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深夜,女人都會到我們店裏吃一碗6塊錢的牛肉麵。女人很黑,看不出多大年紀,也算不上漂亮,眉毛又粗又黑,嘴也挺大,很野的樣子,唯獨一雙眼睛漂亮,是那種最標準的桃花眼,水汪汪的,天生帶三分淚意,不笑的時候很憂鬱,笑起來十分燦爛,還有點令人心動的嫵媚,不過按相書所說,此種眼睛桃花犯命,情事多厄,注定一生為愛受苦。


    那是1994年的仲夏,雨季剛來,終日飄著綿密的細雨,城市裏有一股淡淡的憂愁的酸味。那時我剛剛大學畢業,平時在一家化妝品公司當文員,周末和晚上到林記茶餐廳打雜,這餐廳就在我樓下,每天管一頓飯,一個月350塊錢。我是農村出來的,家裏比較困難,從小就比較懂事,不亂花錢,也沒交過女朋友,22歲了還是童男子。餐廳裏的女服務員都喜歡逗我,尤其是四川來的阿桂,沒事就把我叫到小庫房,說是要讓我見識一下什麽叫女人,在我身上到處亂摸,有一次摸得她自己著火了,一把就將裙子撩了起來,露著兩條雪白豐滿的大腿,我差點噎死,看也沒敢看,推開門就往外跑,正好遇見端湯的燕子,兩人躲閃不及,砰得撞了個滿懷,弄得滿身都是雞骨草煲生魚。


    晚上店裏沒什麽人,老板也不在,服務員就聚在一起閑聊,一條裙子可以說三天,一個雙眼皮能講上半個月,我插不上話,就拿本英漢辭典瞎翻,有時也會跟東北來的燕子聊兩句,那時燕子隻有17歲,身材極好,個子也高,有1米72,就是五官差了點。17歲的燕子自視極高,總覺得端盤子不是自己的宿命,一心想去當模特,天天在店裏練習貓步,不管手上端著白灼青菜,還是上湯時蔬。有時練得頭昏了,就把菜湯灑到客人脖梗子裏。後來想想,很多事從那時就已經定了,17歲的燕子夢想當模特,最後果然就當上了模特,抽外煙、喝洋酒、在乳溝裏紋格瓦拉、每隔半年打一次胎;22歲的我一心考研,最後果然也考上了,穿西裝、進外企、一口一個ok、娶個老婆叫維多利亞,生個兒子都叫碧鹹。2005年的一天深夜,早已紅遍全國的名模燕子給我打電話,說阿源,生活為什麽會這樣啊?那時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隨口回答:“咳,生活,不一直都是這樣嗎?”燕子沉默了半天,突然大哭起來,聲如狼嚎,聽著格外驚人。接著就聽說她割脈自殺了。這事讓我難過了很久,始終在想:既然她都要死了,為什麽還要哭?還哭得那麽傷心?


    那個夏天老是下雨,洗的衣服總是不幹,床單也是濕的,散發著年代久遠的蛀牙味,連做夢都很沮喪。夜班人很少,幾盞燈昏昏地照著,每個人麵孔都很模糊。我翻翻辭典,端端盤子,在店裏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常常會覺得時間停了,雨一直在下,我的22歲永遠也過不完。所以我學會了歎氣,從那時一直歎到現在,考上研究生歎一聲,結婚歎一聲,孩子出世再歎一聲,這些歎息潮濕如煙,渾不可解,使我的一生都淋濕在22歲那場纏綿的、永不停歇的細雨之中。


    那個女人每天都來,有時一個人,有時還帶個男人。這些男人都不怎麽年輕,表情中有點見慣世事的滄桑,他們什麽都不吃,隻是靜靜地聽那個女人說話,說她的家庭、她的愛情、她的一切,聽完了輕輕一笑,不置可否,顯得異常高深。接著兩個人相隨出門,女人在前,男人在後,用那種老年人特有的速度,一步一停,慢慢地消失在細雨蒙蒙的小巷盡頭。


    誰都不知道這女人是幹什麽的。有時服務員圍座閑聊,說起來都稱之為“那種女人”,我那時還個是童男子,世事不通,隻知道“那種女人”不是好人,但究竟怎麽不好,也是迷迷糊糊的不知其詳。不過在心裏,我始終對她懷有好感,因為她進門時總是對我笑一笑,付帳出門時再笑一笑,笑得很淺,卻十分燦爛,令人心裏一暖。細雨綿綿的夏夜,每個童男子都需要這樣的笑容。朋友們都說我不會欣賞女人,看人隻看眼,十足是個農民。我承認自己農民,卻始終堅信:一雙眼睛所告訴你的,遠比一對豐乳、一具肥臀要多得多。


    那天陳黑子和那女人打了起來。陳黑子是廚房炒菜的大師傅,長得又黑又醜,誰都懷疑他有非洲血統。此人月薪1800元,還管吃管住,這在1994年不算低了,可他還是每月都花得淨光,有時甚至要跟我借錢。他不娶老婆,也不交女朋友,一發了工資就出去嫖,而且上廁所從來不洗手,摸過下身摸菜刀,揩完屁股端馬勺,所以我對他的菜一直心懷警惕,總以為吃了會長大瘡。


    那天女人午夜才來,一坐下就低頭啃指甲,心事重重的樣子。幾個服務員都在撇嘴,其實她們的指甲也不好看。沒過幾分鍾,陳黑子哼著小曲兒走了出來,親自給女人端麵,還自作主張地送了幾碟小菜,有魚蛋、豆腐乳,還有油炸花生,幾個服務員在一旁不懷好意地竊笑。陳黑子早有準備,把菜和麵放在桌上,賊眉鼠眼地問女人:“今天沒生意?”女人說:“什麽?”陳黑子咧嘴一笑,把幾碟小菜都推過去,說吃吧吃吧,這是我送的。女人冷冷地看他一眼,說不用,我吃麵就行了。幾個服務員一下笑出聲來,陳黑子十分尷尬,低聲說了句什麽,女人搖搖頭。陳黑子不死心,湊到女人眼前又咕噥了半天,一副急猴猴的樣子,女人開始還在搖頭,聽到後來,騰地站了起來,眉毛倒豎,雙眼圓睜,一碗砸在陳黑子頭上,所有人都驚呆了,紛紛圍過去參觀,在一片嘰嘰喳喳的議論聲中,隻見陳黑子一身掛麵,滿臉濃湯,一縷鮮血緩緩從頭上流出,旁邊有一塊他親手鹵好的牛肉,老湯慢火,鮮嫩濃香,正是林記茶餐廳的招牌。


    十年後,我又一次來到這城市,在小巷裏轉了半天,終於找到了林記茶餐廳,那時陳黑子還在,不過已經老了很多,一臉皺紋,頭發都快掉光了。說起當年,陳黑子十分感慨,說還是你們好啊,年輕又有學問,走到哪都吃得開,再看看我,他媽的,十年前月薪1800,十年後還是1800。我笑笑,說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女人,把一碗牛肉麵全扣你頭上那個?陳黑子大為詫異,說不可能吧,我怎麽不記得?我當年多威風啊,對不對?誰他媽敢啊?我當年,黑道白道,對不對?我當年,那個……,對不對?


    現在我不再是童男子了,知道哪些事可以相信,哪些必須懷疑。在我看來,每個人的當年都充滿玄機,我妻子說她爺爺是民族資本家,其實隻是一個鄉下鐵匠;我說自己當過餐廳經理,其實隻是一個跑堂的。至於陳黑子,雖然他給自己虛構了一個無比輝煌的當年,但我清楚,不管是在1994年,還是在2004年,他始終都是個炒菜的,工資不高,人緣很差,一生都沒被人愛過。


    1994年的陳黑子滿頭是血,四腳亂跳,大聲喝罵:“你他媽以為自己是誰,臭賣x的!裝他媽正經,臭賣x的!”女人就那麽靜靜地看著他。陳黑子罵了半天,底氣越來越虛,忽然一頭紮進廚房,抄起兩把大刀,在女人身前的空氣中狂劈不止,聲稱要廢了她。當時我嚇得要死,後來想想,一個大男人要廢一個女人,其實用不著拿兩把那麽大的刀。女人顯然是看透了,一直鎮靜地看著陳黑子練刀,還鼓勵他:“來啊,王八蛋,來啊,王八蛋。”王八蛋練了一套又練一套,刀法精妙,天下無敵,就是劈不中靶子。最後還是燕子推我一把,說把他拉回來吧,看他那熊樣,真他媽丟人,我都想揍他。結果我一拉,陳黑子就乖乖地進了廚房,還哭咧咧地讓我幫他找紅藥水和紗布。


    這件事之後,女人還是天天來,有時一個人,有時帶著男人,每天吃一碗6塊錢的牛肉麵,黑道梟雄陳黑某就天天往麵裏吐唾沫。女人吃唾沫牛肉麵,啃指甲,一開口就講自己的家事。茶餐廳就這麽大點地方,每一句都飄到我耳朵裏來,可一直到最後,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誰。


    有一次她說自己姓楊,她爸爸是廠長,媽媽是廠裏的技術員。她從小多才多藝,會打橋牌,會織毛衣,還彈得一手好鋼琴。20歲那年,她認識了一個高幹子弟,此人又高又帥又風趣,從第一次見麵,她就如癡如醉地愛上了他,四年裏為他付出了一切:她的身體、她的健康、她的錢、以及她的生命,她為他花了20多萬,為他打過幾次胎,為他自殺過三次……四年後,這男人還是無情地拋棄了她,她哭,她鬧,她下跪,她接著自殺,這男人無動於衷,他說:“你死吧,死了就好了,你死了我就會愛你。”所以女人瘋了,一個人隻身流浪,討過飯,挨過打,受過欺負,被收容過兩次……現在苦難都已成為過去,她獨自居住在南方的小巷裏,無欲無求,卻感覺十分幸福。


    她講了整整三個小時,然後問對麵的男人:你信嗎?


    那是我們之間第一次正式交談。一個月以後,她問我:“我能不能到你那裏住一晚?我鑰匙丟了。”


    我滿臉漲紅,一顆心怦怦亂跳,結結巴巴地說:“這個……,嗯,我那裏,就一張床。”


    她笑了,說沒關係啊,“一張床就一張床。”


    (二)


    陪老板在長江下遊考察了整整一個月,見了無數大人物,有一個市長、七個區長、無數個主任,吃了成噸的生猛海鮮,喝的酒可以淹死一匹馬,最後終於選定了新廠的廠址。我老板姓布朗,身高一米九四,看著傻高傻高的,心眼不太夠用的樣子,其實精明無比,一口標準的京片子,打麻將都不用眼睛看,手一摸就知道是哪張牌,酒量也好,兩瓶五糧液下肚,還能進舞池跳探戈,手裏摸著引資辦女秘書的屁股,嘴裏講著小布什的黃段子,音樂合拍,腳步不亂,一派紳士風度。其實這些段子都是中國貨,此人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直接擱布什身上了。講完黃段子,他就自稱是布什的親弟弟:“他叫布什,我叫布朗,我們都是‘布’字輩兒的。”那姑娘哈哈大笑,當晚就跟他進了房,我鬱悶至極,看著那姑娘一扭一扭的背影,一直在想,不知道這算不算政府行為。如果能算,說明政府這玩藝兒也挺性感。


    第二天早餐時,布朗說他喜歡中國女人,因為中國女人有兩大優點:第一個當然是皮膚柔滑;第二個是精神層麵的:謙虛,不問不表態,問了也順著男人的心思說,不像美國女人那麽強悍傲慢,提上褲子就提醒你鍛煉身體。


    我哈哈大笑,說我倒是喜歡白種女人,個子高,屁股大,飛個眼就跟你走,還不愛穿內衣,省了多少麻煩。雖然皮膚差點,但個個誠實,有什麽說什麽,不用背毛選就實事求是,從不說謊騙人。密斯特布朗連連搖頭,說中國和美國不同,在美國,說謊是種罪惡,但在中國,一個人不說謊還怎麽生存?況且漢語裏的“說謊”至少有三個意思,第一個是開玩笑,比如某人自稱布什之弟;第二個是善意的謊言,比如“你的病會好起來的”;這兩個都是好的,隻有第三種才是壞的:惡意騙人。布朗喝了口咖啡,突然問我:“kevin,你發現沒有,很多人說謊不是為了騙你,隻是騙他自己?”


    我忽然走神了,感覺這話是如此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是誰說的。在哪裏?什麽時候?這時窗外雨聲淅瀝,草樹搖曳,天地蒙蒙,綿綿細雨無邊灑落,讓我霎那迷亂,似乎又回到了1994年,在南方,在小巷深處的餐廳裏,我臨窗而站,正麵對著一場淋濕我一生的、永遠不停的雨。


    那時我不是韋凱文,我叫韋開源,22歲,還是個童男子。


    1994年的林記茶餐廳是個著名的去處。每到周末,當老板兼大廚林伯哐哐敲起窗戶,一盤盤又香又嫩的蛋撻紛紛出爐,一隻隻蒸鍋、煎鍋、煮鍋騰騰冒起熱氣,最懶的人都要聞香而起,帶著自己或鄰居的老婆,揩著眼屎,趿拉著拖鞋擠到店裏來。要一壺熱茶,一碗韭菜豬紅,一籠叉燒包,一坐就是大半天。


    喝綠茶的北方人,喝紅茶的本地人,認識不認識都坐到一張台上。士多店的阿剛嗓門最大:“吃吃吃,隨便吃,我買單!這個月我又賺了40萬,不多不少,整整40萬!”據我所見,此剛每月都賺“不多不少,整整40萬!”也不知道他怎麽弄的。所以天天要買單,不過別人也很客氣,一次都沒讓他買過。剛老板的食譜是一定的:一壺鐵觀音、一碗牛肉粥、一籠燒賣、三塊黃金糕,合計八塊五毛錢,剛老板每次都給十塊,找回那一塊他是一定要的,那五毛嘛,心情好的時候就當小費了。但從1994年到1995年,我在這裏呆了17個月,隻見他心情好過一次。


    北方人大多穿得整齊,說話也比較含蓄,做建材生意的老劉,搞房地產的楚老板,“一個月一船貨”的小湖南,每次來了就大講生意經,3號桌的老劉一臉絡腮胡子:“建材,好做啊!多少工地都找我要貨,哈,忙不過來!前兩天,大發公司給我電話,說要3000噸水泥,每噸市價加兩塊,我怎麽說的?不給!加十塊都不給!為什麽?我這個人,哈,有原則!……”7號桌的楚老板戴一副金絲眼鏡,一喝生滾白粥就兩眼模糊:“什麽叫房地產?不是造房子,不是蓋樓,是圈地,兄弟,圈地!一張紅線圖3億,一倒手就是13億!13億,兄弟!上個月我請劉處長吃飯,鮑魚、龍蝦,龍蝦、鮑魚,一個紅包就是60萬,兄弟,60萬!現在,”他拍拍皮包,“紅線圖到手了,到手了,兄弟!……”小湖南來得晚,一般都坐在加桌,雖然口吃,不過從不含糊:“一個月一……船貨!沒……沒錯!一大大大船!出去七七七十萬,一眨啊啊啊啊啊啊眼,七七七七七百萬!東芝,有!三五,有!什麽都……有!你……啊啊啊你,要啥?”


    那時我就站在旁邊。根據我的總結,大發公司每隔三天就要給老劉打一次電話,每次都要3000噸水泥,從來要不到;楚老板月月給劉處長送紅包,一次60萬,送了十五次,一共900萬;小湖南一個月一船貨,十足發了大財,不過他眨眼的速度太慢了,每次都要眨上兩分鍾,誰聽了都想抄凳子砸他。


    十年後,我到長沙出差,在一個朋友家裏吃飯,又見到了這個小湖南。那時我已經成了韋總,喝40年的茅台,抽100元的大熊貓,正喝得高興,一個人推門進來,跟我朋友低低地說了句什麽,這個朋友叫羅奇,性格豪爽,脾氣也大,聽得眉頭直皺,說這裏都是朋友,你大聲說!這人滿臉通紅,一開口就被我認出來了:“羅羅羅,羅羅羅……總,困……困難!老婆病病病病得……,孩孩孩孩子……”羅奇哭笑不得,說行了行了,聽你說話憋死個人!五千夠不夠?小湖南連連做揖,說夠夠夠,夠夠夠……了,不過羅羅羅,羅羅羅……總,還……還……還不起啊。羅奇說先救人吧,不用還了。小湖南眼淚刷地流了下來,羅奇立馬叫人拿錢,然後告訴他:“拿了錢不用謝我,趕緊送老婆上醫院!你他媽一謝半年,人都死了!還有,以後不許叫我羅總!羅羅羅,羅羅羅,你他媽喚豬呢?!”


    1994年的小湖南還沒有這麽潦倒,那時他很年輕,也很英俊,打紅色領帶,穿藍色西裝,袖口上有一個永遠不剪掉的商標。很多年以後,我知道他叫姚恩正,也知道他沒走過私,自始至終都是個業務員,跑印刷的,一個月工資800元。45歲那年,他妻子終於病死了,他把孩子寄放在父母家,一個人再次南下,從此音訊全無。但我清楚,不管他走到哪裏,不管他做著什麽,在某個時刻,在某家無名小店裏,一定會出現這麽一個人,喝5毛錢的白粥,吃2塊錢的千層糕,然後笨拙地、結結巴巴地講述一個於人無害的謊言,這謊言如此淺薄,一戳就破,卻承載著他終生的理想,偉大,輝煌,永遠遙不可及。而在1994年那場永不停歇的細雨之中,正是這個謊言,構成了一個人永恒的、全部的青春:


    “一個月一船貨!一個月一……船貨!”


    那天我和女人睡在一張床上,蓋著一床毯子,枕著一個枕頭。雨一直綿綿密密地飄著,到淩晨四點,路上出了一起車禍,一個16歲的少女跳樓自殺了。


    我讀研究生時,和任紅軍住同一間宿舍,此人生平有兩大嗜好,一是跟女人性交,一是幻想跟女人性交。最猖狂的時候曾經一天跟三個不同的女人交過:上午9點交一次,下午3點交一次,晚上11點再交一次,其頻率之高,耐力之強,全世界的配種站都望塵莫及。每到周末,他就把我趕到圖書館,一個人在房間裏拖地、擦桌子、洗褲衩、然後叫個女人進房,說是要一起思考人生真諦。那時候研究生宿舍管理很嚴,任某人有時思考一小時,有時思考兩小時,隻有碰上節假日才敢放膽思考。有一天我一直呆到圖書館閉館,他還在沉思不止,我敲了半天門,嗓子都喊啞了,他才慢騰騰地遞出一本《思想錄》來,隔著門縫對我說:“讀讀帕斯卡爾吧,好人,人生如此無聊,怎能沒有哲學?”我讀了半天帕斯卡爾,他才提著褲子慢吞吞地把門打開,接著我就看到了肖麗麗,她正衣衫不整地躺在任紅軍的床上,一副白眼睥睨、舍我其誰的表情,好像全世界都欠她的錢。


    五年之後,我在一次酒會上又見到了肖麗麗,這時她已經成了英國大通電訊的高級商務代表,有個英文名叫維多利亞。我們相見甚歡,足足聊了四個小時,當天就上了床。大概是我長得太普通了,維多利亞始終沒把我認出來,總說那是她的第一次。我說你都27了,我就不信你27年沒交過男朋友,她說:“cao你媽,沒有!”我說那任紅軍呢,五年前,在我們宿舍,你們幹嗎呢?沒一起思考人生真諦?肖麗麗一下傻了,愣愣地坐了半天,突然一把摟住了我的脖子,放聲大哭:“嗚嗚……cao你媽,嗚嗚……我沒有。嗚嗚……cao你媽,嗚嗚……我沒有。”


    關於女人,任紅軍有個著名的論斷:女人進了房,個個想上床。同樣著名的是他的“肥肉理論”:一塊肥肉擺在那裏,你不吃它,肥肉也會傷心的。所以每個紳士都應有仁慈之心,有心出心,有力出力,盡量別惹肥肉傷心。接下來就是技術活了,任紅軍泡妞十年,練出了一身招法精妙的絕世武功,稱之為《泡妞十三式》:第一式投石問路,第二式欲擒故縱,第三式圍魏救趙……,直到第十三式:直搗黃龍。此十三式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童貞女也為之瘋狂,離上帝隻有一忽米。而每次說起我94年的那一夜,任紅軍總要這樣總結:“不是女人不肯,隻怪男人太笨,你他媽的,豬,豬,豬!”


    我向來不是高手,但豬也有豬的辦法。在1994年那個淫雨靡靡的夜裏,我抱她,她推開;我親她,她扭過頭去;我扯她的衣服,她就奮力掙紮。那張破床一直在大聲尖叫,最後兩個人都累得氣喘籲籲,我一身大汗,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悻悻地住了手,這時她突然笑了起來,鄭重其事地對我說:“阿源,我們握握手吧,你應該找個更好的女人。”


    接下來我們有很深的交往,但一直到最後,我也不知道她是幹什麽的。那天晚上她說她是賣保險的,我信了。過了十幾天她又說自己賣汽車,我大惑不解,說你不是賣保險嗎,她立刻改口,說對啊,汽車保險。又過了一些日子,她說自己是個會計,我說那汽車保險呢,她鎮靜地點點頭,告訴我:對啊,專職做帳,兼職賣汽車保險。


    然後是樓麵部長、客戶經理、平麵設計師、質量檢測員……每一種都普普通通、薪水低廉,當我質疑的時候她就會說:“對啊,我最近跳槽了。”隻有一次她當上了領導,那天電視正在放“雨潤祛斑霜”的廣告:“雨潤祛斑,高效安全,還您一張光潔美麗的臉。”她捅捅我,說你看,這就是我們公司的產品,我是公司的人事主管,管不少人呢。


    我冷笑起來,說原來我們是同事啊,我也在這家公司,幹了快一年了。她一下子愣住了,手腳亂抖,突然騰地站起來,大聲斥責我:“你說謊!你不在這家公司!你說謊!我……我開除你!”


    那是她第一次哭,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總是笑,淺淺的,卻很燦爛,令人心裏一暖。有一段時間我很討厭她說謊,但過了很多年,我終於明白,那些虛構的、普普通通的工作,其實隻是她的理想。這世上每一種理想都很了不起,名車豪宅、名揚天下,而唯有這個女人,當她走過我的身邊,最高的理想隻是得到一份普普通通、薪水低廉的工作。


    她相貌普通,身份卑微,從沒穿過200元以上的衣服。她總是說謊,想象著能比真實的自己高貴一點,哪怕隻是一點點,卻從來無人理會。她躺在我吱呀作響的破床上,蓋著我破舊的、黴味濃鬱的毯子,微笑著握住我的手,是我的貧寒的新娘。從此以後,每一個跟我交歡的女人都帶著她的印記,不管她們多麽美麗,多麽高貴,我都將從她們的深處看見那個女人,她站在當年,站在原處,始終不改地微笑著,目光中一半幸福,一半憂傷。


    天亮後女人走了,走前把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還在枕頭上放了20元錢。晚上像往常一樣,帶著男人來到我們店裏,坐靠窗的7號桌,吃6塊錢的牛肉麵。吃完後給我一張百元大鈔,笑著說:“別找了,阿源,你挺可憐的。”


    在我的記憶裏,1994年就像一幅靜止的油畫:永遠不停的雨、幽深的小巷、燈光昏暗的小飯店、一個女人坐在窗邊說謊,一個22歲的男人站在櫃台前,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那些謊言。


    接著台風來了,綿綿細雨變成了潑天大雨,在一處廢棄工地旁邊,那個女人蹌蹌踉踉地跑了出來,她一身透濕,嘴角滿是鮮血,渾身顫抖著大喊:“搶劫,搶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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