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銷團夥把洗腦視為係統工程,其中最重要的舉措就是“分享成功經驗”,我在上饒遊蕩多日,聽過許多類似的故事,我不敢說它們全是假的,但肯定都經過美化和修飾。分享經驗的大多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文化水平不高,也沒什麽社會閱曆,對“成功”的理解更是大有問題,當他們半是炫耀、半是誇張地講起自己的經曆,仿佛就是明代王龍溪那個不恰當的比喻:窮措大抱著家中黃臉婆自誇好色,情狀十分可笑。


    《笑林廣記》中有個著名的笑話:說某人從京城回來,誇口說自己見過皇帝,有人問他:皇帝家什麽樣?這人回答:皇帝家可不得了,門前立個大牌坊,上書“皇帝世家”,屋簷下掛塊大匾,寫著“天子門第”,門上還貼著一副大對聯: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我們現代人當然知道這家夥是在吹牛,因為皇帝家沒那麽土,同樣,傳銷團夥中的“成功經驗”也不值得相信,因為很多事都違背常理。我不是嘲笑這些人的見識,我自己也是井底之蛙,每個人都有他的知識盲點,可重要的是誠實和謙遜,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有之為有之,無之為無之,這樣才不會貽笑大方。


    王總的發言很長,氣勢也很足,平均每分鍾講一次“說實話”,聽其意似乎很真誠,觀其麵卻異常淩厲:“剛加入行業的時候,說實話,誰我都沒放在眼裏!”說著胳膊一揮,狀如千軍在手,“就你們這些人,有什麽呀?說實話,誰有我見得世麵多?全中國我去過二十幾個省,西藏、新疆都去過,你們才去過幾個地方呀?論見識、論才幹,就你們這些人,哪個能比得上我?”


    我那天喝了很多水,來之前也沒想到要上廁所,此時早已尿意盎然,本以為很快就能結束,沒想王總越說越來勁,沒一點收場的意思,我急得兩腿直扭。按傳銷團夥內的紀律,隻要有領導訓話,下麵的人必須正襟危坐、老實聽講,嚴禁隨意走動、交頭接耳,上廁所更是大忌。我憋了半天,實在是憋不住了,再憋下去就得活活地尿在褲子裏,隻好舉手請示:“王總,不好意思,我要上廁所。”王總談鋒正健,一下被我打斷了興頭,好不惱怒,冷冷地瞪我一眼。我也顧不了太多,站起來就往外衝。客廳和廁所中間有一道推拉門,滑軌肯定生鏽了,推了幾下沒推開,隻發出幾聲酸倒牙的吱吱聲。小龐趕緊過來幫忙,兩個人合力把門推開,身後的王總依然在談他的煊赫往事,我聽而不聞,拍了拍小龐的肩膀,飛身衝進廁所。


    這廁所同樣精彩。關不嚴的門、數不清的牙缸牙刷,桶裏盛滿帶泡沫的汙水,地下散落著可疑的毛發,便池像是從來沒刷過,顏色深黑泛紅,帶著厚厚的天鵝絨的質感,水龍頭故意沒擰緊,一滴一滴往下漏水。更詭異的是電燈開關,按壓式的,用力按不亮,輕輕按也不亮,對力度的要求極為精準,我手藝不行,試驗幾次都不成功,還是要靠小龐支援,他低聲勸我:“你注意點,這樣不好,他們肯定會有意見。”我苦笑:“我總不能尿在褲子裏吧?”他搖搖頭:“你還是要小心點,別跟他們硬爭,有意見也憋在心裏,別忘了你是來幹什麽的。”然後正告我,“我這兩天就回三亞,就剩你一個人在這裏了,郝哥,你千萬注意安全。”聽得我心裏一熱。


    上完廁所出來,王總的發言依然未完,我耐心地聽了一會兒,原來他也是一片好心,說他剛來時年少氣盛,不聽話,結果吃了很大的虧,走了很長一段彎路,後來翻然悔悟,可惜時不待人,白白浪費了大好時光。現在他身居高位,不忍心看著我們重蹈他的覆轍,所以諄諄教誨:“說實話,叫你來的人不是你的親戚,就是你的朋友,你不聽他的話又聽誰的話?聽他的話很丟人嗎?他會害你嗎?還不是為了你好?說實話,咱們來到這裏,都是為了開創一番事業,不管你以前是什麽人,幹過什麽事,既然選擇了行業,就必須遵守行業的紀律,不想幹你可以走,沒人留你!”


    這番話鏗鏘有力,字字作金石響,眾人呆若木雞,誰都不敢大聲出氣。終於講完了,王總雙袖一拂,眉間尺楊總款款站起,旁邊的李總大聲歡呼:“感謝兩位老總大駕光臨!他們工作繁忙,還要處理別的事情,讓我們熱烈歡送他們!”所有人都拍著巴掌站起,兩位老總麵帶微笑,親切而不失莊嚴地和我們逐一握手,然後昂著頭傲然而出,隻留下他們的音容笑貌讓我們久久懷念。


    這活動就算結束了,李總鄭重交代:“現在已經深夜了,咱們注意保持安靜,下樓時三人一組、兩人一組,不要一哄而下,也不要談天說笑,別影響周圍居民的正常休息!”話音剛落,一群人飛奔著衝向廁所,門口有個小夥站起來維持秩序:“哎你們先下,哎後麵的等一等!”眾人老實排隊,每隔兩三分鍾下去一批,顯得極有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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