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將眼睛睜開時,克萊恩的視野便被三個表情各異的大頭占滿了,臉上似乎有一些疼,又有一些熱。


    意識回籠後,克萊恩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在他的意識裏,似乎隻是眼睛一閉一睜,麵前的風景就不一樣了。


    倫納德依舊是那一副營業的麵癱臉,看不出有什麽明顯的波動。而佛爾思則一股便秘般的表情,欲言又止又止言又欲,無聲地張著嘴,又有所顧忌地閉上了,最後佛爾思小心翼翼地向旁邊的紅桃七看去。


    而備受矚目的紅桃七搓著雙手,臉上充滿了怪異的成就感,仿佛是剛剛做了什麽拯救全世界的大功績一樣。


    “我就說,我這套祖傳的秘籍有效極了,專門用來檢驗這種情況!”


    “檢驗……什麽?”


    “當然是檢驗隊友的異常情況,方便進行後續的計劃和處理呀!”


    麵對瘋狂冒險家的冷臉,紅桃七熟視無睹,依然驕傲地向大家分享自己的戰鬥心得。


    “一個巴掌能打醒的就是‘昏睡’,一個巴掌打不醒的就是‘昏迷’!”


    話音剛落,突兀的上膛聲響起。紅桃七一個彈射起步從原地跳起拋開,隨後倫納德立刻撲上去按住冒險家的手,甚至給一旁的佛爾思使眼色,讓她也一起過來幫忙拉著這個冒險家發瘋幹掉這個臨時隊友。


    “使不得啊,斯派羅先生。罷了,罷了……”


    那紅桃七驚慌失措地跳出幾步,竟然轉身,又燦爛地笑了起來。


    “喔!瞧我這記性,我忘了你彈匣打空了!”


    佛爾思在那一刻突然破天荒地和冒險家有了那麽一絲絲的共情。


    “放開我,我不會向他開槍的。”


    兩人似乎對瘋狂冒險家的承諾半信半疑,仍未撒手,直到冒險家沉默地瞪了佛爾思一眼,佛爾思才有些害怕地放開雙手。見到佛爾思的退步,警探也不再束縛冒險家。


    重回自由的冒險家沒有再去看遠處的紅桃七,而是對著警探和佛爾思兩人一本正經地整理衣服。整個動作流暢而高效,像是進入舞廳前的賓客在整理自己的儀容儀表,杜絕自己的衣冠不整擾了大家的雅興,又像是出門前最後準備的職員,馬上準備去上班了。


    警探和佛爾思見狀,便轉身與冒險家繼續向前走。可冒險家神情自若地向前走了幾步之後,猛得一轉身,向遠處的紅桃七甩出那個【安眠棒球棍】。


    隨著一聲悶響,紅桃七立刻獲得了嬰兒般香甜的睡眠。


    還沒等警探和佛爾思反應過來,克萊恩又反手扔出【滑倒香蕉皮】,精準地砸在紅桃七的臉上。


    “這個還給你,拿著棒球棍跟上來。”


    被驚醒的紅桃七看著身上的香蕉皮和旁邊的棒球棍愣了一下,然後帶上東西,呲牙咧嘴地跟了上去。冒險家的手法控製得很好,棒球棍砸在紅桃七的腹部,又不至於給一個秘偶大師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傷害。


    但這是真的疼啊!


    “什麽瘋子……”


    三人一狗還沒有往前走幾步,倫納德忽然注意到了什麽,再次停了下來,轉頭向其中的一具流放者屍體走去。


    那個人的眼睛好像動了一下。


    克萊恩認出了這個流放者,這是他剛剛在【思索者之椅】旁邊擊斃的那個持槍流放者。


    當時戰況比較激烈,克萊恩隻是憑借經驗判定他已經死了,然後就去支援其他人,沒想到這人似乎還活著。


    這就是現在剝離非凡力量的壞處,一切的判斷都回到凡人最基本的五感認知上。沒有了靈性直覺與占卜的輔助,即使有天使級別強悍的物理感官,還是有可能會被一些普普通通的表象騙到。


    其實這個流放者也隻是苟延殘喘,他的死亡已經命中注定,不可挽回。克萊恩伸手扒開他的眼皮,這才發現原來這個流放者兩隻眼睛都是義眼,是以假亂真的電子貨,剛剛倫納德觀察到的眼球震顫,也隻不過是電子設備受損故障後的抽搐。


    流放者的傷勢很重,重到他早該死了。可是克萊恩近距離仔細觀察才發現,他的傷口中隱約露出一些光滑的人造構件——這個外表看上去完全原裝的流放者,其實內髒大部分都換成了工業產物。


    仿佛一具披著血肉的機器人。


    和他露出的人造內髒形成對比的是,他的皮膚粗糙而枯槁,他的四肢瘦削而短小。這裹著人工內髒的血肉不像是有生命的軀殼,更像是輕薄的廢棄布料,隨意地卷著一堆粗糙的工業零件。


    比起那個賽博瘋子和大衛這種企圖通過義體來獲得力量的群體,因為意外或病痛而舍棄原裝軀體、更換人造義體的人才是魯恩的主流。


    對於普通貨來說,這種醫療救助級的人工器官隻是一種血肉的“平替”。它也許有一些原生內髒做不到的事情,比如準確輸出監控數據,可替換性強,不會輕易地因為熬夜而突然抽抽,但也有一些血肉器官從不用考慮的麻煩,比如機械故障,儀器失靈,並發症與排異反應,賽博精神病,外部電磁幹擾等等。兩者綜合看來平分秋色。


    克萊恩有些難以想象,命運到底給了這個流放者怎樣的痛苦與折磨,才讓他失去了這麽多器官。是意外,還是病痛?


    又或者是……貧窮?


    抽搐的義眼嵌在深邃的眼眶與濃重的黑眼圈裏,讓克萊恩看著覺得有些熟悉,似乎每一個流放者都或多或少有一點黑眼圈。


    不過人類當今的工業水平也拉高了醫療救助義體的質量底線,即使受到一定的外力衝擊,人工義體依然能穩定運行。這個流放者的人工髒器雖然受到了一些致命的破壞,但還依然頑強地垂死掙紮,為這具身體提供最後的動力。要是換做原裝內髒,這個流放者早已因為髒器受損而帶來的各種後果而昏迷致死了。


    他能活到現在,多虧於克萊恩對義體者的戰鬥經驗不足,以及相比賽博瘋子超越常人的運動能力與絨線帽的堅韌,這個流放者顯得更加平凡,讓克萊恩沒有往義體植入的方向想,於是也沒有進行轟擊大腦的極端補刀。


    說起來似乎又有點黑色笑話的意味,這個義體者和他的同伴比起來,甚至顯得有些羸弱。反而那個帶著絨線帽的家夥,拖著破碎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從死亡中爬出,甚至讓克萊恩認為他才是那個義體者。直到克萊恩依照倫納德的提示打爛他的軀體,內髒的碎片從可怖的創口中流出,克萊恩才發現其中這個人隻是肉體凡軀。


    紊亂的電信號最後刺激著這具破敗的身體,朦朧的意識對模糊的世界做出最後的反饋。


    “我看見你們了……我們……看見……你們了……”


    流放者的聲音支離破碎,他的臉部肌肉已經僵硬,損壞的聲帶發出失真的聲波。


    “是你們殺了我們……是你們殺了我們……


    “我們都看到你了……我的兄弟姐妹們都看到你了……


    “你們無處可逃了!


    “嗶……嗶嗶……”


    鋒利的卡片插入大腦,殘喘者的詛咒戛然而止。


    “怎麽回事,你們都不補刀的嗎?”


    紅桃七表情怪異地看了兩眼冒險家和警探,然後嘟嘟囔囔地上前拔出了那張深深埋入頭顱的紙牌。這是專門用做刀具的紙牌,裏麵加了一層輕薄的鋼片。


    “剛剛看你們一個個這麽能殺,怎麽現在都不知道補刀了?你們不補刀,那我就補刀了。我可不想這人又來一個什麽大招突然跳起來,你們要死可別帶著我。”


    克萊恩沒有理會紅桃七的抱怨,開始想著流放者剛剛的那些話。


    “看來這些流放者有互相溝通的手段。”克萊恩總結道,“隻要他們知道了我們,估計其他流放者都會知道我們,不過不清楚他們是否能分享感官。”


    “這是什麽意思……”佛爾思再一次感到不安起來,“是不是說……我們在這之後……就上了這些流放者們的黑名單了!?”


    “是的。但這裏發生的一切,不一定能成功傳遞給其他流放者。”克萊恩道。


    倫納德點頭表示讚同。在這裏,克萊恩無法聯係秘偶,帕列斯無法聯係本體,那麽這些流放者應該也無法聯係其他流放者。


    “壞消息是,我們剛剛在棉花巷爆炸中也殺了一些流放者。”克萊恩補充道,“這些消息應該已經傳開了。”


    佛爾思剛剛建立起的安全感又瞬間崩塌了。


    “那我們接下來豈不是……要開始過上逃亡的日子了?”


    還未等佛爾思抓狂,她突然感覺腰和腿上傳來了毛茸茸的觸感。


    大白狗索塔蹭了蹭佛爾思,然後慢慢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把嘴裏叼著的東西放在地上,有些畏懼地躲在佛爾思和紅桃七的身後。


    這是一根狹長的白色肋骨。


    也就是憑借著這根肋骨,流放者一擊打掉了【思索者之椅】的一條腿。


    眾人突然反應過來。這裏出現的封印物都極難從外部物理破壞,【思索者之椅】也是一個刀槍不入的非凡物品,而這根長長的肋骨竟隻是一擊,就輕鬆地打斷了它的一條椅子腿。


    端詳著這根巨大的肋骨,一些被忽略的信息忽然滑入克萊恩的腦海。


    按照帕列斯的情報,當年家具城的爆炸發生在白天,但他們一路走來,卻沒有看見一具屍體。


    家具城的人,都去哪裏了?


    還未等克萊恩說出他的憂慮,又一波猛烈的地震打斷了克萊恩的思緒。緊接著天花板開始墜落,貨架開始傾倒,地板開始龜裂。


    那巨大的裂縫從遠處奔來,隨著佛爾思尖叫著一躍,那裂縫在眾人腳下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傷疤。


    克萊恩後退著,向那漆黑的地縫裏投去一瞥。


    一頭由人骨堆疊而成的怪物,對上了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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