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大夫手裏把著一壺酒。那酒味極苦,竟似不打算讓人感到快樂的。


    ——在韓鍔終於走出那酒肆,擺脫應酬羈絆,又前行了一裏之地,路過一個鬆林時,就碰到了他。


    利大夫說話很簡短:“我要送你。”


    他沒有說為什麽不與會隨俗、與眾人一起相送。


    “因為你天津橋邊那一次出劍。”


    他不再解釋——為什麽是那一次出劍已讓他覺得值得相送。


    韓鍔看了他一眼,隻覺他臉色蒼白,手指很長,但很定,似乎與人搭慣了脈一般。


    韓鍔並不下馬,因為利大夫示意他不必下馬,隻要馬上馬下、短短幾句就可。


    接著他道:“我與太乙老人曾有過一麵。”


    “承他之惠,受教良多。”


    “但我送你還不是為了你的師傅。”


    他臉上依舊沒笑,似是隻管陳述自己的:“因為,那早晨的一劍,劍意分明是當年鷗遊江湖的太乙上人的‘江上沙鷗掠水分’。好多年了,我沒有想到這世上還有人不以技擊之術以求功業,以邀權名,練成了那樣的一劍。另外,我找你還有一點小事。”


    他的目光一凝:“你有病。”


    他的眼睛直望向韓鍔臉上:“年輕人好多不該去的地方為什麽總是要去呢?你為於自望一案,可是去過北氓山?”


    韓鍔點點頭。他本不是話多的人,何況利大夫本來就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你在那兒是不是見過什麽女人?”


    韓鍔眉頭一皺,女人?——那北氓山頭,那個無頭之鬼……他心頭一跳:難道真是阿姝?


    利大夫不再看他,似已把他病相看全了,不必再看了。“你眉頭發滯,色做青黑,如果我老眼無差,那說明你中了盅。這盅名‘阿堵’。如果你愛錢,以後逢錢而發,堵入胸肺;如果你專情,以後逢情而發,堵入心脾。這可真是一樣難纏難治的盅毒了。”


    他說到自己本行,皺了下眉,似全沉陷入他的醫術之中了。韓鍔卻一愣,不會——他不是不相信利大夫的話,而是,那女子,如果是阿姝的話,絕絕對對,不該給他下盅的。這世上就是所有女人都會給他下盅……他心頭一滯,想起方檸……但阿姝也沒有理由。


    但他忽然“啊”了一下,想起另一個人:自己從來合不來,對他也不曾正眼相看的人。——如果不是阿姝,她是……阿殊呢?大姝小殊落玉盤,她倆兒的形容聲音一模一樣,連名字念起來也是一樣的,如果是阿姝的那個孿生妹妹阿殊呢?自己可確實是象是得罪過她的。可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的恨意依舊沒變嗎?


    韓鍔心頭一時極為惶惑。那利大夫似是也麵上大起愁煩,最後歎了一口氣:“我想過好多遍了,可我還拿那‘阿堵’全無辦法。因為,那下盅之人分明已把心用了進去,這‘心盅’之術,卻是素女門的把戲,我也沒法子。除非我能找到她,但就是找到,如果不化解她心頭心魔,就是殺了她也無用的。”


    他一抬眼:“所以,你把這杯酒給我喝下去。”


    說著,他就端出那杯墨綠色的,粘稠稠的,讓人一看就大起膩煩的酒來。韓鍔也不由皺了皺眉,但他知道,麵對利大夫這樣的人,隻要他看了對眼,隻要是他想治的病,你不喝,他捏了你的鼻子也要給你灌下去的。


    利大夫看他幾乎是捏著鼻子地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麵上才似滿意。喃喃道:“這酒可以管你一年。以後,如果有什麽心脾不適,你可以來找我。可我也不見得有什麽好辦法了。你最好找到那下盅的女孩子,想法兒讓她給你解了它。她多半對你有情,如果這樣的話——其實也簡單,你隻要跟她做過一次,這盅就自然而然的不解而解了。”


    他似是全不解風情尷尬處的奧妙,瞄了韓鍔一眼道:“以你功夫,這事想來也不難。”


    韓鍔就算脾氣放逸,聽了也不由瞠目苦笑——這算什麽,這利大夫,看來隻通他的醫道之術,難道這樣的事,對於他也隻是醫術上的小小問題而已,全不幹什麽……道德禮法,兩情相悅?


    他正待細問,可小計還在邊上。就是小計不在,他怕也不好意思問出的。利大夫卻深看了他兩眼,說道:“自在、自在,可惜、可惜!”


    韓鍔還沒聽懂他說什麽,卻見他已引身而退。他這一退,退得那叫個快,隻聽他遠遠道:“可惜我為當年一諾,身陷王府,卻無法如你一樣來個鷗遊江海的自在了。”


    韓鍔臉上隻來得及苦苦一笑:自在……?


    小計道:“鍔哥,咱們現在總可以走了吧。”


    韓鍔一抖轡頭:“沒錯。”


    於小計道:“鍔哥,那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他不好問得更深,隻能這麽含含糊糊地問及一句。


    韓鍔道:“先歇一歇,教教你功夫,以後再抽暇了結你姐姐遺托的大事。”


    “然後,與人無愛亦無嗔,就是那句,與人無愛亦無嗔吧。”


    小計還賴在他的馬上。韓鍔勉強笑道:“去騎你的驢兒。你不疼這馬兒,我還疼呢。”


    於小計一翻身,聽話地下了馬,騎到驢背上。他卻忽“呀”了一聲。他指了指韓鍔的身後。韓鍔一回身,卻見馬鞍下露出了杏黃色的一角。他一奇,抽出一看,然後心裏如受重擊。那是一方絲帕。那帕子絲質嬌軟,是個半舊的,上麵隱隱抽絲成就個鳳尾圖案。方檸、方檸……你什麽時候來了?還趁我在酒肆中,於眾人無覺處在馬鞍下放上了這個?


    帕上卻沒有一句話,想來方檸雖至,卻終於也是無話可說。韓鍔臉上苦苦一笑:你還要以一縷情思縛我多久呢?難道,我前生欠你的,這一生還得還不夠嗎?那些憂愁孤苦,那些竟夜無眠,還來得不夠嗎?


    他心裏千回百轉,猛地一抖手,那幅絲帕已在他手中碎裂開來,飄落於地,然後,他一抖韁,已驅馬在前疾馳起來。


    他們卻沒注意到遠遠身後的林中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歎息聲落良久,林中才駛出一輛油壁七香車,輕塵細細,向那洛陽城中折返而去。


    小計驅驢在韓鍔身後疾追著,他想著鍔哥臉上的神情,想著他的那一句:與人無愛亦無嗔。他做得到嗎?他能做得到嗎?尢其他是這麽一個血性的男兒。


    小計忽一擺頭,一張灰塵撲撲的小臉上露出一種堅決的表情:不管怎樣,不管那個女子怎麽糾纏,不管鍔哥又是怎麽沮喪,但,還有明天。他,要讓鍔哥從此快樂起來——對!是的,他要他、快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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