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間辦公室占了整整一層,足有一千二百平米,有客廳、臥室、秘書間、會議廳,簡直就是座小皇宮。臥室像是從來沒人睡過,一條巴蕾麗絲牌的鴨絨被隨隨便便地丟在床下,連包裝都沒拆,標價十二萬元。酒櫃裏有一瓶拉斐莊園一七八七年的名酒,價值十六萬美元。沐浴間的中央有一個大得不講理的浴缸,兩頭大象在裏麵洗澡也會感覺孤獨。會議廳裏擺著四十二套杯碟,是瓷器世家rosenthal和範思哲公司合作生產的精品,每個碟底都有一個著名的美杜莎頭像。


    美杜莎。蛇身人麵的妖精。當她注視一個人,那個人就會變成石頭。


    他穿著咖啡色襯衫、藏青色褲子,還有一雙樣式普通的鞋。大班台上散亂地放著幾張書簽,上麵有詩有畫,竹林青青,僧舍宛然,麵孔遙遠而模糊。其中一張是臨江秋望圖,畫中枯草如雪,木葉紛飛,一個人獨立江岸,長發飄搖,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是哭是笑。旁邊有兩句詩:空山豈無意,而今從東流。這是中國文化裏關於自殺最隱晦的說法。另一張畫的是日落江流,群鴉漫飛,一人背麵向世,白衣飄飄,正在將行未行之時,整幅畫用筆柔和至極,卻隱隱顯露決絕不回之意,旁邊也有兩句詩:


    拂別帝京數聲笑,


    江左一揖雪茫茫。


    “這是一個謎語,”他若有所思地說,“一個謎語。”


    關於謎底,他始終沒說,而我也沒問。


    公司今年效益不錯,老板安排我們幾個中層員工去港澳旅遊,表哥知道後特地來給我輔導賭場常識,順便炫耀一下他驚人的智慧:“進賭場有幾個要訣:第一、挑荷官;荷官就是操縱骰盅的人,you know?麵相凶惡的,不跟他賭;女人,不跟她賭;又瘦又奸的,不跟他賭!專找那種看上去軟弱可欺的荷官,為什麽?因為氣勢上你首先要壓住他!第二、千萬別信什麽規律,沒有規律,隻有概率!第三、不要押大小——押什麽?押單雙、押點數!別人都押大小,啊,你跟著押,一把就把你收了去!再說點數,一顆骰子出 ‘四’的概率有多大?六分之一!三顆呢?二分之一!三顆骰子搖四次,那就是百分之兩百!”


    文科生就是這麽算賬的。


    如果好賭能算美德,那麽中華民族就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在賭場裏轉了一圈,感覺就像回了趟姥姥家。看見的全是黃皮膚,聽到的全是山東話、河南話、四川話……簡直就是春節晚會的民族大合唱。據說這幾年中國人光在賭場上就被人賺走了幾千億,幾千億啊,數一數就得累死不少人。真不明白為什麽中國自己不搞賭場,你說在甘肅、寧夏那些地方開幾個賭場,西部大開發該省多少事。現在可好,全讓洋鬼子和二鬼子賺去了,看看台下那個裝錢的箱子,至少能裝兩三百萬吧,每隔幾小時就能裝滿一箱,他媽的,我也不要多,給我這麽一箱就夠了。


    我揣著兩千元的籌碼到處轉悠,心跳越來越快,鼻尖也見汗了。在一張台上押了一次“大”,贏了一百塊。到另一張台上押了一次“單”,又輸回去了,我不服氣,按照表哥的教導,連著押了四次點數“四”,三次輸一次贏,白白損失了兩百元,看來這文科生的算術確實不怎麽靈光。跟我同來的人這時都走散了,一個都看不見,我輸得有點心虛,不敢再下注,拿著籌碼到處轉,走過一張擠得風雨不透的賭台,發現已經連開十二把小,想起表哥的成功經驗,心頭一熱,拿起那一千八百元就往“大”上擱。


    有人從後麵拍了我一下:“別押大,押小!”當時那張賭台圍了足有二百人,擠得連身都轉不過來,我也沒去想說話的是誰,不過人在賭場,心理真是特別脆弱,一有風吹草動就會改變主意,我心裏一動,手在空中顫悠了一會兒,狐疑不定地押在了“小”上。


    叫st call,籌碼還是不斷地押上來。荷官擺了個“停止下注”的姿勢,按動開關,骰盅裏傳出一陣格楞楞的響聲,我瞪大雙眼,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過了幾秒鍾,耳邊炸雷似地一響,一個四川人嗷嗷地叫:“小!又是小!日他先人喲!連開十三把小!”


    我心中狂喜,想起那個教我下注的人,轉過頭到處張望,視野中不管男女老少,一律額頭冒汗、鼻孔翕張,大咧著驚愕不定的嘴。正一個個地辨認,失蹤兩年之久的他從人縫中擠了進來,幫我把那三千六百元攏到眼前,滿臉是笑:“你也來賭啊?”


    我說我就是玩玩,然後問他:“大哥,這把押什麽?”


    他手裏一直拿著兩個一百元的籌碼,擺弄得卡嗒作響,聽見我問話,他遠遠地把那兩個籌碼扔在了“小”的框裏。我有點不放心,“還是小?十四把小?不可能吧。”


    “押熟隻輸一次,押生傾家蕩產。”他背了一句口訣,顯然是精熟此道。我一下子來了勇氣,拿起那三千六,眼都不眨地全押在了“小”上。


    果然開小!麵前的籌碼登時又多了一倍,我高興得手舞足蹈。他站起來招招手,人群外麵幾個小夥子排開眾人,眾星捧月一樣圍到他身邊,其中一個掏出一摞方方正正的大籌碼,他接過來對對齊,緩緩地推到“小”的框裏,這種籌碼我見都沒見過,不知道代表多少錢。那個荷官看得臉色大變,探過身來說了一句話,我離得近,聽著好像是請他回什麽地方去,他笑著指指我:“他在這兒,我就在這兒。”荷官咧咧嘴,指著麵前的籌碼堆悻悻地攤開雙手,估計是說他輸了賠不起。整張賭台一下子靜了下來,人們紛紛轉頭,好奇地盯著他。他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讓荷官把那摞籌碼推回來,然後對我說:“走吧,咱們換個地方賭,這裏太擠了。”


    拉斐fite,極品法國紅酒的代名詞。拉斐堡位於波爾多酒區的梅多克分產區,早在十八世紀就成法王路易十五的宮廷禦酒,一八五五年被評為波爾多頂級葡萄酒莊之一,幾百年間深得各國王公貴族和社會名流的喜愛。小說中那瓶價值十六萬美元的一七八七年名酒,瓶身上即刻有美國第三任總統傑斐遜的姓名縮寫,是史上最貴的葡萄酒之一。另一瓶同樣刻有th.j.標記,同樣是一七八七年出產的margaux(瑪戈)酒莊紅酒,曾經叫出五十萬美元的高價,後因意外破碎,僅保險賠付金即達二十二萬五千美元之多,成為史上最貴的碎酒瓶。


    在中國大陸的酒店裏,一瓶一九八二年的拉斐紅葡萄酒售價兩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相當於五個中國民工全年的工資收入,如果買普通散裝白酒,可以買十五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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