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妃禦下極嚴,妾室們畏懼。”


    父汗身邊的女人總是一個接一個,她出生的時候,父汗已經有十幾個小妾了。


    母妃出身大部,生性驕傲,用盡手段,把這些女子拿捏的死死的。


    蒙古其實不講什麽長幼尊卑,反而是幼子守業,有能力者掌權。


    但母妃今日鬥這個,明日鬥那個,早已經分身乏術,沒有精力再去好好教導她。


    為了守住手中的權力,維護自己的驕傲,她總會告訴湄若:你是嫡女,你不需要跟她們爭搶,母妃會把一切都給你。


    父汗也這麽說,說讓她做一株女蘿,父汗自會把天下最好的東西捧到她麵前。


    他們用謊言給湄若織就了一張華麗而又夢幻的網,並且告訴湄若,網中的世界,才是正常的。


    所以久而久之,她習慣了毫不費力地獨占恩寵,習慣了高高在上地指責與蔑視,認為這一切理所應當。


    而如今,父汗親手撕碎了這張包裹了她二十年的薄薄的紗網,連同她的人生,她的一切。


    原來,父汗對她的包容,對她的溺愛,對她的放縱,全都是因為不在乎。


    因為不在乎,所以沒有耐心去教她騎馬。


    因為不在乎,所以不會用心將她雕琢成一塊精美的玉,而是任由她成為頑石。


    因為不在乎,所以不擔心她囂張跋扈的脾氣日後會遭到反噬。


    巴林湄若最終蜷縮成一團,眉眼痛苦地扭曲,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營帳外,皇上聽了巴林王的話,反應與根敦是一樣的,對他更加厭惡了。


    他知道巴林王會急著與穎答應撇清關係,卻未曾想到,他想犧牲親生女兒的命。


    若是穎答應有十分的錯,巴林王就該擔九分的責任。


    皇上眼睛一瞬間亮的像黑夜裏的狼:“既然巴林王不願意要這個女兒了,那傳朕旨意,允許穎答應和巴林王斷親,從此,穎答應不再是巴林部的公主。”


    巴林王鬆了一口氣,把這個災星送出去了就好,這樣他回去就可以找理由訓斥湄若的母妃,他的正妻了。


    這麽多年,他終於可以翻身,去狠狠地修理那個惡毒的女人!


    皇上看著巴林王掩飾不住的得意,心中厭惡,接著說道:


    “至於巴林王你,教女無方,刻薄寡恩,兩麵三刀,實在不堪重用,著削去爵位,廢為庶人,巴林部並入科爾沁部右翼,即日起,所有臣民全權交由科爾沁部管理。”


    巴林王聽聞此言,仿佛身墜冰窟,竟然連一句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皇上隻一個眼神,就有八旗的侍衛摘下了巴林王的頂戴花翎,將他拖了下去。


    反倒是科爾沁的羅卜和根敦,跪下聽旨謝恩,臉上的皺紋笑成了喜慶的花兒一般。


    皇上看見根敦單純毫不掩飾的笑容,就知道厄音珠為什麽那麽討人喜歡了。


    他難得的對根敦說:“你養了個好女兒啊,她很識大體,朕就是看在她的麵子上,才把巴林部交給你們的。”


    根敦悄悄跟羅卜說道:“大哥,你看看,我家厄音珠就是個福星,隨我,招人喜歡!”


    羅卜拍了拍根敦的腦袋:“喜怒不形於色!敦啊,哥都教給你多少次了!”


    蒙古王公散去後,皇上掀開簾子進了行營。


    巴林湄若已經被人扶到了椅子上,手上的繩子也已經解開。


    此刻她將頭埋的低低的,直到皇上走近了,她才發覺,慌亂地跪在地上,絲毫不複之前的張揚。


    “穎答應,如何啊,你口中的好父汗,口口聲聲地說讓朕殺了你呢。”


    湄若此時覺得自己就像江海中翻湧的一葉小舟,生死就在頃刻之間。


    以往的所有東西,她都認為可以不勞而獲,不爭而得。


    可是這一次,就連最簡單的活著,似乎都很難了。


    她第一次,想不顧臉麵地,爭一爭,為自己爭一爭。


    腦海中這樣想著,手腳動起來卻很難。


    她很少下跪,就算有跪下的時候,從來也都是挺直著腰板。


    時間仿佛按下了減速,過往的一切,在她眼前走馬觀花一般浮現,她彎下腰,扯著皇上的衣角,哀求道:


    “求……皇上,饒臣妾一命,臣妾知錯了……”


    她的腔調,仿佛清晨枝頭搖搖欲墜的露珠,帶著欲落不落的掙紮。


    皇上低頭瞧著穎答應,打量著她絕望的神情,朗聲道:


    “朕已經處置了巴林王,至於你,也算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朕會讓恪答應也搬入儲秀宮,你們不是驕傲於蒙古出身嗎?就讓出身科爾沁的豫嬪做你們的主位,正好,她阿布管著你父親,她管著你。”


    這是皇上的惡趣味,也是他最後的仁慈,所以他並不覺得自己殘忍。


    金燦燦的晚霞灑在遼闊的原野上,萬物仿佛都披上了一層輕而暖的紗,走在這樣的黃昏裏,本身就是悲壯的底色。


    穎答應就這樣被帶著到了馬車旁,裏麵,恪答應已經忐忑地等候多時了。


    她後悔了,她不該出賣湄若,湄若曾經一聲一聲的“恪姐姐”,回蕩在她的心頭,讓她悔恨不已。


    馬車下,失魂落魄的穎答應,透過兩座營帳之間的縫隙,看到遠處,父親被人押著往一輛更為簡陋的黑頂馬車走去。


    穎答應突然高聲喊了一句:“巴林納親。”


    巴林納親聽出來了,那是湄若的聲音,她不叫自己父親,卻直呼了自己的姓名。


    此刻他被剝去了貴重的服飾,隻穿了一身灰色布衣,沒有了錦緞華服,就連頭上的白發,都有些顯眼了。


    湄若看的清清楚楚,卻愴然一笑,在馬車下,筆直地一跪,連著磕了三個頭:


    “巴林湄若,從此舍去巴林之姓,隻做湄若,山高水遠,拜別巴林納親,願歲歲常安,不複相見。”


    秋風將這幾句吹得零零碎碎,巴林納親遙望著湄若,卻清楚地感覺到,湄若也不再認她了。


    她自斷了生恩。


    巴林納親眼前突然模糊起來,那個小小的,在草原上追著小馬跑的女孩兒,和眼前轉身決絕的女兒突然間重合在一起。


    他呢喃道:“湄若…”


    這輕飄飄的兩個字,自然也隨風消散了,隻留塌下脊梁的巴林納親倚在馬車跟前。


    一滴老淚,自他混濁的眼球中滾出,隻是為時已晚。


    湄若起身上了馬車,再未曾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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