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計見到韓鍔時,興奮地一跳而起。他整整擔心了一個晚上。韓鍔一臉疲憊,他重回到洛陽城時,已經是天明了。小計分明也一夜沒睡。韓鍔伸指在小計下頦上輕輕刮了一下,心裏有一種溫暖升起——難得有這麽個孩子這麽信任與依賴自己。隻聽他道:“小計,我要你幫我查兩件事。”


    “一件是:於自望那天遭你姐姐刺殺前,跟什麽人見過?他又是在哪兒出來的?”


    “第二件是:我要你幫我找個最好的杵作。”


    他揚揚手中一個裝血的小皮囊:“我要看看這裏麵有什麽詭異。”


    有他吩咐,小計答應得也快。他轉身出去,就找他那些能通消息的小哥們了。他果不愧稱為洛陽城‘九門消息總管’,轉磨了一個上午,就回來了。隻見他一臉興奮之色,看來韓鍔叫他辦的事已經辦好。隻見於小計見到韓鍔就開口笑道:“大哥,你叫我查的事我查清了。於自望那天到天津橋前,他在‘滴香居’先見了一個人。”


    他賣了一個關子,靜在那兒不說話。韓鍔不吃他這一套,靜靜地等著。


    於小計不甘心,笑著繼續道:“這個人隻怕大不尋常。”


    韓鍔一擰眉:“是什麽人?”


    於小計臉色一沉:“城南姓。”


    韓鍔愣沉吟道:“城南姓?”


    於小計歎了口氣,“大哥還記得我那天說過的話吧,不是洛陽王那句,而是下句:城南姓、北氓鬼,河洛書、定輿圖——在洛陽城皇城之南,一向住著有兩個世代簪纓的舊族,一家姓韋,一家姓杜。他們在洛陽城可謂勢力久固了,就是跟東宮也一向往來甚密,在洛陽城當真是一方望族。旁人都稱他們為‘城南韋杜,去天尺五’,足可見出他們的權勢之盛。那一天跟於自望在‘滴香居’中見過一麵的人就是‘城南姓’中韋家的人。”


    韓鍔皺眉問:“韋家的什麽人?”


    於小計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臉上不知怎麽就有些異色:“一個女人。”


    韓鍔愣了愣,隻聽小計道:“也就是韋家這一代當家的少夫人。”


    “韋家這一代隻有獨子。她也可以說是韋家的掌家之人了。她和於自望說了什麽沒有人知道。但好象,於自望走時神情甚是惶惑。”


    韓鍔點頭沉思,半晌道:“好了,你再出去給我查查,可有你姐姐的消息?還要找個好杵作。我睡一小會兒。你小子,即是為你姐姐的事,就多累累吧。”


    小計果然勤快,聞聲就又出去了。


    韓鍔這一覺睡得沉實,到傍黃昏醒來時,心裏卻有一種恍惚之感,似乎隱隱有著什麽不安。他一睜眼,隻見小計正在床邊眼也不眨地看著自己。他微微一笑:“怎麽,可打聽出什麽消息?”


    於小計笑道:“小計出馬,又怎會空手而回?韓大哥,今晚我就帶你去見杵作。洛陽城最有名的杵作卻是一個藍老人,隻是他已收山多年了。另外,我聽人說,昨晚北氓山上炸屍了——於自望無頭的屍身被人從墳裏刨了出來,不知去向。不知是什麽人幹的。”


    韓鍔一笑:“是他自己蹦出來的。”


    小計微微一呆。韓鍔眼中微現沉思。一抬頭,見小計的臉上隱有憂愁之色,便問道:“怎麽了?不開心?”


    隻聽於小計囁嚅道:“我聽他們說,明天一早,他們就要審我姐姐了,是在大理寺的‘有南廳’。那是洛陽城有名的凶險所在,選在那兒開堂,我姐姐怕要多半……古超卓說他已過問過此事,三司會審,他也要去的。”


    韓鍔一愣:“這麽快?”


    小計點點頭。


    韓鍔想了想,又問道:“城南姓中的兩家一向交好嗎?”


    於小計道:“何止交好,他們還是世代姻戚之好。要知韋家這一代的少夫人可正是杜家的女兒。”


    韓鍔沉吟道:“那、他們與‘五監’‘九寺’關係一向如何?”


    於小計把嘴湊到韓鍔耳邊:“大哥,他們好象關係也不錯。我聽說,他們城南姓與‘五監’‘九寺’中的大多人俱是東宮一黨。他們一向與有‘一台’和‘三省’‘六部’支持的‘仆射堂’是死對頭的。當今天下,朝廷中據說東宮與宰相相爭頗烈,這是我姐姐說的。她說:我們要想報仇的話,勢單力孤,如想有成,隻有借助這個機會了。”


    韓鍔一皺眉,心中已隱覺此事中涉及的爭鬥當真深不可測。所謂魚知深水而不詳,自己為了找尋方檸,錯卷入這段朝野之爭中,隻怕當真錯了。


    他揚起頭:於婕呀於婕,當真隻象她表麵呈現的那樣,隻是一個孤弱的身負血海深仇的孤弱的女子嗎?怎麽事情越到後來,韓鍔越覺得她的心思深不可測?——韓鍔、韓鍔,難道你當真花煞當頭?


    這一夜,韓鍔和於小計可謂都跑得辛苦,直到近四更天,才有暇小睡了一會兒。一清早,他們又早早起來,趕到了大理寺‘有南廳’外。


    於小計看著‘有南廳’前那莊肅的大門和門前的石頭獅子,心裏不覺微生怯意。這‘有南廳’是斷決東都大獄的所在,陰沉肅殺之名久傳洛陽,他的小手在韓鍔的大手中不由微微有些抖。


    韓鍔輕輕握緊了下他的手,安慰道:“不怕,有我在,你姐姐應該沒事兒的。”


    ‘有南廳’中,三司正在升座。刑部、大理寺、洛陽司守衙門俱有人來。今日主審的卻是大理寺副卿周無涯。他是個麵白無須的中年人。隻見他踱著方步與刑部吳槐、洛陽典守楚紹德及禦史古超卓一起走了出來。他們相互間拱了拱手,寒喧客套了幾句,便入了座,周無涯就開口喝道:“帶疑犯!”堂上堂威一喝,於婕就被帶了上來。她麵色略顯憔悴,身著一身囚衣,卻掩不住那窈窕的身段。


    堂上三司中人似也沒想到犯人竟是這麽個柔弱的女子,心中都愕了愕,周無涯開口道:“犯婦報名。”


    於婕低頭稟道:“於婕。”


    周無涯道:“三月十八日你可在天津橋上?”


    於婕點頭稱是。


    周無涯又道:“你與洛陽尹於自望有何冤仇?竟如此冒然行刺,擅害朝中大員,可真不知王法嗎?”


    於婕忽仰頭一笑,她的臉色映著‘有南廳’中那黑沉沉的匾牌木柱,微顯菜色。隻聽她尖利道:“王法?你們冤縱之案、擅殺之人隻怕比小女子要多多了,又何曾一思王法?不說別的,當年輪回巷中一場血案,各位一直未能徹查,那時怎麽不提什麽王法?”


    周無涯麵無表情,喝了一聲:“多口!”


    說著麵色一沉:“你當真一定要本司用刑嗎?這行刺一事,你到底認也不認?”


    於婕揚頭笑道:“認!我怎麽不認?我隻恨殺他還太晚了些就是!你不必問了,我與於自望有一門血仇,人是我殺的,殺人償命,那又如何?隻可惜,我仇人還未能殺盡就是了。”


    說完,她向周無涯麵上狠煞一望,周無涯也被她看得心頭一亂。他見果然牽連到輪回巷當年血案,心中似有避忌,並不深究於婕口中的‘一門血仇’,竟不再問她什麽,口裏道:“帶證人。”


    證人卻是‘厚背刀’候健與天津橋上那日在場的轎夫、百姓等人。這一翻詢查質證卻頗為瑣屑,費了半天工夫,好一時才算完。人人都畫押具供後,周無涯向兩邊人側顧笑道:“此案已證據確鑿,看來再無疑處了。各位大人,咱們現在就擬詞宣判如何?東宮太子也曾有令,說此案重大,不用待到秋後了,斬立決就是,——各位可有何異議?”


    洛陽典守楚紹德答道:“如此才好,還是太子想得周到。否則城中流言蜂起,不如早斬早撫民心為是。”


    周無涯又望向刑部吳槐與禦史古超卓。吳槐不作聲,古超卓也皺眉無語。那周無涯便提起朱筆,就待寫判詞發簽。——此簽一發,即是‘斬立決’,於婕此生,隻怕已挨不過明日午時三刻了。


    這時卻聽堂下忽有人叫道:“我有異議。”


    堂上之人大驚。古超卓一抬眼,於婕卻麵色微暖。她緩緩回頭,卻見身後大門口內正躍進二人,正是一手牽著小計的韓鍔。門口衙役侍衛猶待攔阻,韓鍔的身形卻似慢實快,從他們眼前那麽晃過,竟無人來得及伸手相阻。


    堂上‘厚背刀’候健眉毛一擰,低聲道:“踏歌步?果然是他!”


    韓鍔卻在這一瞬之間已行至堂上。


    周無涯開口喝道:“你是誰人?這裏也有你開口的地兒?大膽!”


    他手裏驚堂木一拍,就待喝叫拿人。韓鍔卻已笑道:“我不過一介草民,可這小兄弟卻是苦主。朝廷之法,難道沒有苦主申訴之例?如若沒有,那在下倒是不便開口了。”


    周無涯喝道:“即是草野之民,見到本官如何不跪?”


    韓鍔忽仰首大笑,聲震屋瓦。他手指一伸,卻露出手上所帶那日得自輪回巷的銀戒。周無涯身居‘九寺’要職,自然識得這表記,當下訥口無言,心知大內供奉原有在野能士,麵色微轉,溫言詢問道:“那請教閣下是怎麽稱呼?”


    韓鍔正容道:“小子韓鍔。”


    他一指地上的於婕:“此次前來,卻是為這女子的冤案。”


    周無涯道:“冤案?此案證據確鑿,當日天津橋上千目所睹,千人所見,已為本官審斷,難不成還是冤案?”


    他一指跪在地上的於婕:“就是她自己,難不成敢否認洛陽尹於自望是她所殺?”


    韓鍔臉上微微冷笑:“不錯,那日小子也在橋上,她是斬了於自望的人頭。”


    周無涯得意一笑,卻聽韓鍔接著道:“可是,如果這就是她的罪名,那她殺的也是個死人,而不是活人!”


    “她隻是割了一個已死的洛陽尹的頭。雖然就此未必無罪,但若以於婕為殺於自望之人,那周大人未免要擔斷案不明之譽了。”


    他此言一出,堂上人人大驚。古超卓卻麵色一喜,周無涯也被他這話驚呆了,口裏訥訥道:“你有何證據?於自望於大人上轎時還好好的,你如何能說這女子行刺時於大人已是死人?”


    韓鍔從袖裏輕輕一掏,就掏出一個裝血的小皮囊:“就是憑著這個。”


    然後他開口道:“大人請傳杵作藍老人。”


    杵作藍老人本已退養。他在洛陽城可是個鼎鼎大名之人,城中之人對他的名字也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這一生憑一己見識,斷過的案子就不下千百,而且件件俱是鐵案,連被判之人也沒有不服的。周無涯見韓鍔一開口就說出藍老人,就知道此事已不那麽簡單。他麵色變了變,當著古超卓與刑部諸人的麵,卻也不能不清查,隻有開口道:“傳藍老人前來質證。”


    廳上就有人去傳那藍老人。那藍老人居處本側近大理寺,他一生俱在刑部當差,上廳也無詫異,隻是看到韓鍔時才微微一愣。


    韓鍔先衝他微笑道:“藍前輩。”


    那藍老人點了點頭,衝座上諸官施了一禮。他德望俱高,就是大理寺副卿周無涯也不免要待之以禮。隻聽韓鍔道:“昨晚,小子曾以百金請藍老人驗過一樣事物。”


    他一指已呈在廳前案上那一小袋血:“就是這個了。”


    他側看向藍老人:“藍前輩,昨晚你是怎麽說的?”


    藍老人這時才驚覺自己已卷入了一場複雜爭訟。他歎了口氣,沉吟道:“不錯,昨日這位韓公子曾經前來,相煩小老兒檢驗了一個死者存血。小老兒在那血中,查出了一種毒。”


    他看了廳上諸人一眼,他一生混跡刑部,一眼之下,已猜知此事水深,不便多加卷入,隻按實說道:“小老兒在那血中查出的是一種罕見奇毒。”


    “這毒的名字甚少有人知道,那就是——‘眼兒媚’。”


    他眼中流露出一點恐懼。座上之人也人人一驚。要知,藍老人雖未明言,大家卻也深知‘眼兒媚’之毒為宮中秘方,當年多少淑妃名媛遇害,據雲就多與這毒藥有關。因為這毒使它的多是女子,被害的又多是女子,才得了這麽個香惻的名兒:眼兒媚。


    隻聽藍老兒歎道:“這毒藥甚是少見,隻能混在香茶中下,還必需是‘撚兒茶’,毒性才能發作。這茶葉也是少有。凡中此毒之人,隻要喝下了摻有‘眼兒媚’的‘撚兒茶’,毒發之時,隻是氣息漸緊,一句開口求助的話也說不出的,不出三刻,必然身亡。而一旦身死之後,如不是立時遭遇五金相激,再資深的杵作,也是查它不出的。這原是殺人最無對證的一樣毒藥,小老兒所驗的結果就是如此了。”


    韓鍔已在旁邊接口道:“這血就是在下在於自望身上抽到的。”


    他聲音冷側,心裏已知此事必已幹涉權門之爭。他一向鷗遊江海,不願參與人世之鬥,但為助於婕,為找方檸,他也隻能如此了。


    周無涯卻吸了一口冷氣。半晌才轉過神色,鎮定地道:“可你怎麽證明這血就是於自望身上的。”


    他看事果然慎密。韓鍔開顏一笑,一揮手:“請周大人叫人把門口的那個木櫃搬進來。”周無涯一揮手,令衙役們搬進了韓鍔帶來存於門口的木櫃。


    韓鍔上前一把掀開,口裏淡淡道:“諸位大人請看,這就是於自望的屍身了。”


    櫃中果有一具無頭屍首,那屍首脖頸上血跡已幹,更顯得膚色蒼白,抬來在這‘有南廳’之上,雖是在座人人都是見多了凶殺慘案之輩,但背上還是隱隱感到一抹陰涼,卻又不能扭過臉去不看。


    韓鍔淡淡道:“就請藍老人當堂相驗如何?”


    周無涯見事已至此,隻有一點頭。


    藍老人就從身上掏出一把金柄小刀,在那屍身臂上一刺,放出了些已凝之血。然後,他卻從懷裏掏出個銀盒——原來他幹杵作的雖已退隱,家當還是隨身攜帶的。他在盒中翻出了一片幹枯的說不出名目的樹葉,晃燃了一支火摺子,把那幹葉一點,燒之成灰。那葉子燃時無色無嗅,然後他極小心地把才采來的血滴了一滴在那葉子燒成的灰上。


    然後,隻覺一抹混了血味的異香就在這‘有南廳’上升起,座中人人俱聞。他們也是行家,知道這是‘貝葉驗毒’之術。藍老人歎了口氣:“不錯,屍體血中有毒,正是那‘眼兒媚’。如不是他毒發之後,立時遭兵刃割體,這人,死也就這要白死了,這毒是再也驗它不出的。”


    周無涯沉吟道:“隻是,你能斷定這毒不是人死後才下的嗎?”


    藍老人微笑道:“這毒是非要生人飲下,化入血中,才有此異象的。”


    周無涯就沉吟不語。韓鍔已開口道:“據在下所查,於自望當日在回官衙之前,曾到過‘滴香居’,那日他所飲用的正是‘撚兒茶’。用茶之後,再上轎到天津橋,恰恰剛好有三刻工夫。”


    他一指於婕:“何況,就是我不說,眾位想必也知:於大人於技擊一道允稱高手。以他之能,如何會毫無反抗之下就已遇刺?所以我說,這位於姑娘,確曾殺人,可她殺人之時,那於大人已是個死人。”


    “所以,要論真正殺害於大人的,其實另有凶手!”


    此言一出,周無涯默然不語,在座之人也人人噤口。半晌,周無涯才側顧身邊的吳槐、楚紹德與古超卓,猶疑問道:“三位大人怎麽說?”


    那三人一時也默然不答。最後,還是古超卓道:“看來此獄另有隱情。即有韓兄質證,又有藍老人驗屍,我看這案還是要徹查的。”


    周無涯麵色就微微一黑。韓鍔卻哂然一笑,笑容中若有譏諷之意:“周大人怎麽不問那日是誰請於大人在‘滴香居’中飲的茶?”


    周無涯無奈之下,眼色茫然地道:“是誰?”


    韓鍔淡淡道:“她隻怕身份很是尊貴了。據小子所查,那日與於大人一同飲茶的,卻是城南韋家的少夫人,娘家是城南杜氏。”


    他眉毛一挑:“大人此案是否還要徹查到底呢?”


    說完,他目光望向古超卓,雙眼逼視,意謂:我的活兒已幹完了,你的應諾不可不兌。古超卓似也沒想到會是這等結果,愣了下,才極輕極輕地向韓鍔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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