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火焰在柏拉圖身上燃起的那刻,歐多克索、斯彪西波和色諾克拉底同時出現在了講台上。他們將柏拉圖圍在中央,但還沒等他們有所動作,柏拉圖就收回了高舉的雙手。


    當他再次將手張開的時候,他的手上已經多了一張金色的弓,那弓身被火焰照得光彩奪目,火焰像被吸引一般纏繞在了弓背上,隨即融入弓身,仿佛那裏才是它的家園。


    熱浪和火光一起消失了。學生們頭上的壓迫陡然消失,但大家隻是抬起頭來,茫然四顧,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下課。”


    歐多克索代替柏拉圖說出了這兩個字,學生們還在呆滯之中,卻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柏拉圖的房間之外了。


    “這……”赫米阿斯呆立良久,才如同大夢初醒般問道,“這是發生了意外?”


    “說不準。”阿裏斯塔臉上早已沒有了嬉笑的神情,“看起來最後的那個場景並非計劃好的。”


    “為什麽歐多克索導師他們會出現在那裏?”赫米阿斯繼續追問著,“不是說,這個空間隻有柏拉圖才能決定讓誰進入嗎?”


    “因為那不是柏拉圖製作的空間。”亞裏士多德沉聲回答了他,“是那三個人的作品。”


    “為什麽?”阿裏斯塔驚訝地說道,“柏拉圖為什麽不自己動手,而要在別人的空間裏給學生上課?”


    “這涉及到一些秘密。”亞裏士多德停了一下,又接著說道,“不過不是柏拉圖的秘密,他也沒有要求別人保守這個秘密。所以,這也不能嚴格地稱為一個秘密。”


    “你快把我繞糊塗了。”赫米阿斯苦著臉打斷了他,“直接點,到底這是能說的還是不能說的?”


    “我認為可以。”亞裏士多德想了想說道,“總之,這並不違背柏拉圖說過的話。”


    “那就快點告訴我們吧!”阿裏斯塔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我可不想去問我父親關於今天的事情!”


    “簡單來說,柏拉圖在進行一項研究。”亞裏士多德不再遲疑,將那天他們看到的事情和盤托出。


    “你是說,柏拉圖手中拿著的……是一件聖物!”赫米阿斯睜大了眼睛,“赫拉克勒斯!我沒有在做夢吧!那張弓真的與神有關嗎?”


    “這就是他要研究的問題啊。”阿裏斯塔很快聽明白並且接受了這個解釋,“如果這真的是一件與‘神’有關的物品,那麽與之相關的那些景象又說明了什麽呢?”


    “你們有沒有想到,那時柏拉圖在講述什麽?”亞裏士多德突然向兩位朋友拋出了一個問題。


    “辯證法……智術實踐的層次?”阿裏斯塔再次想到了那發光的七環,它象征了人的靈魂。


    “對,我想研究的目的就是為了探明這所謂的‘聖物’是否與智術的實現有關。”亞裏士多德說道,“如果柏拉圖正是借助這件物品讓我們看到了這一切,那就說明有一種力量或者說知識隱藏在這張弓之中。”


    “而柏拉圖讓每一個上課的學生都看到了這種知識?”赫米阿斯也跟上了討論的節奏,“我還是不太明白,這樣難道不是太危險了嗎?”


    “我想導師們已經做好了準備,比如,那個空間。”亞裏士多德摸了摸胸口,“你們有沒有發現,我們剛才幾乎是一瞬間就出了那個空間,而進門的時候卻要一步一步走進去?”


    “是啊,那是為什麽呢?”阿裏斯塔也陷入了思索,突然,他靈機一動,叫道,“啊!我明白了,那根本不是同一個空間!”


    “怎麽回事?你們明白了什麽?”赫米阿斯顯然更加糊塗了。


    “我想是這樣的。”亞裏士多德回答了他,“我們和柏拉圖並不在同一個空間之中。我們走進柏拉圖的房門時,就已經進入了一個製作出的空間,這可能是柏拉圖或者其他人製作的,它包括了我們的座位,同時讓我們看到一些景象。”


    “而柏拉圖所在的講台,則是這個空間中的另一層空間。它是由那三位數學家合作完成的,目的是為了使柏拉圖單獨地與要研究的對象在一起。”


    “這麽說吧,我們就像在看戲劇。”阿裏斯塔舉了個通俗易懂的例子,“看台上的觀眾所在的地方是與演員——也就是柏拉圖所在的地方隔開的,我們隻是通過一道透明的屏障看到了他的表演。”


    “我大概明白了。”赫米阿斯心有餘悸,“可是那景象實在太過真實了,我現在還能夠感到那種灼熱,那種光芒,它們怎麽都不像幻象。”


    “它們不是幻象,而是我們靈魂中的‘形相’(eidos)。”亞裏士多德難掩內心的激動,“這就是‘靈魂之眼’看到的東西,也就是理念!”


    “我也想到了這點。”阿裏斯塔一拍大腿,“在柏拉圖展示靈魂的七環時,我們根本不是在用眼睛看,而是用努斯在看,在知覺!”


    ……


    柏拉圖和歐多克索站在一片虛空之中,他們不再停留在那個被當做實驗場地的空間,而是換了另一處,這一次隻有他們二人。


    “你這次的實驗是否有點冒險了?”歐多克索語氣中帶著一絲責備。


    柏拉圖麵色如常,他甚至絲毫沒有在意手上被火焰灼傷的痕跡,隻是平靜地搖了搖頭:“我自然知道我在做什麽。倒是你們,一點兒都不把我們的約定放在心上。如果你們認為實驗出現了事故,就不應該衝進空間,而是應該封死它。”


    “那也許是因為我們對你還抱有信心。”歐多克索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也搖了搖頭,“看來,那天在希波克拉底的密室裏,你並沒有跟大家說實話。”


    “為什麽這麽說呢?”柏拉圖微笑了一下,“你是在什麽時候使用了占卜麽?”


    “不。”歐多克索語氣強硬了起來,“因為我了解你。如果你絲毫不擔心這種程度的實驗會對學生們造成傷害,那隻能說明,你有把握控製它。而你為什麽有把握呢?因為這不是第一次你這樣做了。”


    柏拉圖看著歐多克索,默然良久,隻聽到對方繼續說道,“這說明你早就使用過那件東西。而你所謂的沒有受到影響,正是使用之後才得出的結論。”


    “你說的沒錯。”柏拉圖略微壓低了聲音,“但我還沒有完全理解這其中蘊含的秘密,所以我沒有什麽可以告訴你的。”


    “你還是在說謊啊,柏拉圖。”歐多克索突然笑了起來,“我發現你說謊話時的聲調要比平常低兩度。一旦掌握了這個規律,我即使不用占卜也能把你話中的真偽猜個八九不離十。”


    “哈哈,這是你的專長。”柏拉圖也放鬆地舒了一口氣,“天文學家同時也是音樂家。”


    “我從塔蘭頓的朋友那裏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歐多克索收斂了笑容,“他們在大海上發現你時,你說自己開錯了虛空的出口。那些人還在驚訝你如何穿越虛空,但我聽到時想到的是另一個問題:你為何要穿越虛空?”


    “請告訴我你的推測吧,歐多克索,你的嚴密推理一直是我欣賞的。”柏拉圖不以為意,等待著對方繼續說下去。


    “那時你在西西裏失蹤了,而過了不久又出現在海上,之後在雅典,你多次出現在令人意想不到的位置,比如泛雅典娜節那天,你竟然走到了城外。”歐多克索眉頭緊鎖,“這要麽是一種代價,即你的方向感出現了嚴重的問題;要麽,是你在躲避什麽。”


    “那麽,有什麽人能讓當世最偉大的哲學家東躲西藏呢?我怎麽也想不出來。”歐多克索繼續說著,“但是有沒有一種可能,你躲避的對象根本不是人,而是某種超越人之上的力量呢?”


    “今天的事情驗證了我的猜想。如果你的變化來自於受到神的力量的影響,一切就都解釋的通了。”他直視著柏拉圖,“你一定在之前的某個時刻使用了那張弓,接觸到了其中包含的力量,並且被某個存在覺察到了。但你通過和神明捉迷藏也好,找到掩護也好,暫時擺脫了祂。”


    “你的猜測很有道理。”柏拉圖打斷了對方,“不過,我並沒有擺脫。”


    “你還隱瞞著什麽需要我知道的事情嗎?”歐多克索說道,“這關係到學園的安全。”


    “我對你無意隱瞞,但這必須由我獨自麵對。”柏拉圖伸出了手掌,看著上麵被弓身烙下的一道印記,緩緩地說道,“那是我第二次前往西西裏之前發生的事情,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我得知了那張弓裏包含的知識。”


    “當時我並不在意,因為我自認為可以駕馭它,而且這些知識與我之前所學的並沒有矛盾,這對我來說是相當安全的。”


    “但是當我到達西西裏的時候,我就麵臨著神明的追蹤,之後我用了各種方法躲避祂。但是,我還是付出了代價,就像神明對我做的惡作劇一樣。”


    “你付出的代價是方向感?”歐多克索追問了一句,“但是你並不是一直找不到道路。”


    “這個代價沒有那麽簡單。”柏拉圖轉而問起了歐多克索,“在我回到雅典時,你告訴我那位犬儒安提斯泰尼也付出了一個代價,他不能行走,是嗎?”


    “原來如此。”歐多克索心中突然靈光一閃,“你們都付出了代價,因為你們都與聖物接觸過?”


    “安提斯泰尼付出的代價可不隻是不能行走,在我離開雅典之前曾經見過他。他付出的代價是他的身體。”柏拉圖指著自己的胸口說道,“他的靈魂越是敏銳,身體就越是衰敗。而他最終會死於智術的過度使用,就是因為這種代價。”


    “所以,他也有一個秘密?”歐多克索思索著,“他也得到了一件聖物嗎?”


    “想要隱藏一個秘密的最佳方式就是把它公之於眾。這樣人們就不再認為它是一個秘密。同樣,把最珍貴的東西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就會讓人忽略它的價值。”柏拉圖提醒著歐多克索,“安提斯泰尼經常拿在手裏的是什麽呢?”


    “拿在手裏……拐杖……他的銀杖!”歐多克索恍然大悟,“那竟然是一件聖物!他是從哪裏得來的?”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那位智術師傳給了他。”柏拉圖撚著胡須說道,“高爾吉亞有很多弟子,但最得其真傳的卻是一位愛智者,這可真是諷刺,哈哈!”


    “現在,銀杖在‘獵犬’第歐根尼手裏。”歐多克索不安地說,“他也麵臨著相同的代價嗎?”


    “那就要看他自己如何使用它了。”柏拉圖說道,“我倒並不擔心,如果他的技藝水平沒有達到七環的程度,那件東西也並不會給他帶來什麽危害。”


    “所以,你是因為到達了七環,才揭開了金弓的秘密,而不是因為那件東西,而達到了七環。”歐多克索似乎明白了,“所以,那其中包含了七環之上的知識?這就是所謂‘成神之路’?”


    “親愛的歐多克索,你的敏銳總是令我歎為觀止。”柏拉圖讚歎道,“其實,那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麽新知識,而是證實了我的一個猜測。”


    歐多克索並沒有問他那是什麽猜測,而是等他自己說出答案。


    “第二次起航。”柏拉圖的神情變得嚴肅,眼神中也出現了波瀾,“蘇格拉底死前說過,他經曆了靈魂的第二次起航。現在,我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了。”


    歐多克索定定地看著他,良久才說道:“看來,這是我不能理解的部分。我就不再追問了。”


    “牢牢遵守人與神的界限,這正是你的智慧之處。”柏拉圖點了點頭,“但是真理本就是神指出的道路。”


    “但神還是讓你付出了代價,不是嗎?”歐多克索轉過了頭,看著空無一物的遠方,“這不是神在對你的行為作出評判嗎?”


    “我不願把神當作一個審判者,而更喜歡把祂看做一個引導者。”柏拉圖也看著同一個方向,“在探索知識的茫茫大海上,我們總是需要一個領航員。而我們隻是借助他的力量,達到自己的目的地。”


    “不同的是,這個領航員並非由你自己控製的。”歐多克索輕笑了一聲,“我們隻是乘客,祂才是,這條航船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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