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打算要夜犯紫禁城的話隻怕心裏都不由要好好地打上一陣鼓。不要說那些尋常百姓,就是當世技擊名家,敢自恃修為乘夜一闖也沒幾個。韓鍔是在半夜時分潛入皇城的。他這時立在皇城的西首,宮牆的外邊。宮牆之內就是紫禁城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今天下,如果說還有什麽他不想去也不敢去的地方,那也就是——這個紫禁城了。


    他到宮城內要找的不是別處,而是掖庭宮。他要找一個人,那個人可能會告知他那方絲帕的來曆。可想起當年師父的囑咐,他的心底仍不免一陣躇躊。於婕雖臨終托他,但如此重大的事,而且還有師門規範隔在那裏,也許,他本該可以推卻的吧?雖說由此必將心頭不安,但人生在世,又有幾人能夠事事心安呢?可是——小計……


    他想起於小計臉上的神情,不由一咬牙:犯犯規矩就犯犯規矩吧!於婕已死,就算虧負她,也還罷了,但他總不能讓小計也一生陷入不知自己出身所來自的尷尬處境。他一閉眼,在腦中默默地數著“一、二、三……”


    他倒不是在做別的什麽計數,而是在數著紫宸中人——“紫宸八衛,聲震九重”,其中“七宿一極”中的任何一人,放眼江湖,都已算得上不可多得的技擊好手了。自己碰過的隻不過是紫宸中排位極低的“一星如月看多時”龔亦惺與“三公子”呂三才,其餘的“二哥哥”艾可,“四明刀客”路肆鳴,“五弦”花犯,“六幺”陸破喉,“七煞手”關飛度又該是何等人物?就別說那個號稱“七宿拱北、紫宸一極”的“北極”俞九闕了。


    江湖傳言:長安城中,沒有江湖。也確實是,在紫宸製下,長安城中,又何來江湖?長安號稱無盜之城,已愈二十有餘年。江湖中常有人忿然道:“長安當然無盜,因為目下管領長安的,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盜!在這樣的大盜下,又豈能容盜?”韓鍔側顧了一眼,夜靜寂,宮牆內外,寂如死水。“九閽總管”俞九闕護衛當今聖上,位尊權重。甚或朝野盛傳已久的東宮與宰相之爭在長安城內也是平靜的。這一切,隻因為有紫宸在,他們不容許長安城中有江湖。所以做為東都的洛陽的江湖局勢才會那麽險惡,那是由從長安城中延伸而入的、在長安城中鬱勃難發的爭鬥的暴發匯總。


    因為方檸,也因為於婕,韓鍔這些天細心索解之下,才對這個真實的長安與真實的洛陽有了些初步的印象。洛陽城中,他最初從小計口裏聽到的那兩句話“龍門異、白馬僧,洛陽王、震關東”與“城南姓、北氓鬼,河洛書、定輿圖”中的六股勢力之所以彼此競爭傾軋極盛,實是為,那是東宮與宰守不便在長安城中明麵展開的爭鬥遠遠延伸到洛陽的結果。他們各逞聲勢,各招才俊,洛陽城裏、六家爭渡,長安城內、紫宸獨大。韓鍔忽揚眉冷冷一哂:他們爭的又是些什麽呢?看似天下,其實不過爭的就是由誰來多吸些那些默語無聲的生民們的血汗罷了!


    “天下”真是個好大的字眼,隻此二字就足以讓好多人糾纏淪陷一生了。但,他們又何嚐明白什麽叫做真的“天下”!不過是想把一人之欲,一家之生計,擴展延伸涵蓋至整個天下罷了。由此觀之,這些爭鬥又與蟲蟻何異?——他心頭此念一起,卻把為紫宸而生的踟躕之心淡了。


    掖庭宮地處宮城之西,宮牆極高,就是韓鍔的“踏歌步”也遠不能一躍而上。他眼睛瞧準了宮牆上磚麵破損不平之處,潛吸了一口氣,身子一撥,手腳並用,足足騰挪了三四次,才在那宮牆上攀躍而上。此時本是破曉時分,韓鍔要等的就是這時候,倒不為快四更時正是人睡意正濃的時刻——當官也不是件輕鬆的事,破曉時反而人人都要忙於早朝的,那時宮中的人差不多人人忙著此事,多半無暇它顧,倒是個悄悄潛入的大好時機。


    他在宮牆上回目一望——宮牆即高,他趁守衛稍遠又登上了一個角樓,回望之下,更是所見極遠。隻見百官府弟,這時為了應備早朝也有不少宅院裏隱隱亮起燭火了。當真——百千家如圍棋局,十二街似種菜畦。而午門之前一條星炬如流,稱得上“遙認微微入朝火,一條星宿五門西”了。


    韓鍔定了定神,知道這是宮中,天下防衛最嚴之禁地,一點也冒失不得。瞧準空,他藉黑影掩蓋順著宮牆背光處悄悄溜下。


    掖庭宮內還有許多獨院,韓鍔要找的卻是“暮華院”。他小時隨著師父見過一個“暮華院”裏的老姑姑。那老姑姑姓祖,韓鍔叫她“祖姑婆”,小時很熟的。她在宮中卻是個年深月久的白發尚書了。隻是,那老姑姑不知還健在否?在的話,不知還認不認得出此時的自己?


    宮牆上守衛頗嚴,時不時有人走動巡邏。可真正入了宮牆內,反覺得平靜了。何況掖庭宮在宮城中本就是個閑僻去處。韓鍔是頭次進來,也不知道那“暮華院”的方位,隻有信步胡闖。掖庭宮中原有左右各八院,這一找,卻也艱難。韓鍔正自焦急,忽見身右側前方一處宮院中隱有燭火,他腦子電閃:也許、可以找那已起來的宮人問上一問?雖說冒失,但總比亂打亂撞一旦驚動起紫宸來好得多。


    他提起腳步無聲地就向那隱有燭火的宮院潛行而去。可那處宮院卻象在這荒冷的十六宮院中也是個最荒僻的去處——掖庭宮本就是宮中安置年老嬪妃與敬事太監的處所,荒僻些本也正常。可那條石甬小道居然石隙間已生出荒草。夜暗之中,那草雜亂於石隙之間,象是無可自擇卻又無從拋棄的生命生非其所、永遭荒棄的悲歎,又象那些一生守候、自己也不知在等些什麽、也永遠等不到她要等的東西的宮人們的幽怨。


    甬道很長,讓走入其中的韓鍔,不覺都生出一點悲哀來。


    ——到了!韓鍔一住腳,他已停在了那偏處一隅的宮院的院牆外邊。但這時卻忽覺得背上寒毛一豎:這裏不對勁!


    他也說不出是哪裏不對勁,但就覺得,這裏,是真的很不對勁!


    他回首順著來路朝那個青石甬道盡處望去,隻見一切如常,隻是站在巷深處往外望,卻覺得這裏象是離著那甬道通達的來處好遠好遠,這一個宮院竟好象隔絕於整個宮城之外。不知怎麽,韓鍔重又有了初進輪回巷裏餘家舊宅的感覺。那種滋味,空荒荒的,真是隻能意會,不能言傳。


    他吸了一口氣,身子一騰,已輕輕翻入那院牆之內。一進院牆,他就愣了,因為他聽到了些聲音,可那聲音在院牆之外他分明全未聞得。那是一個人在唱著什麽歌,音調拖長,仿佛是戲文了。那人分明已唱了好久,為什麽耳目聰敏如他,在院牆外卻一絲一毫都沒有聽到呢?


    他聳耳聽去,隻聽得一個咿咿啞啞的聲音說不出是尖是粗,是男是女地在那裏吟歎著:“望斷……望斷平時翠輦過,空聞……空聞子夜鬼悲歌;金輿……金輿不返傾國色,玉殿……玉殿猶分下苑波……”


    韓鍔隻覺心頭一麻,他抬首望向那燈火發自處,提步就向那偏室走去。院中花木幽深,似是好久都沒有修剪了。那燈火處似乎就在眼前不遠,但韓鍔提步走出幾步後已覺不對——本該在幾步之下已可到的,怎麽那燈火發光處抬眼望去還象是剛才那麽不遠不近的?韓鍔心頭發急,就待提起“踏歌步”向前疾趕,他心頭煩燥,可理智忽生,隻覺一點清明在心頭一晃,立時立住了身:這是陣法,沒錯、這院內布的有陣法!


    在這紫禁城內,他萬沒想到一個荒僻宮院內竟然還布得有陣法,而且相當高明。他一住步,不由凝目向那院中打量起來。隻覺那院子也並不大,僅有三進。畫棟雕梁,早已頹朽。可一眼望去,韓鍔隻覺一點冰涼從心頭升起,那是他苦修太乙心法後每遇險境自然而生的反應——以他一雙銳眼,竟似測不準這院中任兩座建築之間的距離一般。


    “十詫古圖、輪回陣!”韓鍔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兩個詞。這種感覺和他在輪回巷裏的感覺完全沒有兩樣。隻是輪回巷中的陣式已破,而這荒僻宮院中的陣式分明還完好無損。難道這裏又和“大荒山”有什麽源緣?韓鍔吸了一口氣,閉上眼,他知“排教”之陣多為幻術,隻要自己定心凝慮,以太乙之力穩住心神,說不定就可以走得出這個陣式的。


    可他才才跨出一步,就已覺出不對:他師父太乙老人精研易理,於天下陣式無所不窺,韓鍔雖興不在此,不解布陣之道,但解陣的根底心法還是很明白一些的。這陣式如果出自“十詫古圖”,那必然來自荒野已極的“大荒山”一脈。他情知這種野怪之陣原本控製的就是人的內心,那一種最原始的對荒野的恐懼,在恐懼中,你往往會失去判斷。十詫圖說到根底裏,道理其實就是最簡單的山野中人常會於夜半遇到的“鬼撞牆”了。隻是它繁複深奧,艱澀無比。可韓鍔才才踏出一步,卻覺得眼前光景卻不似那十詫古圖所講究的幽深茂密了,隻見那院中景物,忽清晰得讓人覺得不真實起來,一堂一舍,俱都穩穩當當、堂堂皇皇地座落在那裏,腳下適才的曲徑似乎也變得直了。可是這直通大道卻更讓韓鍔產生一種恐怖感:這是什麽?怎麽連師父也似從沒有提過?


    耳中隻聽一個若啞若清的聲音道:“又過了三年了,你終於還是來了?是不是也覺出有點不對?我用了十年時間,在阿簌的陣勢上又套了一個陣,嘿嘿,是不是這一套上,就很有一點不同了?這陣勢的道理其實還是從你那兒得來的。‘車同軌、文同書’,嘿嘿,一旦為人,就要同軌同轍呀!這不還是你當年說過的話嗎?我把這‘軌書之道’也套入‘十詫圖’了。”


    韓鍔一愣:什麽“車同軌、文同書”?那說話的人又是什麽人?他又把自己誤認做了誰?


    他身形一撥,欲置那陣勢不顧,憑一股清剛之氣直衝而過。當年他也曾動念要向師父修習那傳於“鬼穀”的繁複深奧的陣圖一道,但師父說:“你性不近此。你生性剛簡,不須以陣圖為用。何況,人生在世,但有所學,不過揚長避短。你清銳剛勁之氣源於天性,以之習劍,在技擊一道之內,十數年間,可望勝我。但這陣圖之學,終你一生之力,隻怕也隻能學成個三腳貓的水平,何苦又枉花心思在這上麵。”


    韓鍔也曾向他請教如果它日一但陷陣,又如何自解?師父隻道:“立身即是破陣,當年一代高手顧洛狂一生不解陣法,但其大敵以‘九連塢’之術困他七天,卻又奈何得了他的‘風雨不動’嗎?與其解結,不如斬之。‘風雨不動’那等端凝心法你怕是學不會的,但清剛一劍,遇銼愈強,是你的長處。我傳你的身法中原就基於先天術數。如果它日你的劍術真能得到‘清剛矯健’四字的真味,加上這身法,隻怕一般的陣勢也困你不得了。”


    所以韓鍔才欲一逞身形,憑自己苦修技擊之術後凝於骨中的“劍”味破陣而出。可他身形才展,就已覺得不對。那眼前景物似真實迷,似正實曲,兩種陣式雜揉,眼前之境竟說不出是通途大道還是荒山野徑。最可怕的是,他忽有一種感覺:這一步踏出,他竟似全失法度,自己也不知這一步究竟邁得有多遠?


    “踏歌步”貌似瀟逸,其實在這瀟酒自由之前,卻是一步步苦苦練就的。每一步都必須中規中距地走上數萬遍。而光這踏歌步中的基本步法,就何止千百數?你欲以“踏歌步”法歌行宇內,自創拍節,卻是原要理解這世上所有鐵定的拍節鼓點的。所以韓鍔修習即深,原本對於自己一步踏出,究竟踏出有幾尺幾寸幾厘幾毫極為清楚,可在這陣中,他卻對這度量之能似已亂了,全測不出尺度來。


    他緊張得一抓劍柄,卻覺得手裏的感覺也怪,那劍竟不是自己平時慣抓的劍,長庚也不再似平日裏的長庚。輕重間全不似平素手裏的情形。難道一入這陣中,平日所有的長短、輕重、軟硬、失衡與平衡之感都會變了?


    他額上冷汗涔涔,可以說他自出道以來,還沒碰到過如此大險。如果這時有敵來襲,以自己連步法劍重都算不準的情勢,究竟還能抵禦幾招?


    隻聽耳邊的那個聲音重又響起:“我以五經為核,六藝為用,十詫古圖為根底,以曠野迷蹤而得厚勢,然後雜諸法家,嚴於律治,三經二緯,經為‘法度、量天、玉衡’,緯為‘同軌、同書’,怎麽,你在陣中走來,是不是也覺艱難?”


    那聲音沉沉啞啞,說不出的鬱悶已極。但他這一句說完後,聲音卻變了,竟“格格格”地尖笑了起來,那笑聲讓韓鍔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分明那人自知這種笑聲極為麻人,卻故意用這聲音刺激人一般。


    韓鍔心裏煩燥,忍不住就要一撥劍,他也不知自己要刺向何處,卻隻想憑空一擊,似是如此才能泄去心中鬱懣一般。


    “火滅夕華”,他施出的卻是自己苦修得悟的“石火光中寄此身”中的“火滅夕華”。那人聲音忽尖:“你不該出招,你一出招,陣式即引動,你有殺氣,這陣式中的殺氣卻還要強過你百倍!你有暴戾之欲,這陣勢就中暴戾滅你!闕哥,你不該出招。你一出手,我就是要救你也須救你不得了!”


    他聲音裏竟有些慌亂,似是對誤認的人既多恨意又有關切。韓鍔心頭一驚,可瞬息之間,陣勢已變,他開始還隱隱聽得陣外那人似狂暴,似得意,又似慌亂要點撥挽救的指引,可接著,就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隻聽到了最後半句:“阿闕,這宮中久埋深怨,你招動了積壓已久的怨氣了……”


    果然如此!這陣勢一經引動,韓鍔就覺得眼前剛才清明的景象卻象全已不見,身子隻是在一片深山荒野裏,那是萬古無人,卻獨有一己的恐懼,怎麽會這樣?他欲待長嘯做歌,一破岑寂,可歌未出喉,那陣勢已變,似乎自己又在鬧市稠人中,所有人都冷眼嘲笑地看著自己,看這個傻子平白地放喉做甚。一股煩燥隻在韓鍔心頭暴裂開來,四周分明沒有人,但他偏偏感到有人,而那‘人’不是真實的人,而是一個模乎的說不清的“眾”的概念——所有人都以‘一群人’的麵目出現。韓鍔就是可以憑一劍以清剛之氣自振荒野,可落於人群之中,殺也殺不得,砍也砍不得,左支右絀,左牽右絆,眾人的目光黑壓壓地壓上來,他一劍發出,劍勢的力量卻裹入泥流般地以千百倍的力量反襲他自己。他欲脫逸而去,可暗處裏卻似突現方檸的目光,那麽乍暖還寒地看著自己;於婕墳頭的小草花那麽幽幽委委地淒怨著自己;小計的小手那麽無力卻讓自己更無力擺脫地抓著自己;還有師父,古超卓……那期許,那寄望,那無奈,那深歎……


    他欲以“石火光中寄此身”脫此困厄,可如此多的牽絆,人生正長,如何又可如往日般視之如“石火”?而一那股股積怨似乎都憑空從地裏蔓生出來,糾纏繚繞,隻強迫要自己以短短百年,一身之力將之理清梳整才罷。可此生所擁之力也少,又如何能理得清這生人已過數千載的所有恩仇怨忿、爾汝糾纏?


    韓鍔哀歎一聲,俯仰以避。可此身不材,俯仰不得。他幾次欲罷手,又終於又於陣中振作,因為想起小計那期待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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