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諺有雲:愚蠢是無止境的。如果能愚蠢到狂熱,怎麽也該算是極高境界了。荷蘭大賢伊拉斯謨一生反對狂熱,我跟他是一夥的,都反對過激的正義、盲目的崇拜和無原則的忠誠。當滿世熱情高漲,我們就躲到一邊兒涼快;當人們齊唱讚歌,我們就逃回自己的洞裏翻白眼玩。我們知道,熱情一旦超過限度,就會變成肆虐的毒火。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雖然《業務洽談》拙劣不堪,傳銷者卻都視之為聖經,認為這東西完美無缺,一萬年也挑不出半點瑕疵,更容不得半點質疑,仿佛就是“文革”中那聲震雲天的呼喊:“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


    多數人都有這樣的基因,卻向來少見真正的反思。都說封建迷信不好,卻依然迷信。人們看不見近在眼前的事實,不分對錯、不辨善惡,把壞的當成好的,把臭的當成香的,抱著蘿卜就當教主,拿著笤帚疙瘩就當觀音菩薩拜,還以為自己真理在握。


    小琳中專畢業,本該分得清“名譽”和“名義”之別,她隻是失去了判斷力。後來她回到三亞,在網上給我留言,說她喜歡畢淑敏的文章,也喜歡普希金的詩。我相信,如果她在上饒就能讀到畢淑敏和普希金,她一定不會認為《業務洽談》是多麽了不起的文字。我更相信,如果我也處在她的境地:與世隔絕,讀不到任何別的文字,每日裏隻是喃喃念誦《業務洽談》,再加上時時有人提醒:“《業務洽談》可不得了,四千二百九十五個字,字字都有深意!”我聽多了,念久了,肯定也不會在乎什麽錯別字,如果時間再長些,我說不定也會挖空心思為那個愚蠢的“名譽”辯護。


    傳銷洗腦有兩大法寶:言論控製、思想禁錮。不允許爭論、不允許質疑,先把人變成啞巴;再禁絕一切外來信息,把人變成瞎子和聾子。沒了參照物,也就沒了方向感,人們跋涉在茫茫沙漠之中,走得再遠也隻是原地打轉。清末嚴複說八股文有三大害處:“其一曰錮智慧,其二曰壞心術,其三曰滋遊手”,這說的簡直就是傳銷。


    思想禁錮必然會降低人的智力水平,所有傳銷者都在經曆著這樣的蛻變:前三個月抵觸,中三個月懷疑,後三個月相信,再給他三個月,他就會狂熱地崇拜。把正常人變成白癡,不需要天打雷劈,隻需要短短十二個月的思想禁錮和野蠻灌輸。


    中世紀的歐洲曆史證明,思想禁錮隻會造就文化蕭條、人才凋零的局麵。當數以千萬計的傳銷者耗光了積蓄,熬垮了身體,當他們有家難回、走投無路,卻發現這“行業”隻不過是一場騙局,他們又該如何回報這一直縱容傳銷、姑息傳銷的人間?我隻能期待他們繼續善良下去。


    我抄了一個多小時的《業務洽談》,抽了四支煙,這是傳銷團夥內的“晚讀時間”,所有人都裝模作樣地拿本書坐在桌前,不過誰都沒認真讀,一直唧唧喳喳地說笑,小琳看的是《羊皮卷》中的《成功誓言之四》,二百一十八頁,從七點到九點,這一頁始終沒翻過去。我抄累了,從她手裏拿過來讀了一句:我不再難以與人相處了。管鋒嘿嘿地笑:“哥,你讀錯了,正確的讀法是我不再與男人相處了。”我哈哈大笑,心想這小子還知道反諷,是個好苗頭,《羊皮卷》這種垃圾書就該尖刻地嘲弄。沒想到幾天後我們就學到了這一段,眾人輪流朗讀,輪到管鋒了,他款款站起,神情神聖而莊嚴:“《羊皮卷》讓我睜開了眼睛”


    魚生來能遊,雞啄開蛋殼能走,藏羚羊出生後十五分鍾就能站立,然而這些腦袋洗空的傳銷者,活到幾十歲依然睜不開眼睛。


    抄到九點多,該睡覺了,眾人洗腳上床。李新鵬和我睡同一張床,他喜歡蒙著頭睡,我終於不用擔心有人在腦後哈氣了,睡得十分舒坦。不知道什麽時候,突然耳邊鈴聲大作,接著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對不起,我是個警察。”我驀地驚醒,翻身坐起,隻見李新鵬滿臉歉意:“哥,沒事兒,是我的手機彩鈴。”我驚魂未定:“大半夜的,你這彩鈴也太嚇人了。”他又露出那行賄般的笑容:“這是《無間道》裏梁朝偉的台詞,哥,沒事兒,放心睡吧。”我長籲一口氣重新躺倒,聽見他在被窩裏咕咕噥噥地講電話,足足講了半個鍾頭,我本以為他在跟女朋友談情,後來隱約聽到了一句:“他今天表現挺好的,對三筆財富和五大學科”我恍然大悟,原來組織上正在關心我的成長,心裏一陣發冷,想這幫家夥夠周密的,思想工作做到了床上,我可得小心點,萬一露了餡可不是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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