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們既然到了這裏,原準備接受任何恐怖的景象。可是清晨熱灼的陽光,從那朝南一排改裝不久的新式玻璃窗中透射進來,室中的光線既很充足,恐怖的意味也因此減少了些。不過那些窗完全關著,悶熱的空氣中帶著些地血腥臭味,鼻官中卻很覺難受。


    這想坐室麵積很大,恰成正方形,靠板壁有一隻樟木擱幾,和一隻紅木方桌,桌的兩旁,放著兩隻樣木的靠背。左右兩壁,各有一隻西式茶幾和兩隻木圈藤墊的西式椅子。這時那東壁靠近房門口的一隻西式椅子,已移動了位置,翻倒在地板中央,裘日升的屍體,就在這翻倒的椅子東邊,彼此距離不遠。


    裘日升側臥在想坐室的偏東一些,麵向東壁,背部卻向傾倒的椅子。他身上穿著一身細花白香雲紗的杉褲,一條連金鎊表垂的金表鏈,還掛在胸前鈕扣上。那衫褲的潔白熨貼的模樣,和昨天他穿的那件長衫相同。他的頭向著方桌,足部向窗,麵孔向著東首的牆壁。他的左手的臂膊壓在頭下,右手伸直在地上,手指曲著,仿佛要把握什麽的樣子。他的有足彎曲不直,足上穿著白色的絲襪,卻沒有鞋子,左足上還套著一隻紫色紋皮的拖鞋。


    汪銀林首先走近屍體,霍桑也跟在他的後麵。汪銀林把他的那件寬大的細白夏布的長衫卷一卷袖子,又把他長衫的下襟撩一撩起,蹲下身子,準備動手驗屍。霍桑仍站在一旁,執著他的草帽,當做扇子一般地揮著。


    他婉聲道:“署長,你如果認為沒有妨礙,可能把那玻璃窗開一開?這裏的空氣太悶哩!


    許墨傭點了點頭,便躡著足尖,一步一步地走過去開窗,這種姿態,仿佛還防著驚醒了地板上的死人。


    汪銀林忽作驚訝聲道:“唉,這裏的血很多!


    這時汪銀林已執著死者右臂,把身子翻了過來,我才瞧見那死人的正麵。


    那死人的麵部確很慘怖。額角和麵頰,顯著一種可怕


    的淡黃色,額角上麵稀薄的頭發,因著發膏的效力,倒還齊整不亂。他的鉤形的鼻子,和厚厚的嘴唇,連著他的枯黃的下額,都染滿了血液。在他的大腿部分,又發現一隻紫紋皮的拖鞋,這拖鞋先前被他的腿部壓住,所以沒有瞧見。


    許墨傭驚喜地呼:“唉!這一隻拖鞋原來壓在他身底下,怪不得我找尋不著。”他就僂著身子,要想把拖鞋取起來細瞧的樣子。


    霍桑突然警告道:“署長,你自己也得留意些啊!這拖鞋遺留的步位和形式,我覺得也有注意的價值。


    許墨傭勉強縮住了手,仰起身子來向霍桑呆瞧。


    霍桑指著那拖鞋說:“你瞧,這拖鞋的鞋尖向著我們進來的那扇通樓梯的板壁門口,鞋踉卻向著南窗。你若能再仔細瞧瞧,死者右足的絲襪底上,還染著地板上的灰塵。可見他在沒有倒地以前,他右足的拖鞋已經脫落。因這一點,便可使我們推想到他未死以前有過怎樣的景狀。


    許墨傭伸著舌子,取了沉他的嘴唇。他反問道:“那末,你以為他未死以前曾和人掙紮過嗎?


    霍桑微微點了點頭,並不答話,他的眼光又移到了死人的胸口部分去。汪銀林已把死者胸前的鈕扣解開,連裏麵的汗衫鈕子也解了開來,汗衫上卻反而潔白無血。汪銀林把右手的手背,在額角上抹去了些汗,嘴裏發出詫異的聲音。


    “怪了!竟沒有傷口。


    許墨傭插口道:“那末,哪裏來的血呢?


    我默默地觀察了一會,也忍不住接嘴。


    我道:“也許是從他嘴裏或鼻子裏流出來的。


    汪銀林聽了我的話,仰起臉來向霍桑瞧著,似要等霍桑的批評,以定我的見解是否可靠。但霍桑不但沒有批評,連他的臉上也沒有表示。他把草帽放在方桌上麵,又伸手到衣袋裏去,摸出那麵常用的放大鏡來。他用一塊白巾在鏡麵上抹了一抹,接著走近一步,像汪銀林一般地蹲下身去。霍桑在死者的麵部、頸項,和解開衣鈕的胸膛各處,都用放大鏡照驗了一回。


    他喃喃地說道:“奇怪,這胸膛左右的皮膚裏麵,顯著一塊塊紫竭的血暈;並且這靠近咽喉的右肩骨旁,也有同樣的血暈。”他說著,又把死者的汗衫拉開了些,瞧到胸膛下部的腹部上去。他又道:“這裏也有同樣的紫血暈呢。


    汪銀林道:“我也覺得這血暈非常奇怪。”他仰起頭來


    問道:“署長,你不是說完全沒有發現凶器嗎?


    許墨傭把一隻手叉在腰間,一隻手拍著他的頂尖,很自信地答話。


    “完全沒有。我在這中間和死者的臥室中,都已瞧過一瞧,既沒有手槍,又沒有刀。


    汪銀林的眼光又移到霍桑臉上,問道:“那末,這血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關於這一個問題,我剛才已表示過一句解答。汪銀林此刻再問,分明因為我的資格不夠,還不敢信任我的話。


    人們常詛咒社會上的勢利人物。是的,勢利的確是可詛咒的。一般人都慣於媚富欺貧,說話從富人嘴裏吐出,好像句句是香脆而合理的,窮人的話卻總是一文不值!不料在知識界中,會圍著身分地位而有同樣的勢利現象!想起來真是可歎。可是我一聽霍桑的答語,頓使我的不樂意的情緒,立刻消滅了。


    霍桑道:“從這現象上看來,剛才包朗兄所說從口鼻中流出來的忙解,確有成立的可能。不過這人的死因,若不經專家的體作。我們還不便妄下斷語。


    我心中很覺得意。霍桑的意識確是不受“勢利”束縛的,我的見解居然有成立的可能。這時我的眼角裏麵忽覺那西麵的次間門口,有一個醜黑的人麵,似在那裏窺探。


    霍桑已立直了身子,說道:“無論如何,這位裘老先生的死,決不是自然的死,卻是出於什麽人的陰謀。這一點我可以斷言的。


    汪銀林點頭道:“這當然是沒有疑問的。脫落的拖鞋,和傾倒的椅子,種種現狀,都足以證明他是被人謀害的。


    許墨傭在旁邊又像自言自語,又像接嘴地說:“不過這陰謀也太覺幻秘哩!


    “對,簡直無從著手!”汪銀林的語聲似乎有些失望,他手裏已摸出了死者身上的一隻小金表,湊在耳朵上聽了一聽。他繼續說:“這表還在走著,不能做發案時間的證據。


    許墨傭接嘴說:“這個不成問題。發案的時間,在昨夜十一點半。這裏的人都知道的。


    汪銀林聽說,把表重新放入死者的表袋裏麵,緩緩地立起身來。他蹲得久了。身體的分量又重,他的膝蓋的節健和他的腰脊,一時竟不能挺直。他從長衫袋裏摸出一塊白巾,用手抹了一抹他的手指,又順手揩去了他額角上和頸項間的汗珠。


    他說道:“霍先生說的話不錯。這人的死因,應得請法醫來仔細檢驗。


    許署長道:“這是應有的手續。我早已報告了法院。


    汪銀林說:“好,現在我們不妨在這裏坐一坐,請你把發案的經過狀況,再說一遍給霍桑先生聽聽。”他就先自走到靠西麵牆壁的一隻藤椅上坐下。


    霍桑卻不即坐下,先走到東房間門口附近,用足在地板上試踏,踏到一塊,果然有吱咯的聲音發出來。這時我忽見那西次間門口的黑臉,又探頭出來。這個臉約有三四十歲,皮膚粗而且黑,眼睛中露著驚異之色,上身穿著一件青土布短衫。


    許墨傭正在把靠東壁的一隻沒有傾倒的椅子,移到方桌旁邊去,也瞧見了那個黑臉。


    他忽嗬喝道:“誰叫你東張西望?快進去!”他把椅子的背靠著方桌,一邊坐下,一邊用手向退進西次間裏去的黑臉指一指,向我們解釋2“這家夥是小弄口木作裏的老板,名叫阿毛。昨夜發案以後,那位西次間裏的吳先生,因著一個人睡在樓上害怕,特地叫他來陪伴的。”他又回頭向西麵的次間裏瞧了一瞧。那黑臉已不見了。


    霍桑坐在銀林的上首,一邊摸出紙煙,一邊緩緩答話。“不是那個患風癱的吳先生嗎?


    許墨傭點一點頭。他伸手接受了霍桑送給他的紙煙。


    霍桑又把紙煙匣送到我的麵前,我也取了一支。汪銀林卻有他自己粗黑的雪茄,霍桑並不客氣。我也在方桌旁邊的樟木靠背上坐下,汪銀林正擦著火柴燒他的雪茄。霍桑的火柴梗還取在手中,沒有擦燒,忽而跳起身來。


    “唉,且慢,這裏有一根火柴梗哩!


    霍桑早已僂著身子,湊到紅木桌的足旁,很小心地抬起一根半焦的火柴。這火柴靠近桌子的足,我們入室時目光都被屍體所吸,故而沒有注意。


    霍桑掀起了眉毛,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東西也值得注意。包朗,你來瞧瞧。


    我也立起身來湊近身去。那也是一根焦梗不斷的藥水梗火柴。


    我道:“這同樣是瑞典出品啊!


    許墨傭和汪銀林也站了起來。許墨傭瞧瞧火柴,又瞧瞧霍桑的臉,唇角上微微露出一種獰笑,似在詫異我們對於這一枚火柴怎麽如此重視。


    他作疑訝道:“這是一枚火柴啊!


    霍桑應道:“正是,而且是燒去了四分之三的焦梗,不值半文錢——但可是你丟遺的?”


    許墨傭搖頭道:“不是。我袋中沒有火柴。”他忽回頭向汪銀林瞧著。


    汪銀林忙道:“也不是我的,你瞧,我的火柴梗還沒有丟呢。”他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間,果真執著半根火柴,那燒過的半段卻已化灰斷落。我見他左手中執著的火柴盒子,是國產鴻生廠出品的雙錢牌,和霍桑拾得的一根,質地的確不同。


    霍桑又問許墨傭道:“今天早晨你第一次來這裏察勘時,有沒有在這室中吸煙?”


    許墨傭搖頭道:“沒有,我出外時難得吸煙的。不過當時我雖用電筒在地板上照過,卻不曾注意到這個東西。


    霍桑道:“這也不能怪你,這種平凡無奇的小東西,就是瞧見了也不會引起人家的注意。


    “那末你剛才怎麽說值得注意呢?’”


    “是,這裏麵還有一段小小的曆史,我也可以告訴你。”於是霍桑就把已往的事實,約略說了一遍。接著他又道,“現在大家坐下來,聽聽你的經過情形。”霍桑重新歸座,摸出他的銀質的紙煙匣來,把拾起來的火柴,小心地放入區中。


    我明知霍桑所以重視這根火柴,就因裘日升昨天說過,三天前當那怪事發生以後,他臥室中的鏡台上麵,發現過一枚火柴。現在這一根火柴,既然和先前的一根相同,又發現在屍體的附近,當然不能不認為一種要證。一會兒,我們重新坐定。許墨傭便開始報告他的經過。


    據說他上夜裏有些應酬,回家得很晚。到了半夜過後,那警署裏的值夜警士忽趕去敲門。他聽說是一件奇怪的凶案,便穿好衣服趕到裘家,那時已兩點過了。


    許墨傭接著說:“我到這裏時,合家的人都慌做一團。樓上躺著一個患癱病的男子,那老仆林生又纏不清楚,若沒有死者侄兒和我接談,幾乎使我無從措手——”’


    霍桑忽插口道:“對不起,我要問一句話。你所說的死者的侄兒,不是名叫海峰的嗎?”


    許墨傭應道:“正是。他在昨天下午才從北平回來,此刻仍在下麵。


    霍桑點點頭。“好,清說下去。”


    許墨傭吸了一口煙,繼續說道:“據那海峰告訴我,昨夜裏並無外客到來。十點鍾時,他和他的叔父分別歸睡。他因著火車上的困頓,又傷了些風,所以睡得很熟。他的臥室就在樓下東次間裏,那本是一間客房。他在睡夢中忽被一種驚呼聲音所驚醒。他仔細一聽,他的妹妹正在伊臥室中竭力呼叫。他大吃一驚,匆匆穿上襯衫,開門到客堂裏去。


    “他妹妹玲鳳的臥室,本在西廂房裏。他開亮了客堂裏的電燈,正要去敲門,忽見西次間的房門開了。西次間是死者嶽母的臥房,但和玲鳳的臥室互相貫通。那時玲鳳站在房門裏,兀自發抖,一時說不出話。伊的外祖母這時已幫著呼喊。海峰以為也許有什麽偷地進了伊的臥室,正要進去搜索,同時他又聽得樓上有呻吟的聲音,才知道接上有了岔子。這時候那老仆林生也已披衣而起,於是兩個人就一同趕上樓來。


    “他們到了樓上,踏進總坐室時,電燈雖沒有開,但東次間的房門卻開著,燈光從門口中射出。想坐室的地板中央,隱約見有一段白色的東西。海峰一時換不著電燈的機或所在,耳朵中還聽得低微而恐怖哎喲之聲,他也禁不住害怕起來。幸虧林生在牆壁上摸著了電燈機鈕,開亮了電燈,海峰才發現他的叔父已蟋臥在地板上麵。


    “海峰先呼叫了兩聲,沒有回音,又走過去推他叔父的肩背,卻已僵硬不動。但那呻吟之聲,仍不時送入耳朵。後來他才知那聲音是從西次間裏那位患風病的吳先生發出的。他躺在床上,雖然沒有跟見這凶案的發生,但案子的發覺,他卻是第一個人。”


    許望傭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呼了幾口紙煙。他的眼光在霍桑和我的臉上溜來溜去,似乎表示他自信敘述得清澈而有條理,希望獲得我們幾句讚語。霍桑定著目光,注視在他的紙煙的燒著的一端,臉上卻沉靜沒有表示。汪銀林的雪茄始終銜在齒縫中間,圓睜著兩目,似已傾聽出神。他見許墨傭停頓了不說,似乎耐不住靜默。


    地催促道:“署長,以後的情形怎樣?你索性說下去。”


    許墨傭在不很愉快的狀態中繼續說道:“當時海峰和林生又走進西次間去,向那吳紫珊安慰了幾句,接著便下棋打電話報告警署。那時樓下的玲鳳,和死者的嶽母,還有那老媽子趙媽,都已起身。他們聽得了凶耗以後,越發震駭。那老太太覺強伊的兒子一個人病在樓上,也許再要發生其他的變端,所以叫伊的外孫女玲鳳陪著,打算到小異口去,叫那木作裏的老板阿毛,到樓上來陪伊的兒子。可是那祖利、倆走到後門口時,忽見後門開著,後門上的兩個木閂不但都被投去,還開著兩三寸光景。這就是發案的大概情形。”


    霍桑才緩緩點了點頭,仰起頭來問話。“那末你到了這裏以後,有過什麽舉動?”


    許墨傭道:“我和海峰接談了一會,便用電筒在這屋子的樓上樓下照察。從現象上看,除了這地板上的屍體,和那隻傾倒的椅子以外,並無其他異狀,也不見有盜劫失物的跡象。地板上很髒,完全查不出足印。不過在那後門口的泥潭邊上,卻發現了半個腳跟印子。接著我就吩咐任何人不許在這想坐室中出入。我又向那兩個仆人問了幾句,就回署去準備正式報告。我回署以後,又派了一個警士到這裏來看守,又報告了總署,請汪先生來勘驗。


    霍桑又道:“你除了在現象上觀察以外,還不曾動過手嗎?


    許墨傭道:“完全沒有。我覺得在汪先生到場以前,我還未便擅專。”他向遷探長瞥了一瞥,分明含著奉承的意思。


    霍桑立起身來,丟了煙尾,瞧著汪銀林說:“銀林兄,我想我們在查問以前,似乎先應到死者的臥室裏去瞧瞧。你可讚同?


    汪銀林也立起身來。他仍銜著雪茄,點了點頭。那許墨傭重新做了我們的先鋒,繞過了屍身,走進那東首的次間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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