈、水杯等等,在世紀的轉換中,一下子都屬於了那個過往的百年。從明天的角度看,眼前這一切全都是20世紀的文化。而我現在不正是坐在一種具有20世紀風格的迷人"曆史文化"中嗎?這感覺竟然這麽奇妙!


    我們的生命跨進了新的世紀。然而我們的身體卻置身於昨天的物質中。再去體驗我們的生命的深處,那裏邊也帶著重重疊疊、與翻滾的曆史?於是我明白,曆史不是過去時。曆史依然鮮活地存在現實中,存在我們的生命中。曆史應該是我們經驗過和創造過的生活的一種升華。它升華為一種精神,一種信念,並結晶為一種財富,和我們的血肉生機勃勃地混在一起。我們在曆史中成長,因曆史而成熟,我們永遠受益於曆史——無論這曆史是光榮還是恥辱甚至是罪惡的。這因為曆史的頑疾總是要反複發作的。


    屋角的一盆綠蘿長得旺足,本來它是朝著照入陽光的窗子伸展去的。我卻用細繩把它牽引到掛在屋頂的一塊清代木雕的簷板上。它碧綠可愛的葉子在這縷空的雕板間遊戲般地穿來繞去。那雕板上古老的木刻小鳥竟然美妙地站在這彎曲而翠綠的莖蔓上了。這一來,曆史變得生意盈盈。


    不斷電話鈴響,把我線性的思緒切斷,接連到遠遠近近各種話題。這些話題無不叫我關切。王蒙照例是輕輕鬆鬆像戲說三國那樣笑談文壇,天大的事在他嘴裏也會煙消雲散;奇怪的是今天他的嗓門分外的大,中氣足,挺衝,好像剛打了一場球,還贏了分,是不是因為他方才闖進了新世紀的大門?李小林在電話中說,九十六歲高齡的巴老今天真的跨世紀了,而且身體狀況十分平穩,這可是件喜事,叫我高興了好一陣子;歐洲一位媒體的朋友來電祝賀新年,當她聽說國內的市麵上已綻露出春節的氣象,便勾起回憶,情真意切地說起她兒時的種種年俗,使我忽然懂得最深刻的民間文化原來在最嚴格的風俗裏。由此我滔滔不絕談起我那個"恪守風俗"的文化觀。說著說著,忽然想到是對方花錢打來這個越洋電話的。於是匆忙說聲"對不起"便撂下話筒……


    這時傳真機嗒嗒地響。一張雪白的帶字的傳真紙送出機器。原來是山西作家哲夫傳來的。他昨天夜裏傳來的一紙也是同樣的內容,看來他很急迫。他還是那樣十萬火急地為中國危難重重的自然生態呼籲。他說他寫在長篇紀實《中國檔案》裏所謂淮河將在20世紀結束時變清的那句話已經完全落空。淮河如今差不多成了一條臭河。我們的大自然真的已是"雞皮鶴發",脆弱之極。他要我幫他一齊呐喊。他相信我會擔此道義。他還說,他已經無力再喊下去了,他想不幹了。


    他這份傳真叫我陡然變得沉重。一下子,我的書齋變暗變小,我好像被緊緊夾在了中間。我想到這些年我固執地為保護人文生態而竭盡全力地發出的那些呼喊,最終成效幾何?接著我又想到梁思成先生。他曾經也激情昂然地呼喊過,北京城還不是照樣拆了。梁思成是不是白喊了?當然不是——我忽然明白——他的呼喊,並不隻是一種聲音,而是一種精神。一種知識精神和文化精神。我們今天的呼喊不是在延續和堅持著這種精神嗎?於是我抓起電話打給哲夫。我說:


    "如果我們閉住嘴,那才真正是一種絕望。你應當看到,現在這呼聲已經愈來愈大,未來的社會一定會在這呼喊中醒來。你要堅持下去!"


    通過電話,我忽然想,這大概是我在跨世紀的書房做的第一件事。或者說,我首先使我們要做的事情跨過了世紀。因為我堅信,上世紀沒有做成的事,下個世紀一定會做成的。


    此時,我感覺,我的書齋在一點點發亮,一點點闊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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