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偵探長的身材很高大,滿臉粗麻,光頭,塌鼻梁,濃眉毛,大眼睛,皮膚又粗又黑,看上會醜憎異常。他的身上穿一件黑色紡綢寬大的長衫,雙梁緞鞋,黑紗襪。走路時挺著胸膛,搖搖擺擺,神氣可稱十足。他一看見霍桑,趕緊走近打拱,滿麵堆著笑容。


    他說:“霍先生,你真了不得!兄弟慕名好久了,可惜一向沒有機會。昨天才從報紙上知道你們兩位在這裏,今天特地過來拜訪。


    他回過頭來,又和我招呼,但他的言語態度已打了一些折扣,不比對霍桑那麽恭順和捂謙。我聽得長輩們說,前清衙門裏的皂役三班,平常有三副嘴臉,一副怕上官,一副媚富紳,一副嚇小民。現在我看見了楊凡通的神氣,仿佛得到了一個類似的印證。經過了幾句不必要的敷衍,霍桑就率直地發問。


    他道:“楊探長今天光臨,我想總有什麽見教。是不是?


    楊凡通坐了下來,正在找機會發表他的來意,忽聽得霍桑先問,他的開嘴便嘻嘻。


    他翹一翹右手的大拇指,說:“唉,霍先生,你真是未卜先知!怪不得名滿四海。人人拜下風!今天兄弟奉了敝廳長的命——”他忍住了,忙又改口。“今天兄弟特地來拜望你,就為了衛董事的奇案,要請你指教。


    霍桑道:“哈,那案子究竟怎麽樣,我也正要請教。


    楊凡通高興地說:“囑,霍先生,你也很注意這件案子?那正湊巧極了!這案子我已經約略查勘過一次,原因大概是謀財害命。


    霍桑寧靜地道:“悟,你既然親自驗過,一定知道得很詳細。現在請你仔細些說一遍。


    偵探長的粗黑的麻斑上,好像嵌了一些紅,慢吞吞地答道:“說到詳細,我還沒有研究過。現在我姑且將我知道的事情報告一下。這案子發現的時候是昨天清晨五點半鍾。發現人是衛家裏的一個園丁,叫沈全卿。他在天沒有亮時,被一隻守門的狗吠醒。他起初並不在意、望一望窗上還是烏黑黑的,覺得起身還早,就躺在床上養神。到了五點半鍾,他才起來,走到園裏,忽然看見園門開著。他才暗吃一驚,知道出了岔子。他忙著叫起了屋子裏的仆人,向四下去搜尋,可是並沒什麽異狀,書房裏的古董也不短少。後來他們尋到了主人的臥房裏,才發現衛紳士已給人殺死,死屍橫在床腳邊。


    他停一停,瞧瞧霍桑,又瞧瞧我,像要等什麽評讚。霍桑倒並不使他失望。


    他點點頭,說:“很清楚。以後怎麽樣?


    楊探長起勁地說:“那時候人人著了慌,就差人到東區警署去報警。署裏聽說是件命案,被害的又是當地的紳士,自然不敢怠慢。王署長一邊派了警上去看守,一邊立刻打電話到總廳裏去。兄弟得到了信息,立刻起到利淡橋去相驗。


    “我到那裏對已是八點鍾。我檢驗那屍骨,刀傷在心口,確是被殺而死。箱子裏首飾等物的損失約在五萬左右。我又向園丁沈全卿查明了發案的情形,才回廳去報——”


    故事告一個段落,情節也不見有出奇之處。霍桑卻很注意地傾聽著。等楊探長說完了,他點一點頭。


    他說;“看起來發案的時間大概就在犬吠的那個當地。是不見?”


    楊凡通的大拇指又一度豎起來。“對1霍先生,你的眼光真凶2我早就這樣說過。”


    霍桑仍毫無表情地說;“據你的眼光看,那凶手是個什麽樣人?除了錢財,可還有什麽別種目的?”


    楊凡通道:“目的似乎隻是為財,失掉的首飾就是證據。不過這凶手不比得尋常的盜賊。但瞧他的膽子和來去的蹤跡,就可以見得他有幾分本領。”


    “膻,你想那人有怎樣的本領?”


    “我看凶手是從屋麵上進去的,出來時開了園門走,才惹起狗吠。他這樣子來去自由,毫沒顧忌,便可想到他的膽子也不小。因為衛先生的臥室在正屋樓上,他的房裏有四姨太伴著,樓下又有兩個守衛的壯了輪流地位夜——”


    霍桑忽插口道:“什麽?衛府上竟這樣子闊氣,有值夜的守衛?”


    楊凡通點頭道:“是。這兩個壯丁是新近雇用的,據說還不到兩個禮拜。可是這兩個人真是一對飯桶,昨天清晨凶手動手的時候,他們倆竟絲毫沒有覺得。房裏的四姨太太也給凶手用繩索綁住了手腳,嘴裏也給塞了棉團,因此也不能聲張。從這種種方麵看,便可見得這家夥手快腳快和膽識過人,決不是一個尋常的小偷地。霍先生,你說是不是?”


    霍桑把雙手抱著左膝。他的兩眼注視在楊凡通的麵上,一邊聽,一邊還像在那裏思索。


    他答道:“不錯。照你的話說,凶手確可算得一個好手。他不像是乘虛而來的。在犯案之前,衛紳士似乎預先已經有些知覺。但瞧他新近在用守衛,就是一個明證。”


    楊探長摸摸自己的光頭,說;“是,我也這樣想。不過這一層要是實在,那就更麻煩了。因為犯案的盜賊,事前既然敢明目張膽地通告,他們的黨羽一定多。何況這案子又出在有財有勢的衛善臣家裏,上峰的風勢特別緊,我們奉公的人自然也怠慢不得。霍先生,我說句不怕醜的話,我已經將這層情由稟明了秦廳長。廳長很明確,就記起你來。他說你從前在蘇州破獲‘江南燕’一案,聰敏和眼光都了不得。恰巧報紙上又登著你們在這裏的消息。我就跟廳長說,請你老人家幫幫忙。廳長一口讚成,立刻派我來請你。霍先生,這件事要是辦妥了,廳長一定要重重酬謝你。”


    霍桑微微鞠了個躬,謙謝道:“承蒙你這樣抬舉,真是榮幸得很。這案子我雖不敢負責,但是若使我有一得之見,自然很願意從旁貢獻意見。將來如果破案了,有什麽酬報,那自然也必歸給你。”


    楊凡通又紅漲了臉,用手摸了摸他的光頭,又牽一李他的闊厚的嘴唇。


    他道:“這話那裏說起?我斷不敢奪人家的功。霍先生,別多疑。”


    霍桑笑道:“楊探長,我何嚐說你奪功?不過我提起一句,我從事偵探,完全是為興趣和責任心,對於名和利一直很淡薄,包朗兄可以證實我的話。”


    楊凡通果然把他的兩隻眼睛移射到我的麵上。我的旁聽的姿態不得不暫時取消。


    我說:“這是實在的。我們去年在海門破了一件私運軍火案,當地的長官給了五千塊錢做謝儀。霍桑兄堅拒不受,後來隻受了兩支手槍做紀念。他又分一隻給我,我倒坐享其成。”


    霍桑向我笑一笑。“嗯,你也謙遜起來哩。我探案時得到你的幫助真不知多少,你倒說坐享其成!”


    楊凡通乘機道:“不錯。包先生的大名,兄弟也已久仰。這案子少不得也要勞包先生的神——”


    霍桑揮揮手阻止他。“好了,閑話別多說。現在我還要問一句。你驗傷的時候,死者的傷勢怎麽樣?致命傷一共有幾處?”


    談話方始到達了關鍵,我的精神振一振。我知道霍桑所以采取這種迂回策略,始終不正麵進攻,顯然要把我們接得斷指的事隱藏起來。但瞧他的問話,表麵上還是注重在致命傷,便可見他的迂回的苦心。


    楊凡通道:“我已經說過了,致命傷恰當心窩,所用的凶器顯然是一種尖刀。”


    “隻有這心口一處?”


    “是”


    我看見霍桑的眉尖皺一皺,放下了手抱的右膝,把頭沉下去。他分明是失望了!當然我也不例外。我開始覺得卜良的外交策略真高明。他用了“奇怪”字樣來聳動霍桑,實際上原隻是一件尋常的謀殺案!霍桑似乎還不放棄他的期望。


    他又問:“除了心口一處以外,再沒有別的傷了?”


    楊凡通道:“是,致命的隻有這一處。”


    “囑,那末還有不足致命的傷?是不是?”霍桑的眼珠在暗暗地轉動。


    楊探長張一張眼睛。“唉,是的,還有——唔,很奇怪。那右手的大拇指,不知怎的也已給截去——”


    “哼!


    我忍不住喊了一聲,趕緊收斂住!霍桑立刻幹咳一聲,回轉頭來,他向我丟一個眼色,顯然怕我漏出斷指的秘密。楊凡通倒並不疑心。他大概以為我的驚呼的來由是在斷指的本身上。


    楊凡通補一句。“更奇怪的,衛董事的左手大拇指也沒有了,不過已經結了癲,不像是新斷的。”


    霍桑接著道:“真奇怪。你可曾尋過?那截下來的斷指有沒有留在室中?”


    楊凡通道:“怎麽不尋?可是各處都尋遍,沒有蹤影。那斷指想必是給凶手帶了去了。真是很奇怪。


    霍桑蠶著目光,凝想了一回,忽然首先立起來。


    他拍拍來客的高肩。低聲問道。“這位衛老先生也抽這個嗎?”


    霍桑用左手的拇指連接了右手的小指,裝做一支鴉片槍的樣子,湊到嘴邊去。楊凡通會意地牽牽嘴、這答複很巧妙。一個公務員在禁煙時期,當然不便公開承認這問話。


    霍桑笑一笑,點點頭。“好了,楊探長,這案子承你這樣子詳細解釋.我已略略有些輪廓。現在我不必再到衛府去勘驗。請你回複貴廳長,說我很願意盡力。但是我若有相需的地方,也得請貴廳的弟兄們幫助一下。


    他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楊凡通。楊凡通又敷衍了幾句,方才辟出。霍桑送他下樓去。


    時候已近十二點鍾,我卻並不覺得饑餓。我一個人坐在房內,腦海中的思潮十二分紊亂。那隻來曆不明的斷指誠然和衛家的命案合而為一,顯見是一件不可輕視的奇文。有幾個問題同時湧上心來。衛善臣的拇指是凶手割去的嗎?還是另有斷指的人?斷指的人可就是寄指的人?他把斷指寄給霍桑,究竟有什麽用意?此外還有楊凡通的來意是否因著案情的棘手嚴重,誠意來求救,或者他有別的用意,要霍桑“好看”?種種疑問奔赴我的腦海,一時都不能解決。


    雷桑急忙忙回來,低聲說;“我已經打過電話給p良,告訴他我不去勘驗了。”他更湊近我的耳朵。“包朗,你聽著,現在我可以繼續我的中斷的答話了。你方才不是問我關於斷指的第三種理由嗎?那就是一種秘密黨人寄給我的!”


    我驚異道:“秘密黨?”


    “是。輕些!我告訴你,這個黨一定凶險異常。但瞧他們那種慘殺殘酷的舉動就可以想見!


    空氣驟然緊張,仿佛有一群青麵獠牙的吃人鬼扭,霎時間湧現在我的眼前。我想象到這件事的嚴重的後果。


    我問道:“那麽他們把所指寄給你,有什麽用意?’”


    “用意?當然是充分的敵對性!”他摸摸下頜。“論原因還是報紙上的新聞惹出來的禍殃!


    “難道黨人們也妒忌你?”


    “不是妒忌,是顧忌。他們把斷指寄給我,意思一定是恐嚇我!


    他走到紙屏風的那一麵去。我也跟隨著。他點了一支紙煙,用力地抽著。他的臉上的肌肉緊板板的。他的眼睛裏仿佛有火。


    我走神想一想,又問:“霍桑,你說他們是秘密黨,有什麽根據?怎見得不是一個單獨的竊盜?”


    霍桑低聲道:“根據自然有。我說給你聽——唉!包朗,又有人來了,想是送飯來的。我們吃過飯再談。


    房門上果然響一響。李四捧了飯盤走進來。他將盤放在桌子上,先將筷匙碗碟端了出來,又從盤中取出一件牛皮紙包裹的東西。


    他說:“霍先生,又有一個包件給你。


    霍桑丟下了紙煙,一手將紙包接過去,看一看,乘勢把眼睛在李四的身上瞟一瞟,又將包件上的收件單簽了字,交還給李四。


    “拿去罷。”


    我等李四走出了房門,趕緊把房門關上,急急回過來發問。


    我低聲道:“霍桑,這包件裏又是什麽東西?”


    霍桑不假思索地脫口道:“再來一個!


    我狐疑道:“再來一個什麽?”


    霍桑道:“再來一個斷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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