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聖誕節剛過,海邊遊人如織,我訂了機票,回家收拾了行李,心情一直很平靜。晚上翻了翻書,看到兩個和尚討論生死,一個說:“生則一哭,死則一笑。”另一個更加豁達:“世間無我,不值一哭;世間有我,不值一笑。”


    我合上書胡思亂想,慢慢地害怕起來,想自己不算什麽名人,可畢竟在電視上露過幾次麵,萬一傳銷團夥中有我的讀者,被人認出來怎麽辦?我活了三十五年,沒什麽貢獻也沒什麽罪惡,死了也不值一笑,可畢竟還有留戀的東西,萬一回不來了


    一時心思紛紜,爬起來寫了一條微博,算是給讀者的交代:


    消失一個月,拿老命開個玩笑,若回得來,還你一個好故事;若回不來,舍我一副臭皮囊。人間寂靜,無非慈悲喜舍,無需唱經落淚、春秋祭掃,既造種種業,須嚐種種果。留偈在此:風華如夢,倏忽百年,鳥歸夕陽,月滿青山。


    我父母雙亡,隻有一個至親的弟弟,那時他也在三亞,我把衣物、手機和銀行卡都給了他,還偷偷地寫了一封信,交在一個朋友手裏,跟他說好,如果兩個月後沒有我的消息,就把這封信交給我弟弟。那封信原文如下:


    誌安:


    如果你收到這封信,我大概已經死了。如果遺體找不到,不必費心去找。如果找得到,一火燒化、挖坑埋掉即可,身後事務必從簡,不起墓、不造墳、不立碑,不搞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動。如果有人聯係你要寫我的生平,不要答應他,也不要接受記者采訪,我的死不是大事,不必驚動世人。


    我目前有七種著作,版權期都已屆滿,我死後,《成都》、《深圳》、《貪婪》、《紅塵》四本可以再版,《葫蘆提》、《遺忘在光陰之外》和《唐僧情史》不要再版。國內出版可以跟路金波聯係,我還欠他一點錢,請他從版稅中扣除。國外出版可以跟harvey和benython聯係,他們的電話都附在後麵。


    如果五年之內版稅能達到一百萬,我希望你能將這筆錢捐出來,成立一個文學藝術基金,不必冠以我的名字。如果不到一百萬,你自己留著用。


    我活了三十五年,雖死不為夭,你不必過於傷心。你為人忠厚,但不適宜經商,以後多多保重。這些年我一直對你很嚴厲,沒怎麽關心過你,甚至沒跟你好好談過幾次話,現在想說也來不及了,你不要怪我。


    母親的骨灰還寄放在成都,你找時間把她葬了吧,春祭秋掃,你多替我盡盡孝心。


    替我謝謝xxx和xxx,祝她們幸福,其他不必多說。


    你多保重,少抽點煙,少熬點夜,不要太固執,盡量不要與別人起衝突。我們早年都很不幸,你吃的苦更多,希望你能平安幸福地過一輩子。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起床時天還沒亮,窗外星火點點,海麵上有一層朦朧的霧氣,霧氣中城郭隱隱,像縹緲的海市。我草草洗漱完畢,聽見隔壁房裏弟弟微微的鼾聲。我走進去,看見他睡得正香,燈開著,枕邊有本看了一半的書。我替他關了燈,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想了想他小時候的樣子,轉身出了家門。


    “我叫郝群,山東人,畢業於四川大學中文係,畢業後當過中學教師,後來經商,賣過化妝品,賣過服裝,搞過培訓,開過廣告公司”


    這段話是我編的,本想買個假身份證,可時間來不及,隻好用真名。在此後的二十多天,我一再重複這段話,最後自己都幾乎相信了,連做夢都在給學生上課。以前我很好奇為什麽有那麽多人沉迷傳銷,後來漸漸明白:原來謊言真有無窮的魔力,隻要堅持說謊,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再堅強的人也會動搖,再荒謬的事也會變成真理,不僅能騙倒別人,連自己都會信以為真。


    去上饒之前,我自恃有點閱曆,信誓旦旦地說絕不會被洗腦。經過了二十多天的洗禮,我的自信被打垮了,我在裏麵時間很短,而且時時警惕,可偶爾還是會動搖,有時甚至會暗自思忖:他們說的這麽肯定,會不會真有其事?我相信,隻要假以時日,把我終日浸泡在謊言之中,聽的全是歪理邪說,見的全是職業說謊家,我肯定也會動搖以至相信,如果時間夠長,在這個完全與世隔絕的謊言之國,我肯定也會變成一個狂熱的傳銷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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