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失蹤了。這是亞裏士多德回到住處後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按照柏拉圖所說,大祭司至多可以隱藏在秘密空間之中,而絕不會逃出雅典,但這種隱藏狀態在事實上給城邦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街市上開始流傳一些謠言,有人表示大祭司實際上已經被害,這與幾天前雅典護衛隊的頻繁調動有關;有的人則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在城外看到了大祭司,這說明他早就已經離開了雅典;更有甚者,有人表示大祭司已經成功獲得了諸神的啟示,將作為神的仆人,上升到天界。這些流言莫衷一是,但都給雅典人帶來了恐慌:畢竟,大祭司在城邦中的作用是巨大的,他代表了雅典市民與神的中間人。


    隨著波德羅米昂月(三月)的來臨,這種恐慌達到了頂峰。因為三月正是“大秘儀”舉行的時間。從三月的第十五日到第二十二日,朝聖者將加入從雅典到厄琉息斯的遊行隊伍,前往德墨忒爾的大神廟——泰勒斯台裏昂(telesterion),在那裏,他們將舉行秘密儀式、獻祭並且聆聽來自德墨忒爾的啟示。然而,大祭司的失蹤使得這次儀式無人主持,城邦的領導者率先遭受了批評。


    就在三月的第十四天,大秘儀開始的前日,狄摩西尼在市場上公開發表演講,他的聲音嘹亮,激情澎湃:


    “雅典人!可能你們已經聽說,莫隆和西尼阿斯將德墨忒爾的聖物搬運到了衛城的地母神廟裏,可是大祭司還是沒有出席儀式!這不符合習俗,更沒有虔誠可言!”


    “雅典人!事實擺在我們麵前,如果大祭司這次無法主持儀式,那麽,這將意味著厄琉息斯秘密儀式在雅典的斷絕,而相應的,雅典將失去地母的恩寵,諸神也會因此懲罰我們!”


    “秘密儀式在雅典已經流傳了一千年,而在全希臘也已經盛行了三百年。”狄摩西尼痛心疾首地說道,“如果這次它在雅典斷絕,那麽我們這代人不僅成為了雅典的恥辱,也將成為全希臘的罪人!”


    他把拳頭高舉,大聲疾呼:“雅典人!請看看吧!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麽?有的人說這是城邦議事會的失職,他們根本無法保護好雅典人的安全。不錯!他們不僅僅不能保護市民,甚至他們也無法保證諸神的意誌施行在這片土地上!這就是雅典無法繁榮昌盛的本原——被神厭棄的土地是無法長治久安的!”


    “議事會為此做了什麽?他們決定開始對阿提卡沿岸的掃蕩,隻為對付假扮成海盜的色薩利人!雅典人,依我看來,真正的強盜不在阿提卡沿岸的大海上,而就在雅典,就在這衛城之中!”


    “雅典人,你們應該恐懼,應該感到悲傷!因為這就是我們所處的城邦,它被一群卑劣的小人把持了!他們把自己的私人利益放置在城邦的利益之上,在城邦危難之際,毫無作為!”


    “雅典人,你們想到了什麽?在三十僭主統治的時代,我們尚且有蘇格拉底提醒雅典人不要忘記虔敬的本意,而現在,我們還有誰來提醒又有一些人要成為新的僭主呢?我們不需要提醒了,因為我們已經都看在眼裏!”


    “莫隆就是克裏底亞,他的幫凶們就是查爾米德斯,他們正在讓雅典走向萬劫不複的深淵!雅典人!我們不能再沉默了,我們不能再放任僭主將我們的城邦毀於一旦,我們必須舉起雙手,行使古老律法賦予我們的權力!”


    “以諸神與諸女神之名,”狄摩西尼用力地揮動著拳頭,他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我向公民大會與雅典法庭提出請求,恢複城邦古老的傳統,以陶片放逐法驅逐莫隆!”


    市場上的聽眾一片嘩然。陶片放逐法,是雅典的改革家克利斯提尼創建的一項製度。為了避免城邦被影響力過大的個人把持,他提出每年公民大會召開期間,可以詢問市民是否有意向驅逐把持政治、妄圖成為僭主的政客。人們將自己選定的名字寫在陶片之上,投入票箱,如果某個人得到了六千名以上市民的投票,則將其驅逐出城邦。


    然而,自從三十僭主建立了統治,陶片放逐法就再也沒有施行過,即使雅典人推翻了三十僭主,但新的議事會也從未再提起陶片放逐製度。狄摩西尼的倡議如一塊石頭打破了平靜的水麵,在人們心中蕩起了層層漣漪。他們開始懷念那古老的歲月,那時,雅典是希臘的中心,是愛琴海上的霸主,雅典人擁有光榮與夢想,而不僅僅是苟且偷生的願望。


    “陶片放逐法!”一個人舉起手高聲喊道,“讓我們實行陶片放逐法!”


    “對!讓我們實行陶片放逐法!”又有一個人呼應了他。


    “陶片放逐法!”“陶片放逐法!”


    無數人的聲音在市場上空回蕩著。人們舉起了拳頭,心中充滿了憤怒,他們恨不得馬上就砸碎罐子,把城邦執政官的名字寫在上麵,讓他永遠滾出他們熱愛的城邦!


    “驅逐莫隆,重建雅典!”狄摩西尼振臂高呼著,他的情緒也被大家的呼聲調動起來。


    “驅逐莫隆,重建雅典!”無數人的聲音匯成了一股洪流,從市集向著戰神山,向著衛城,向著議事會的大廳湧去。


    ……


    “什麽?他們要實行陶片放逐法?”西尼阿斯驚訝地站了起來,他剛剛掌握了護衛隊,還沒有完全熟悉城邦事務的運行。


    “可惡,這其中一定有某些我們的敵人在從中作梗!”克洛畢盧斯作為執政之一也坐在大廳中,他看著坐在正中的莫隆說道,“我們怎麽辦?真的要讓他們進行投票嗎?”


    身處漩渦中心的莫隆顯得並不慌張,他麵帶著神秘的笑容,看著眾人說道:“我們能怎麽辦呢?那是他們的要求,市民法庭也沒有理由拒絕接受。”


    “要我帶人去處置他們嗎?”西尼阿斯陰狠地說道,“一百名士兵就可以讓他們乖乖回家!”


    “愚蠢!”莫隆劈頭蓋臉地罵道,“你是想坐實我僭主的名聲嗎?我們是議事會的執政,不是暴君!”他轉而正色道,“他們的理由是什麽呢?不就是大祭司的失蹤導致儀式無法正常進行嗎?”


    “對啊,可是這是很嚴重的事情!”克洛畢盧斯焦急地說道,“如果明天的大秘儀無人主持,我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市民的怒火!”


    “你有什麽可著急的?”莫隆白了他一眼,“他們需要大祭司,到時候有一個大祭司主持不就行了?”


    “你說我們重新找一個大祭司?”克洛畢盧斯跺了跺腳,“哎,這怎麽可能呢?厄琉息斯的儀式隻能由歐墨爾波斯和克律科斯家族的成員主持,現任大祭司就是克律科斯家族唯一的主事者,而歐墨爾波斯家族已經絕嗣幾十年了!”


    “你需要的大祭司,讓他出現不就好了嗎?”莫隆還是不緊不慢,“他會出現的,這是他的使命啊。”


    “難道……你知道大祭司在哪裏?”克洛畢盧斯變得冷靜了一些,突然明白了什麽,“所以,他沒有失蹤?”


    “哼。一個膽小的老家夥。”莫隆冷哼了一聲,“他被學園的愛智者嚇破了膽,不光是不敢出家門,連房間都不敢出。”


    “啊,這我就放心了。”克洛畢盧斯鬆了一口氣,“你如果能聯係上他,一定要說服他明天來主持儀式。”


    “正當如此。”莫隆靠在座位上,不知思考著什麽,“他會出現的,如果他還想繼續在雅典立足的話。”


    就像一切早有預定一般,十四日的夜裏,大祭司突然出現在地母神廟的大門口。他還是穿著那件雪白無暇的長袍,隻是看起來更加蒼老和消瘦了。他無聲地走進地母神廟的大殿,看著供奉著聖物的祭壇。那裏隻有一隻籃子,被羊毛布匹蓋著,並不知道所謂的聖物是什麽。


    大祭司的出現讓雅典人平靜了許多,他們開始重新思考陶片放逐法的必要性。但狄摩西尼一直堅定地認為,放逐投票勢在必行,這和大祭司是不是出現沒有直接關係,而是對城邦事務負責任的體現。他開始在各大家族之中遊說,但似乎並沒有什麽好的反響。


    第二天清晨,大祭司宣布儀式開始。雅典人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們還是希望一切如常,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過好自己的日子。年輕人們開始在雅典近郊的海水中沐浴,這是潔淨儀式的一部分。


    接著,在三月的第十七日,一隻乳豬被獻祭在雅典衛城地母神廟的德墨忒爾座前。整個儀式莊嚴肅穆,除了大祭司過於沉默之外一切都如同往年。但大祭司的沉默反而讓眾人心中有了底——畢竟,這位神的仆人本來就不是一個樂於交際之人,這讓他看起來更加正常了。


    第十九日是遊行的開始。人們將從雅典的墓園出發,前往厄琉息斯。作為泛希臘的盛典,男人、女人甚至奴隸都可以參加這場遊行,隻有不會說希臘語的蠻族和犯過殺弑之罪的罪人被排斥在外。


    亞裏士多德也加入了隊伍。他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儀式,因為之前他對於這些宗教秘儀並不感興趣。然而,大祭司的突然出現讓他提高了警惕,他希望在儀式中仔細地觀察一下他。


    阿裏斯塔、赫米阿斯、色諾克拉底和一些學園的其他學生也都在隊伍之中。除了對大祭司有所懷疑的幾人之外,有的學生隻是單純地想要見識一下這場儀式。但阿裏斯塔已經參加過數次慶典,對它的流程早已沒有好奇之心。他的出現隻是為了盯住大祭司,尤其是希望從他身上得到一些俄耳甫斯教的秘密。


    人們在山路上緩緩地行走著。路上,一些成年人開始說各種粗俗的笑話——並非他們不顧禮節,而是儀式本就要求如此;因為德墨忒爾在厄琉息斯陷入憂愁之時,是一位老婦人的粗俗笑話讓她展露笑顏,由此,這種活動是對於這位老婦人的紀念。


    “伊阿卡哦伊阿卡!”人們在路上不停地喊著,這是為了紀念酒神狄奧尼索斯“伊阿科斯”(ihus)這個稱號。遊行的隊伍在厄琉息斯城外停了下來,這個夜晚,他們將在荒野中露宿,而且將進行絕食齋戒。


    赫米阿斯舉著手中的陶罐,裏麵滿滿的裝著“仙飲”——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麽釀造的,它有酒的味道,也有大麥、樹皮和焦炭的混合氣息。赫米阿斯顯然把他當作了一種烈酒,他一杯接一杯,喝得十分暢快。阿裏斯塔和他對飲,但隻是小口的抿一下。亞裏士多德和色諾克拉底沒有喝酒,他們靜靜地觀察著周圍。


    夜幕漸漸降臨,他們沒有點篝火,隻是三五成群地圍坐在草地上。赫米阿斯喝了很多酒,但精神異常興奮,他感覺身體十分輕盈,仿佛可以隨時飛舞起來。


    “你喝多了。”阿裏斯塔在他麵前擺擺手,“這種飲料雖然味道不錯,但是很容易讓人喝醉。”


    “我的酒量沒問題!”赫米阿斯搖頭道,“我還沒有忘記正經事呢!”他把酒杯“咚”的一聲扔在地上,頭側過來對著阿裏斯塔說道,“你眼力好,看看那個大祭司在哪呢?”


    “他不在人群之中!”阿裏斯塔猛然一怔,“他在哪兒?”


    “他沒有離開,隻是在那邊。”色諾克拉底一直關注著大祭司的動靜,此時他指著遠處的一個樹樁,“他坐在那截樹樁上麵。”


    阿裏斯塔這才發現,大祭司盤腿坐在樹樁上,抬頭望著夜空,他的白袍垂在地上,整個場景靜謐而聖潔。


    “任誰看都會覺得他是一個無比虔誠的聖徒。”阿裏斯塔有些恍惚,“如果他真的與俄耳甫斯教有關,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呢?”


    “這就是我們要調查的。”亞裏士多德坐直了身子,“他在看什麽呢?”


    “黑夜。”阿裏斯塔想了想,說道,“阿裏斯托芬的《鳥》中唱到:


    黑翅膀的紐克斯生出了風卵,


    受盡欲求的愛若斯(eros)舒展著金翅;


    在茫茫的塔爾塔羅斯之中,


    他將我們生出,帶向光明。”


    “紐克斯就是夜神。是俄耳甫斯教神譜中最古老的神之一,僅此於‘混沌’卡俄斯(chaos)。”他這樣說道,“夜神象征著眾神之道的開始,也象征著光明出現之前的黑暗。”


    “黑暗,確實是很黑啊。”赫米阿斯靠在阿裏斯塔肩上,快要躺下了,“我是出現幻覺了嗎?怎麽感覺一片白茫茫的?”


    “這不是幻覺。”一直在觀察的色諾克拉底突然站了起來。在他的腳下,一片雲一樣的白霧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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