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明明殺聲震天,武器撞擊和各種慘嚎聲充斥其間,可就算這樣,魯維的那聲淒吼還是分外清晰地回蕩在水墨的耳中。天地倒轉中,城牆,敵軍,箭雨,飛石都仿佛變成了慢動作,水墨甚至還看到了石羽模糊卻扭曲的麵容,但來不及恐懼,風聲已從耳邊呼嘯而過,“唔!”的一聲悶哼,她好像摔在了一個又軟又硬的物事上麵。一時間脊椎如同被震碎了似的,水墨隻覺得眼前發黑,一動也不能動,隻有痛麻的感覺如電流般在身體裏穿梭才讓她知道自己還活著。


    眼睛剛剛恢複視覺,水墨已被什麽猛然掀翻在地,臉狠狠地磕在了地上,被血腥浸透的泥塵啃了滿嘴,那股類似鐵鏽的味道登時讓她幹嘔了兩下。忽然身上寒毛豎起,水墨本能地縮頭側滾,那股寒風幾乎是貼著她頭皮掃過,肩膀鈍痛,散開的長發也被刀刃削斷了一縷,黑色的發絲飄散在空中。那高句麗士兵見一擊未成,獰笑著舉起大刀再度砍來,可他手剛剛舉起,突然眼睛暴突,然後如同慢鏡頭似的向後倒去,重重地跌入塵埃裏,一隻羽箭已射穿了他的喉嚨。


    在城牆上急得想跳樓的魯維瞪著不算大眼睛,看著那些想要取水墨性命的高句麗士兵接連倒下,水墨的身邊仿佛有了一層無形的氣場在保護著她。魯維吞咽了一下,他眼睜睜地看著顧邊城如神祗一般拉滿弓弦,四隻箭幾乎是同時被射了出去,魯維雖然沒有查看,但他堅信肯定城下又有四個敵人被射殺。


    顧邊城額上已滿是汗珠,這種竭盡全力但還是心慌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行為無異於飲鴆止渴,果然,水墨身邊的敵人非但沒有被他精準到恐怖的箭法嚇到,反而因為同伴不斷的倒下而受了刺激,士兵們如潮水般向水墨墜落的方向用去。


    王佐和其他兩個驃騎士兵一直護衛在顧邊城左右,幫他抵擋住來自敵人的攻擊。水墨的突然掉落他也心急,但他明白,現在想要去救水墨的可能性等於零,城門不可能開,而從城牆上跳入敵陣等於發瘋,誰會為了個小兵……王佐眼皮子突然一陣亂跳,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地跨前一步半擋在顧邊城身前。


    猙獰的敵人恍如無窮盡的惡鬼一樣嘶吼著衝來,之前同伴的慘死他們視而不見,隻一心想把眼前的水墨撕成碎片。而肩膀火辣辣的水墨披頭散發地跌坐在泥濘中,圍繞在她身邊的除了敵人,就是死人。她知道自己應該拿起武器抵擋一下,應該想辦法逃跑,最起碼應該撿起腳邊的盾牌來保護一下自己,可想了一堆應該,她唯一的能做似乎隻剩下了尖叫。


    “啊!你幹什麽?!”一個高句麗人怒吼了一聲。方才他本來揮起馬槊砸向水墨頭部,沒想到被人憑空攔截,反震的力道讓他倒退了兩步,手掌麻得差點抓不住武器,他凝神一看,卻發現是自己人。已經打紅了眼的高句麗士兵神色不善地將那人和水墨團團圍住,但攔截之人神色冷硬,他從懷中掏出麵青色令牌一晃,大吼道:“大將軍有令,要將此人活捉,還不都給我滾開!速速攻城要緊!”


    說完他理也不理那些被他鎮住的高句麗戰士,一轉身,抓小雞似的拎起水墨,不顧她的掙紮,毫不留情地一掌將她擊昏,然後將人抗上肩膀,並且不客氣地命令就近的幾個高句麗士兵掩護他撤離。見到那麵令牌,帶兵的高句麗統領已經信了,雖然沒見過這個人,但他那種高傲至極,看下級士兵如螻蟻般的神態,隻有那些該死的貴族才有。出身不高的統領在心裏詛咒了幾句,隨即命令那幾個士兵聽從調遣,然後帶著其餘手下繼續猛攻城牆。


    “將軍,您看……”這一幕自然都落在了城上諸人的眼睛裏,王佐稍稍鬆了口氣,雖然明白水墨落入敵人手中沒個好下場,可命總算暫時保住了。顧邊城手中的箭一直指向那男人後心卻始終沒有射出。躲在石柱後麵的石羽突然聲嘶力竭地叫著,“你們這些蠢貨在發什麽楞,還不放箭射死他們!!”他原本以為那討厭的小子死定了,冒著“危險”沒有離開,想親眼看見水墨慘死的樣子。但先是被顧邊城的箭法驚呆了,跟著又發現敵人沒殺水墨反而帶走了他,不禁心急,脫口喊了出來。


    不要說驃騎眾人,就是其他的守城士兵心中也惱恨不已:老子在這兒幫你們父子玩命,你叫我們什麽,蠢貨?!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泄的士兵們,隻能加倍凶狠地去攻擊敵人。石老將軍被自己這寶貝兒子氣得有口難言,本來站在後方指揮的他隻能拔出皇帝欽賜的寶劍,推開身邊侍衛,身先士卒地登上城垛,和顧邊城並肩戰鬥,以借此化解士兵心中的怨恨。


    瞭望戰場的同時,文智還要不時分神於自己身後,李振正如木雕石塑一般端坐馬上,細長的眼睛微眯。城牆那邊發生的混亂他也注意到了,原本並沒有放在心上,但城上顧邊城的舉動卻讓他敏銳地查覺到了不對勁,立刻讓文智派斥侯前去查探,同時他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奮戰中的顧邊城。一弓四箭,果然神將,李振微微扯了下嘴角。


    沒過半刻,兩個斥侯從戰場中反向馳出,熟練地俯身控馬,躲避著流箭,一路馳騁而來。離著大約還有十步距離的時候,兩人同時飛身翻下馬,跑到文智跟前跪下稟報,“大將軍,屬下已查清,是一南人跌落城下,但是已被您派去的傳令兵帶走了!”一臉灰泥的斥候說這話時也有點遲疑。


    我?文智一怔,還不及追問,就聽身後“哢吧”一聲輕響,他下意識回頭看去,李振手中的馬鞭已斷成兩截……——


    “呼,呼,”粗重的呼吸聲,身體散發的熱氣,晃動的地麵……水墨閉上眼睛想抵擋自己被倒掛產生的不適感,但眼前一片黑暗的時候,其他感官卻更加敏銳,被堅硬臂膀抵住的胃部陣陣抽搐。就在水墨感覺自己忍不住要吐出來的時候,腰部一緊一鬆,人已經坐在了地上。


    水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遲鈍地看了看四周,這才發現自己被帶到了戰場邊緣某處。初春的樹木已隱隱有了綠芽,枯枝間露出明澈的天空,鋪滿地麵的枯葉散發著腐朽的味道,也不知堆積在這裏多年了,雖厚密,卻仍有一股抑不住的涼意穿透了水墨那還算保暖的褲子。不遠處,廝殺聲,飛石落在城牆上的轟隆聲不絕於耳,而這邊卻是寂靜若死的枯樹林,水墨覺得自己就如同坐在了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中軸線上。


    “你還好吧?”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問道。看著細目黃臉的男人,水墨眨了眨眼,答非所問,“真的是你,這些天你去哪兒了?那天隻有我一個人爬了出來,要不是碰到……”說到一半,水墨突然閉上了嘴,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部。羅戰眼光微閃,水墨頓時驚叫出來,“你幹什麽?!”她話音未落,羅戰已經把那柄匕首從她腰間的暗袋中掏了出來。


    那把匕首一到羅戰的手中,水墨就感覺到脖子發緊,雖然羅戰易容過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半闔的濃密睫毛也掩蓋了他真實的想法。一瞬間,空氣中的喊殺聲和血腥味兒好像都消失了,水墨眼也不眨地盯著羅戰,全身緊繃,本能地準備隨時應付突發狀況。


    “她和你說過什麽?”羅戰突然啞聲問,低頭看向水墨,目光中仿佛燃燒著火。水墨抗受不住這種目光,垂下眼皮喃喃回道,“真對不住,她的話我都聽不懂,但當她看見這把匕首的時候,她,放聲大哭,好像很傷心,又好像很開心,我想……”水墨猶豫地看了一眼羅戰,還是說了出來,“她一定很想見你,而且想了,很久……”羅戰聞言猛地一閉眼,迅速把臉轉向他方,那裏正是屍山血海的城頭,而高高飄揚的除了旗幟還有……


    水墨隻能看見他髒汙的手上青筋暴起,耳中傳來匕首被捏得吱吱做響的聲音。過了半晌,羅戰又問,“她究竟是怎麽死的?”這句話字字都像被凍過一樣,砸得水墨耳膜生疼,她不敢隱瞞,把當時自己看到的情況說了一遍。看著羅戰閃著血光的眼,水墨堅信,雖然石老將軍不是第一劊子手,但隻要他出現在羅戰麵前,城頭上隨風飄揚的物件裏一定會再加上他那把長髥。


    “你……”羅戰讓自己平靜了一下之後正要開口,忽然眉頭一蹙,他迅速屈膝將耳朵貼地傾聽,同時豎起手指對水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水墨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恐懼似乎可以讓人連呼吸的功能都省卻了。悉嗦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羅戰判斷來人不會少於百人,忍不住在心裏咒罵了一句,立刻起身,同時拽起了還跪坐在地上的水墨。


    “唔”,水墨發出半聲悶哼,她趕忙捂住自己的嘴。之前經曆了血戰,從城牆上跌落,然後被敵人包圍,就算被羅戰救出之後,水墨依舊緊繃著全身的筋肉戒備著,現在突然被他這麽一拉,腿部的肌肉就如針紮一般刺痛難忍。她剛一出聲,羅戰拉著她的手就不自覺縮緊,水墨覺得自己的手腕如同上了一道燒紅的鐵箍,但打死她也不敢再叫出聲來。


    羅戰又側耳傾聽了一會兒,才貼著水墨的耳根密聲說,“跟我來,看我的動作,別出聲!”水墨克製住自己想要撓耳朵的欲望,點點頭表示明白。羅戰拉著她跟做賊一樣,輕巧地開始往樹林裏撤退。此時距離他們數百步遠,一個高句麗將領帶領著士兵們正持械靜待,直到一個幹枯的身影從地上爬起,聲音低啞的像吞了沙,“樸統領,我確信前麵有動靜!”那統領利落地打了幾個手勢,訓練有素的士兵們立刻舉起兵器,組成搜索隊形,向樹林這邊走來。


    顯然羅戰對附近的地理環境很熟悉,哪裏有草窠兒,哪個地方更方便隱藏,他都成竹在胸。可就算這樣,那令人心慌的追蹤卻如始終不曾停止。不得不說,隱藏行蹤的前進遠比狂奔更費力,水墨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雖然她在盡全力壓抑。


    “大人……”樸統領發現那人停下,他趕忙做了個停止前進的手勢,士兵們背靠背,張望著四周嚴密戒備。水墨瞪圓了眼睛,兩個高句麗士兵剛剛經過了她身邊,而被那些高句麗人包圍在中間的幹枯老頭再度趴在地上傾聽起來,水墨立刻屏息。


    時間緩慢得如同粘稠的粥,就在水墨以為自己要缺氧而死的時候,那老頭終於站了起來,幹皺的臉表情詭異,仿佛不甘心似的又打量起了四周。他眼睛不大,眼白已然渾黃,但當他的目光從水墨跟前滑過時,水墨還不是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忽覺背後一熱,一隻手輕輕蓋住了水墨的眼,她僵硬了一下,雖然再看不到眼前的情況,不知為何,她反倒放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羅戰手一鬆,跟著幾個動作,已將水墨掏了出來。水墨回頭看看這掩體,心裏忍不住咂舌,這羅閻王還真是膽大心細,誰能想到他事先就已將一顆枯死的大樹掏空了呢?“他們已經走遠了,”羅戰小聲說了一句。“哦,”水墨這才鬆了一口氣,看著羅戰淡然的表情,她,“還是你膽子大,竟然敢躲在敵人眼前。”


    羅戰正檢查身上的武器,聞言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就是離得近才安全,如果沒有那些士兵的呼吸聲掩飾,你早就被發現了!”不等水墨再開口,羅戰又說,“你暫時不能回城,我先送你躲一下,不用擔心,將軍他知道你被我帶走了!”


    看水墨疑惑地張大了眼,羅戰唇角動了動,姑且算是個笑容,隻是包含了些許不解,無奈還有嘲諷,“如果不是我,你以為我能活著把你帶走嗎?”這話聽起來好像繞口令似的,水墨腦子還沒轉過來彎來,就看見羅戰臉色一變,“該死的老耳!”


    啥?水墨一愣,“咻,咻,咻,”數聲銳響破空而來,羅戰一腳將水墨踢倒,其中一隻弩箭已深深地插入她身側的枯樹。“快跑!”羅戰薅住水墨的脖領子將她拉起,然後開始狂奔,這時身後已傳來敵人的呼喝聲。


    羅戰邊跑邊埋怨自己怎麽會低估老耳,這陰沉老家夥的能力自己從小就熟知,這回冒充裝傷兵耍了他一次,想必他已牢記在心,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他想的沒錯,老耳當時沒能找到他和水墨,但心裏一直不曾放下懷疑,而且相信能躲過他追蹤的人,一定是前日戲耍了自己的那個人。為了引敵人出來,老耳故意帶人退卻到了遠處,然後監聽。羅戰的武藝雖高,但並沒有老耳的天賦異稟,這回是他被算計了。


    老耳一聽到聲音,立刻命令士兵們向出聲的方向機弩連射,雖然看不到對方的具體位置,但期待能給敵人一個突襲。但跟著就失望了,他聽到了兩個人奔跑的腳步聲,立刻命令士兵們全速追擊。那個樸統領驚訝地發現,老耳那幹枯得仿佛一點火苗就可以點燃的身軀竟然異常靈活,連那些年輕的士兵都攆不上他。


    水墨拿出吃奶的力氣才勉強跟上了羅戰的腳步,她知道這片枯樹林絕對無法再利用,那些敵人不是笨蛋,就算羅戰狡兔三窟還挖了別的樹洞,也敵不過他們一把火。可眼前已是一片幹枯的草原,水墨玩命跑的同時忍不住回頭看去,樹林邊緣已經人影閃現,羽箭零星射出。


    “護住頭!”羅戰低喝。水墨隻覺得奔跑中的自己猛地騰空而起,然後跌落在地,翻滾而下,那聲尖叫也隻能噎在嗓子眼裏。翻滾中,水墨隻能閉上眼將頭緊緊地塞在羅戰懷裏,雖然不知道這是要滾向何方,但她能感知,羅戰一直在保護著自己。


    “砰”的一下,水墨感覺撞上了什麽東西,一張眼,無數的稻草劈頭蓋臉的砸了下來。羅戰不顧正在頭暈眼花的水墨,抓著她就走,混亂中,水墨發現這裏看起來很熟悉,應該是高句麗人的後勤牧場。正在用餐的戰馬們看著這兩個突然入侵的生物,有的打了個響鼻,更多的則隻顧埋頭大嚼。水墨暗自慶幸還是軍馬的素質高,真淡定,要是老百姓家的馬驢牛,估計早就嚎得沸反盈天了。


    “……”人交談的聲音忽然傳來,水墨不及反應,早被羅戰按到了草垛裏,直到聲音消失。羅戰正要帶水墨繼續潛行,眼風一掃,突然定住身形。水墨不解,還以為又有敵人,趕忙要往草垛裏鑽。羅戰一把拉住,跟著就開始扯水墨的衣服,“啪”的一聲脆響,兩人都愣了。


    羅戰先恢複正常,他側耳傾聽了一會兒,轉頭咬牙說,“你小子敢打我,很好,對上官不敬,現在就算我扭斷你脖子,將軍也不會怪我了!”水墨咽了口幹沫,小聲辯駁,“誰讓你突然扒我衣服。”“你一身驃騎戰甲,一旦被人發現,還嫌自己死得不夠快?”羅戰言語冰冷。


    水墨這才明白過來,訕訕地一笑,開始自己脫外甲。羅戰警戒著,看水墨脫得差不多了,他又伸手過來,這回水墨不敢躲,隻有眼光隨著他手上的動作而轉動,眼珠子都快瞪突了。布帛撕裂,羅戰已用手和短匕將水墨的衣服變成了乞丐裝,同時將水墨的發髻打開弄亂,正好上麵沾著不少稻草和滾落時粘上的髒土倒不用再費心裝飾。不知什麽原因,水墨隻穿了一身普通民服而不是驃騎的黑色軍服,羅戰心想這倒省了不少麻煩。


    幫水墨改裝完畢的羅戰正上下打量,跟水墨眼光一碰,看她戒懼的樣子,不禁沒好氣地說,“你又不是娘們,還怕我怎麽樣你不成?”這話讓水墨心裏一哆嗦,暗自鎮定之後才討好似的笑說,“我要是娘們倒不怕了,巴不得大人您把我怎麽樣呢!”看著天崩地裂也不變色的羅閻王說不出話來的樣子,水墨突然有點想笑,趕忙低頭。僵了半晌,水墨就覺得眼前影子一晃,羅戰已經壓在了自己身上,又熱又重。


    這還不算,這家夥居然還伸手在自己大腿上亂摸,“撕拉”一聲,褲子已被他扯破了一塊,被羅戰舉動嚇呆了的水墨登時驚醒過來,她勃然大怒,一瞬間甚至忘了自己正深陷敵區。她一邊拚命掙紮,一邊想破口大罵,“羅……”她剛一張嘴,羅戰猛地一合她下巴,水墨的眼淚幾乎是噴出來的。靠!水墨隻覺得自己嘴裏充滿了血腥味,心想舌頭不會斷成兩截吧。


    這時,幾個高句麗士兵已來到了羅戰和水墨身後,其中一人說了一句什麽,羅戰仿佛才發現似的,罵罵咧咧地站了起來。一手捂嘴,一手抓衣的水墨完美地表現出了被欺淩婦女應有的反應,雖不知那些高句麗人和羅戰在說什麽,但她已明白,羅戰剛才為什麽這麽做。


    “行了,行了,不就弄個天朝娘們嗎?又沒幹成,這娘們凶得很,還想咬舌自盡!”羅戰假作不耐煩的一揮手,“你們把她帶走吧!”那幾個高句麗士兵負責巡視同時管理軍紀,雖然羅戰的行為不當,但看他穿的是近衛營的服色,且官階不低,他們也不敢得罪。


    聽羅戰這麽一說,幾個人同時看向水墨,果然唇邊都是血跡,雖然頭臉髒的很,但還是看的出眉清目秀的樣子。其中一個管事的諂笑說道,“統領大人,小人們也是職責所在,先將她帶走了!”羅戰冷冷一笑,彎身輕佻地捏起水墨下巴,在她耳邊說,“見機行事,等我!”那幾個高句麗人也不敢太靠前,見水墨哆嗦,還以為羅戰在威脅她,隻當沒看見。


    故作大搖大擺地離開,但羅戰並沒有走遠,這時軍營裏開始亂了起來,好像在盤查什麽,有些正在休息的士兵被打擾,難免咒罵抱怨。隱身一旁的羅戰心中冷笑,知道是老耳找來了。不過現在沒有了水墨的“拖累”,他正好想跟老耳還有,那個人,好好鬥上一鬥。想到這裏,羅戰回頭看了一眼,水墨果然被那幾個高句麗士兵帶走。


    羅戰悄悄地跟了上去,現在隻有那裏對他是安全的吧……水墨不知道這幾個高句麗人要帶自己去哪裏,隻能踉踉蹌蹌地走著,一邊偷偷觀察四周環境,羅戰雖然那樣說,但水墨早就學會不指望任何人。


    一路上,不時遇到成群結隊的高句麗士兵,那些男人□裸的目光讓水墨愈發恐懼。正走著,前麵忽然湧上來一群人,那令人恐懼的幹癟老頭也在其中,水墨趕忙低下頭,搖晃著想溜邊走。


    老耳正強行壓製著心中的憤怒,難道自己又被那該死的天朝奸細耍了,當他衝出樹林之時,那兩個天朝人仿佛憑空消失了。經過判斷,老耳認為他們除了跑回己方軍營,再無去處,一方麵派人加大搜索半徑,另一方麵老耳親自帶人搜查軍營,暗暗發誓,抓到那混蛋,一定要親手炮製他。


    正仔細觀察著一切舉動的老耳眼角仿佛掃到了什麽,他眯眼轉頭看去,三個高句麗士兵正壓著一個天朝打扮的女子往戰俘營那邊走。老耳知道那裏留有不少俘獲的天朝邊民女子,供軍官們取樂,但前日大君已發出命令,攻下鬆岩城之前,不許任何人再做淫樂之舉。


    當那幾個高句麗人奉命停下腳步,上前稟報時,水墨的心髒都快要停跳了,而躲在暗處的羅戰則眉頭緊皺。此時不遠處忽然轟隆聲響,羅戰扭頭看去,心登時一沉,大群的高句麗士兵正陸續回營,而一馬當先的,正是白馬青衣的李振。羅戰心思電轉,但一時間他半點有效計策也想不到,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李振策馬騎向這裏。


    “唔,你是說你懷疑那個近衛營統領和這個……女人就是天朝奸細?”李振細長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低頭僵立的水墨。老耳點點頭,“老奴覺得事出詭異。”一旁的文智想了想還是插了句話,“大君,那天朝士兵是從城牆上摔下的,而且據回報,乃是驃騎士兵,驃騎裏怎麽可能有女人?”


    老耳陰陽怪氣地哼了聲,“大將軍,這世上男扮女裝也不是不可能啊。”文智眼光微動,跟著笑道,“也是,倒是我想的不密!”李振唇角一掀,“是與不是,看過便知!”說完策馬上前。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的水墨察覺不對,抬頭時隻見一道寒光向自己劈來,她本能地想躲避,可手臂早已被人抓住,隻能瞠大了眼睛等著自己被劈成兩半。


    克製著自己不要妄動的羅戰捏緊拳頭,他眼睜睜地看著水墨的衣衫在李振麵前飛散開來……——


    利刃劈下的一刹那,如墜冰窖的水墨仿佛瞬間失明,隻感到一股寒風擦麵而過,跟著身前一涼,斷裂的衣帶慢鏡頭似的從眼前飛過,突然明白過來的水墨忍不住放聲尖叫……“噅!”李振所騎的白馬突然前蹄抬起,長嘶了一聲,李振反應迅速,兩腿用力的同時技巧地勒緊韁繩,高大的軍馬重重地刨了幾下地,終被他所壓製不再猛力掙紮,但依舊暴躁地原地踏著碎步,噴鼻不止。老耳第一個竄了過來,幫忙控製馬匹,文智也忙帶著近衛們呼啦一下圍了上來。


    原本挾製著水墨的兩個高句麗士兵也被這突然變故驚到了,手不自覺地鬆了力道,水墨趁機掙開,原地抱胸蹲下,渾身顫抖地合攏著碎裂的衣衫,全身血液如潮水般逆流而上,讓她頭暈目眩,耳鳴不止。哆嗦著手整理一番之後,水墨稍稍鬆了口氣,幸好自己馬甲丟失之後為了以防萬一,一向穿得極多。衣服雖被刀鋒割破,但最裏麵纏得比木乃伊隻多不少的布條沒有全部鬆脫,還留了一層半掛著,胸部雖半隱半顯,但對於來自現代的水墨而言,離走光的標準還有段距離。更何況,李振的戰馬幫她擋住了絕大部分目光。


    文智見李振安然無事,甚至冷漠的表情都沒有鬆動,這才鬆了一口氣,要是李振在自己的陣地上出了事,高句麗真的要大亂了。文智掃了一眼蹲在地上的水墨,心中有些納悶,這女人雖然尖叫刺耳,但訓練有素的軍馬怎麽會被輕易驚到?正想著,老耳走上前來,啞聲道:“大君,請看。”


    安撫馬匹的同時,老耳雙眼迅速滑過四周,但周圍都是探頭探腦的士兵,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異常,心存疑慮的他又開始細密地檢查馬匹以及附近情況。站在士兵身後的羅戰眼睛越眯越細,不動聲色地盯著老耳的一舉一動,直到他突然注意到了什麽似的,彎身將某物從地上撿起,放在手心觀察,羅戰這才放鬆了繃緊的肌肉。


    李振和文智的目光都落在他手上,是一隻沾滿泥土被踩爛的蟲子,個頭有如黃蜂大小。“是吸血蠅!”文智立刻認了出來,四周的人皆釋然。這種蟲子雖叫蠅,但身有硬甲,體型較大,一向靠吸食馬牛甚至人類的血液為食,隻被它叮上一口,都會疼痛難忍。雖然吸血蠅多在盛夏肆虐,但現在驚蟄早過,已是初春,見到它倒也不足為奇。


    “看來今年春天到的早,這討厭東西鑽出土也早些,”文智常年駐守邊境,對吸血蠅很了解,技巧地為李振介紹了一番。李振點點頭,目光又落回埋頭蹲在地上的水墨身上,老耳和文智自然也看了過去。方才大君剛把這女子衣服割破,這白馬就鬧了起來,一時間竟未看清,文智回想著,貌似自己隻看到了一堆白布條子?文智用餘光觀察了一下李振的表情,聰明的保持沉默。


    過了半晌,一言不發的李振突然掉轉馬頭,向大營方向馳去,文智楞了楞立刻回身上馬追隨而去。士兵們隨即被各自的統領驅趕開,各行其事,方才還喧鬧無比的場地中央,頓時隻剩下了水墨,老耳,和那兩個高句麗士兵。


    老耳緩步走到水墨跟前,低著頭的水墨全身緊繃,眼皮子跳得好似過了電。突然一隻又冰又硬的手指勾起了她的下巴,水墨被迫抬起頭來與老耳對視,手指發白地緊抓著衣服。一看到那張如同風幹過的臉,渾黃的眼珠子正死氣沉沉地盯著自己,水墨登時想起了方才他在樹林裏的殘酷追殺,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眼中出現了恐懼。


    感受著手指上傳來的細微顫抖,老耳仔細地打量著水墨,然後低聲說了句:“果真沒有結嗉。”水墨自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可躲在附近,假作幫忙救治傷員的羅戰卻聽得一清二楚,背對著水墨和老耳的他,眼瞼猛然抽動了兩下,又假裝忙碌。


    “將她先帶回戰俘營,我要活的!”老耳森然吩咐道。他毫無感情地將水墨下巴甩開,轉身離去,那兩個高句麗士兵躬身行禮之後,趕忙將水墨從地上拽了起來,半推半拉地命令她前行。


    老耳的消失讓水墨身上的壓力驟消,雖然不明白這些高句麗人想幹什麽,但直覺告訴她,暫時還算安全。水墨走的得跌跌撞撞,但已找回些許冷靜的她突然想到,之前那匹戰馬的受驚,或許跟羅戰脫不了關係,要不,怎麽那麽巧呢。如果不是這樣,自己很可能當著一大群粗魯的異族士兵來個xx大曝光。一想到那種情景,水墨全身汗毛再度豎起,她用力地甩了甩頭,想借著這個動作,把那個讓她惡心的念頭拋出腦海。結果又被身後的士兵狠狠搡了一下。


    隻要羅戰還活著,自己就有希望吧,水墨這樣安慰自己,當然,她不會傻到四處亂看,尋找羅戰的蹤跡,天曉得那塊變異老樹皮是不是正躲在不遠處偷窺……看著水墨瘦弱的背影漸漸消失,羅戰不露痕跡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一個正在救助傷員的軍醫頭也不抬地說,“把布帛給我!快點!聽到沒……”不耐煩轉過頭來的軍醫啞然,左右看看,納悶方才幫自己的黃臉漢子怎麽無聲無息地就不見了?


    “不許哭!再出聲,死!”負責看管戰俘營的高句麗士兵怒吼道,他的漢話雖然很不地道,但沒有一個聽不明白的。為數不多的女俘們全都驚恐地閉上了嘴,一個個你推我搡的擠成一團,生怕自己再被帶走,去受那無盡的屈辱折磨,直到看見水墨一個踉蹌被推了進來,那幾個高句麗士兵迅速離去,她們才齊齊的歎息出來,慶幸自己又躲過一劫。


    一頭撞向稻草堆的水墨爬了起來,顧不上整理自己,她趕忙觀察環境。帳篷裏充斥著難聞的異味,沒有燭火,隻能通過破舊帳篷四處開裂的口子裏透出幾絲光亮。人的眼珠閃著微光,水墨雖然看不太清,但她已感覺到這帳篷裏除了熏人欲嘔的臭氣,更多的是恐懼和絕望。


    水墨沒有試圖去接近這些女人,而是原地盤腿坐下,伸手摸到的稻草濕冷又粘滑,她命令自己不要去想那都是什麽。身上的衣服已經變成了兩半,好在那根長長的布條子還剩下了一截,用來裹胸絕對不夠,但用來綁衣服還勉強夠用。水墨麻利地開始收拾自己,隻有能有一絲的逃跑機會,她絕不會放棄,自救永遠比等待更有效。


    捆緊上衣,又用手指胡亂撓了幾下頭發,將長發編成一個粗辨,用牙撕了一邊兒布條綁好。帳篷裏一時間隻有水墨悉悉索索的動靜,那些已經習慣了黑暗的女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她們都是被高句麗人從位於兩國交界處的村莊擄掠來的。村中青壯早就慘死在敵人的屠刀之下,而跟她們一起擄來的那些老弱病殘又在數日前全部消失不見了。


    不經意摸到自己喉嚨的水墨一愣,忽然明白了那老樹皮剛才在看什麽。元睿給的藥瓶在從水道鑽進城的途中丟失了,剛才見到羅戰就一路逃亡也沒想起問他是否拾到。大姨媽隻住了一晚就回家了,水墨明白這十有八九是那人妖藥丸的後遺症,本來就不想再吃藥,這幾日幹脆拿士兵用的頸巾掩飾著自己的漸變。


    水墨忍不住撓了撓頭,不知道羅戰是否知道了,剛才他還假作親吻的蹭了兩下……雖然那地方光線暗。可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水墨阿q地勸慰自己,然後起身,小心翼翼地往帳簾處走去。


    “唔!”她悶哼了一聲,沒走幾步突然好幾個人抱住,然後拉倒,拽回。本想反抗的水墨怕傷到那幾個女人,更怕引起衛兵的懷疑,隻好默不作聲,任她們動作。過了好一會兒,捂著水墨嘴巴的女人用氣聲說,“別怕,你別出聲!”見水墨點頭表示明白,她才鬆開手,水墨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這女人又傾聽了半晌,這才放鬆地跪坐在水墨身旁,聲如蚊蚋地說:“以前也有姐妹想逃,都被那些畜生砍成了兩半,你想要命,就別打這主意!”水墨舔了下幹燥到起皮的嘴唇,也輕聲說:“你們都是被抓來的?是否有機會離開帳篷,多久一次?”女人楞了一下,水墨的鎮定顯然讓她驚異,被抓來的女人從沒有一個像她這樣的。


    見她不說話,水墨正想追問,另外一個聲音突兀響起:“你也會有機會離開的,隻要那些畜生想取樂,你就有機會了!多久?”她的聲音裏加了幾分惡意,“我想你很快就會有機會了,如果被那些畜生玩不死,你機會多得很!”“阿彌,”之前按住水墨嘴的人輕聲製止,叫阿彌的女人冷哼了一聲,卻不再言語。


    水墨有點尷尬,知道自己的問題戳痛了對方,但為了逃命,她不得不問,“呃,那大小解呢?是否有……”“哼!”她還沒問完,立刻被那個叫阿彌的女人冷笑著打斷了,“你剛才待的地方就是啊!”水墨一僵,才咬牙說了句,“多謝告知!”


    這時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所有的女人如同受驚的鳥兒一樣,哆嗦著等待自己的噩夢。還好,那腳步聲隨即消失了,鬆了一口氣的女人說道:“姑娘,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你……”門簾突然被撩開,數個高句麗士兵凶神惡煞般衝了進來,聽見帳篷裏的女人開始絕望尖叫,他們反而愈發興奮,大笑著見人就抓,手上也開始下流的動作。


    該死的,水墨暗罵了一句,那個高句麗士兵一直想捏她的屁股。水墨借力一扭腰,跟著豪不客氣地用膝蓋頂了過去,那士兵登時嗷的一嗓子就趴下了,水墨卻假裝是被人扔出去的,踉蹌著跌出了營帳。裏麵那士兵怒吼著,但這麽多髒兮兮的女人,一時間他也認不出是誰幹的,隻能怒氣衝衝地又揪出一個女人,狠狠地掐了她胸部幾下,那女人痛苦地哭喊著,卻不敢掙紮。


    這群高句麗士兵如同趕羊一樣,轟著這群女人前進,水墨也裹在其中。用腳趾想也知道這幫子高句麗人想幹嘛,可那些士兵雖是滿臉□,不時動手動腳,但看得出他們訓練有素,狀似無意,但女人們都被圍在中間,自己絕無把握能偷偷逃走。水墨告訴自己要鎮定,走一步看一步,但越靠近那篝火燃起的地方,她終於開始膽怯,手腳冰涼到麻木。


    之前捂住她嘴的那個女人看出了水墨的驚惶不安,尋機輕聲說:“妹妹,忍忍就過去了,如果你反抗,所有人都會被……”話音未落,她猛地打了個哆嗦,一個高句麗士兵大笑著收回了自己的手,他殘缺的黃板牙分外顯眼……


    一聲鷹嘯,正在官道附近值守的高句麗士兵抬頭向天空看去,然後又問同伴,“你聽到沒有,好像是老鷹在叫。”同伴打了個大哈欠,難掩困倦地說,“你困迷糊了吧,哪有夜裏飛翔的鳥!”“我……”高句麗士兵嘟囔了幾句,想再抬頭確認一次,忽然脖頸上一涼,他想大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留在他眼中的最後一個景象,是一雙極漂亮的眼眸,亮的如同天上的星……


    “少將軍,”走進將軍府邸的傅友德迎麵碰上了公子石羽,他急急地一抱拳就想離去,卻被石羽伸手攔住:“傅叔,你匆匆而來,可是城門那裏出了什麽問題?”傅友德微怔,心說這小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客氣。石羽一向自恃是將府公子,對待石老將軍麾下將官視同自家私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平日裏對自己就算客氣的了,也隻是稱呼一聲傅將軍而已。


    不管心裏怎麽詫異,生性謹慎的傅友德絲毫不敢托大,言語間愈發客氣:“少將軍有傷在身,還如此憂慮國事,末將敬佩,城門那裏一切安好,高句麗人暫時沒有再度發動攻擊的跡象,想來他們的攻城車被壕塹所擋,正在頭痛吧。”說到壕塹時傅友德發現石羽的臉色略變,心思靈動的他立刻想起之前的傳言,有人說,掉下城牆的驃騎士兵是被石羽故意撞飛的,而正是那個人想出了壕塹阻敵的辦法……


    想到此節,傅友德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題,“且不管那些高句麗狗在想什麽,末將此番前來卻是有好消息要稟告老將軍,陽盛府的援軍來了!”“喔……”神情有些恍惚的石羽漫應了一聲,跟著才反應過來傅友德在說什麽,他驚喜外分:“真的嗎?援軍來了,來了多少人?他們在哪兒?!來的是誰?!”


    強忍著不去擦拭石羽噴在自己臉上的吐沫星子,傅友德微笑著回答:“來的是前鋒,隻有數十人,他們剛剛被吊上城牆,顧將軍正在和他們討論戰況,末將則立刻趕來稟報將軍大人,軍情緊急,末將失陪了。”傅友德邊說邊一拱手,大步向內廳走去。


    石羽眼珠轉了幾下,對自己親信揚揚下巴:“去,給我備馬,咱們去城門那裏瞧瞧。“少爺!”親隨嚇了一跳,趕忙伸手阻攔,“您忘了剛才老爺說什麽了,您要是再敢踏出將府一步,他就打斷……”“打斷什麽?”石羽不耐煩地一甩手,那親隨登時倒退了幾步,“你要再廢話,我就先打斷你的腿!”說完他大步向門口走去,倒黴的親隨喊著護衛們都跟上。


    親隨自認為很了解石羽的想法,以為他隻是想去湊熱鬧,但卻不知道此時石羽內心的驚惶諱忌,石羽忘不了戰事結束時,顧邊城看他的那一眼。那是顧邊城第一次正眼瞧他,原本石羽很憤怒於顧邊城對自己的“輕慢”,但現在他寧願這位神將大人一輩子也不要注意到自己。頭盔下那雙清澈的琥珀色眼眸仿佛刺穿了自己,眼神淡淡的讀不出任何內容,就好像在看……想到這裏,石羽狠狠地抽了□戰馬一鞭,他就好像在看個死人。


    “早知道你們有這等辦法阻敵,我們何苦緊趕慢趕,累個半死,”謝之寒半靠在城牆上,向下觀察著那道看起來沒什麽特殊之處的壕塹。“那還真是抱歉了,”顧邊城微微一笑。他們早就約定好如何再相見,今晚王佐一聽到熟悉的鷹嘯,立刻去通知顧邊城。果然沒過多久,十幾個黑影潛了過來,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吊上城牆。


    “謝大人,我軍將士拚死守城,且邊民塗炭,我等身為軍人,食朝廷俸祿,理當竭盡全力趕來,驅敵虜於河山之外,神將大人請勿介懷。”旁邊一個長得濃眉大眼的年輕無武將很嚴肅地說,顯然他聽不出這是謝之寒和顧邊城之間的玩笑話。


    聞言,謝之寒望向夜空翻了個白眼,這個動作還是跟水墨學的。一路上他差點被這個嚴肅,古板,似乎每根汗毛都長得橫平豎直的趙君正鬱悶死。此人不懂風月,不知變通,也不畏權勢,隻要認為是對的,他就會堅持,不起眼卻堅韌,就像一麵盾牌。他已在軍中服役數年,卻依然是一個小小的偏將,全然想不到他曾是武舉的榜眼。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跟他同科的狀元還有探花,一個任兵部參事,另一個則在江南任水軍副將,都是職位上佳,前途遠大之人。


    “趙將軍所言甚是,”顧邊城微笑著點點頭,趙君正恭敬的拱手回禮。顧邊城在天朝年輕武將眼中,不啻於軍神一樣的存在,現在能和“偶像”麵對麵的交流,趙君正難掩心中激動,但他性格自律,表情看起來還是很嚴肅。謝之寒舔了舔幹澀的唇皮,遠處隱有火光閃動,那裏正是高句麗大營……方才顧邊城已經告知,壕塹出自水墨的主意,而現在,這小子掉下城牆已被擄往高句麗營地,不過,羅戰應該在他身邊……


    回頭正想相詢,謝之寒就聽見幾聲大笑傳來,隨即鎧甲和武器撞擊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雖然天色已晚,可石老將軍剛一露頭,謝之寒已將他看了個通透。“二郎,聽說援軍已到,老夫坐困鬆岩城,有失遠迎,真是慚愧,是哪位……”他話未說完,正對上謝之寒似笑非笑的眼,步伐一頓,立刻快步上前,恭敬地行了個軍禮,臉上帶著三分驚喜兩分惶恐,十分地到位:“王……呃,謝大人,沒想到竟然是您親自前來!老臣惶恐!”他知道去搬救兵的是謝之寒,但沒想到這天潢貴胄居然再度親臨前線。


    謝之寒和顧邊城對視了一眼,人沒動,隻是伸手虛扶:“老將軍免禮,邊關有您這樣的老將鎮守,才能保我天朝寸土不失啊。”“您過獎,老臣慚愧,此次事發突然,誰知高句麗人竟不顧先帝天恩,背約攻城,幸得神將大人從天而降,才能堅守至今,回頭還望謝大人在皇上麵前為我等邊防守軍解說一二啊。”石老將軍一副抱愧的樣子。謝之寒一扯唇角:“好說。”


    “謝大人,陽盛府尹周大人和劉督軍是否已向朝廷報備?”石老將軍問。謝之寒點點頭:“不錯,二位大人已派出‘急腳兵’持金牌向朝廷告急,同時劉督軍在整飭戰備,隨後帶大軍趕到,我自告奮勇為先鋒,先行返回。”“謝大人不愧為國家之棟梁,有您在前線督戰,兒郎們定會搏命,”石老將軍先拍了謝之寒一記馬屁,又道:“陽盛府駐軍近五萬,此番前來的高句麗狗不過三萬人,再加上與我們數日征戰的損傷,看來將他們趕回老家指日可待了,嗬嗬。”


    “老將軍,文智極善用兵,今天謝大人和趙將軍帶人潛伏進來,他很快就會發現,雖不懼高句麗攻勢,但強攻畢竟不是上策,而且,還有謝大人還帶來了另外一個情況,”顧邊城溫言道。“唔?敢問謝大人是何狀況?”石老將軍很感興趣的樣子。謝之寒沒說話,依舊懶洋洋地靠著城牆,隻嘬唇呼哨一聲,幾個人影立刻顯現。


    石老將軍眯眼看去,那幾個穿黑衣的彪形大漢肯定是驃騎無疑,他們中間那個矮個子雖然一身漢服,但看他眉眼,石老將軍還是有所頓悟。“這位是?”不等石老將軍問完,矮個男子邁前一步,特別恭敬地行了天朝禮儀,“小人車力,見過石老將軍。”“車?”石老將軍吃驚地一揚眉頭,“那,車永申尚書是……”“正是家主,老將軍果然如傳言中一般精明過人,”車力笑得分外諂媚。


    石老將軍心中得意,臉上卻不肯帶出,隻是轉頭看向顧邊城和謝之寒,感慨似的說:“謝大人竟會碰到車家的人,還真是巧,想來是被大人一舉擒獲的。”謝之寒心中冷笑,這老頭對燕秀峰真是死忠啊,都快自身難保了,還不忘給自己和顧邊城扣屎盆子。“老將軍誤會了,是小人跑去陽盛府報信之時,才遇到謝大人的,”車力主動解釋道:“因為文智在鬆岩城附近看守嚴密,小人隻能繞路,所以才有些耽擱。”


    “哼,看來你確實繞了很遠的路,可惜你家尚書報信兒已無半點用處,現在是來看熱鬧的吧?!”石老將軍指了指城外高句麗軍營,聲音漸冷。車力嚇得臉色蒼白,連連搖頭,“不是,不是,將軍您誤會了,我帶的消息不是這個!”“那是什麽!”石老將軍怒喝道。


    車力剛要張嘴,突然看了看四周,又看向謝之寒和顧邊城。石老將軍花白的眉頭微蹙,這高句麗矮子顯然在看顧,謝二人的臉色,謝之寒暫且不提,難道在他心中,顧邊城要比自己重要的多不成?壓製著心中過的不滿,石老將軍捋著胡子沉吟不語。敏銳如顧邊城自然猜得到他在想什麽,在心中歎了口氣,他隻能故作不知地將車力叫到身邊,讓他小聲告訴石老將軍那個秘密消息。


    “李……”石老將軍驚訝之下差點脫口而出,謝之寒冷冷的眼神卻讓他立刻閉上了嘴。不用顧邊城再多說,石老將軍做了手勢,傅友德立刻帶著眾人退下。他靠近顧,謝低聲說道:“如果那李振真的在大營中,我們可是抓了條大魚,想當初,要不是因為天氣惡變,補給不濟,寒枝城早就歸我天朝治下了,如何能讓他有機會休養生息。”


    石老將軍越想越興奮,先帝功績彪炳,現在的皇帝卻因為性子軟,身體弱,一直被外戚和朝臣壓製。如果自己能幫他立下如此大的功勞,那……謝之寒突然笑著指指高掛城牆的人頭:“老將軍,聽說這是你親自下令砍下來的,果然好決斷,想必高句麗人士氣大受影響吧。”石老將軍自得一笑:“慈不掌兵,老臣也是出於無奈啊!”


    “是啊,聽說高句麗大君和這位高月公主從小青梅竹馬,也不知是真是假?”謝之寒笑嘻嘻地問顧邊城。顧邊城一哂:“大戰當前,想這些風花雪月作甚。”“沒什麽,”謝之寒搓了下鼻梁:“我隻是好奇,李振親眼看著高月被砍頭心中是什麽滋味。”他話未說完,石老將軍已變了臉色。


    謝之寒和顧邊城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幾句話就讓石老將軍發熱的頭腦冷靜了下來。別看現在和高句麗人打得你死我活,誰知道接下來是戰是和呢,武力永遠屈從於政治需要。若是死戰,還則罷了;若是和,當著李振的麵,下令砍了高月腦袋的石老將軍很可能會惹上個大麻煩。


    “好了,軍情緊急,謝大人,二郎,看樣子你們已有對策,老夫洗耳恭聽。”石老將軍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好像什麽事兒都沒發生一樣,微笑相詢。本想開口的顧邊城眼光一閃又閉上了嘴,石老將軍正納悶,就聽謝之寒問道:“那舉止可疑的小子是何人?”


    石老將軍回首看去,眼睛立刻瞪了起來,石羽不顧親隨的勸阻,正對這邊探頭探腦。暗罵一聲小畜生,方才趕他回家,竟然還沒有走。現在沒時間管教兒子,石老將軍隻能苦笑著說:“讓您見笑了,乃是犬子,他雖無軍籍,但大戰當前,暫讓他負責軍糧供給。”


    “喔……”謝之寒微眯了眼,王佐說把水墨那倒黴小子推下城牆的就是他……——


    石羽雖然注意到了自家老頭兒的不滿,但他身為石家獨苗,仗著府中太夫人的寵愛,倒也不怎麽把石老將軍的怒氣放在心上,反正他想要教訓自己的意圖從沒成功過。若不是忌諱顧邊城就站在在來客身邊,他早就大搖大擺地走上前去弄清究竟了,饒是如此,他努力地抻長了脖子,想要看清來者何人。


    陽盛府乃是天朝位於東北部最大的邊關首府,其繁華興盛遠非鬆岩城所能比,若不是因為戰火驟起,來不及逃走,石羽一月裏倒有半個多月是留在陽盛府的。名義上是在府學中跟著大儒們讀書習理,實際上三天打魚兩日曬網,學問沒學到多少,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一大堆。


    戍邊軍士的薪餉在軍隊裏算高的,但要想在陽盛府恣意享受還是遠遠不夠。石老將軍鎮守邊關多年,喝兵血吃空額那是約定俗成,私下裏他更是和高句麗人做起了走私生意,不少天朝禁止出關的器具,礦產和種子都敢交易。隻不過他生性謹慎,出麵辦理的商人都不知道背後的大老板是誰。


    因此石羽家中算得上豪富,他出手也分外大方,著實籠絡了一批人,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陽盛府最高軍事指揮官,督軍劉成的侄子劉飛。此人天生神力,武勇過人,生父早亡,被隻生有一女的叔父劉成帶回家中教養,雖然武藝超群,但頭腦簡單,不喜讀書,在石羽刻意討好下,兩人成了莫逆。督軍劉成為人正直剛硬,清廉自守,薪俸封賞雖然豐厚,但因征戰多年,身邊親衛將領死傷無數,這些錢大都拿去資助他們的家人了,自然沒有多少餘財供劉飛揮霍。石老將軍表麵上假作不知,實則早就派人跟在兒子身邊,借由他的手來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同時在劉成的身邊埋下一步暗棋。


    石羽自然不知道石老將軍的盤算,隻一心想要在人群中找到劉飛高壯的身影。按他想來,陽盛府既然派出援軍,肯定非前鋒官劉飛莫屬,曆來如此。石羽曾親見酒醉後的劉飛跟蠻牛角觝,近千斤的蠻牛被他生生折斷了尖角然後摔了出去,顧邊城雖然號稱神將,這幾日見他不過是射箭功力了得,也沒什麽出奇的。要是近戰,未必是劉飛的對手。石羽心中冷笑,劉飛生平從未遇過敵手,平日裏對顧邊城的“傳奇”也多有不屑,自己定能挑撥劉飛主動約戰。


    劉飛與人相鬥從來都是不死不休,顧邊城輸了自不必說;要是他贏了,最好是傷了劉飛性命……一想到那般境況,石羽忍不住興奮起來,他的目光越發急切地在人群中遊走,直到與一雙清亮的眼眸相碰。他不禁呆住了,半張著嘴,癡癡地看著那人,連身後親隨的拉扯都感覺不到了。


    謝之寒似笑非笑地看著石羽的醜態,並沒有生氣的樣子,油滑成精的石老將軍身上卻忽然一冷,他本能地察覺到了危險,跟被誰踢了一腳似的,跳起來幾步走到石羽跟前,“啪”的一擊耳光就扇了過去。正在發癡的石羽那想得到父親會突然下此狠手,全無防備的他直到摔落城下,才慘叫起來。石老將軍猶在恨恨罵道:“小畜生,此為軍機重地,豈是你隨便來得?來人,將他打二十軍棍,然後送往府中麵壁思過!誰若求情,軍法處置!”


    將軍府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動手,石老將軍類似的重話說得太多,但從沒見他實現過。石羽捂住臉掙紮著站起身來,嘴裏鹹乎乎的好像有異物,呸呸兩聲,一顆大牙竟滾落地上,從未經曆過這些的他不禁呆了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跟著猛的跳起來大吼,“爹!你瘋了!我要去告訴太婆,你……”“我什麽?”石老將軍麵無表情地說道,手慢慢扶上腰刀。


    原本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傅友德發現石老將軍的舉動也嚇了一跳,但看到謝之寒表情之後,他立刻明白了石老將軍的用意,趕忙跑下了城牆,一把攔住甩開侍從正要往上衝的石羽。“姓傅的,放開我,你不要命了!”被羞辱感充斥全身的石羽已經急紅了眼,他毫不猶豫地手腳並用,攻擊傅友德。


    他的那些花拳繡腿哪放在傅友德眼中,巧妙地一個翻腕擒拿,石羽已動彈不得,傅友德順勢在他耳邊飛快說道:“老將軍是在救你的命!勿再多言!”他近乎凶狠的口氣讓石羽愣住了,傅友德趁機拉著他迅速離開這裏。麵無表情的石老將軍這才鬆了一口氣,他握刀的手心裏全是冷汗。一想到那些似是而非的傳聞,石老將軍就不寒而栗,如果讓兒子說出或做出什麽蠢事來,不用謝之寒親自動手,恐怕那人就饒不了他。


    “嘖,真是人老奸,馬老滑,怪不得你如此防備,”謝之寒冷冷地看著石老將軍的表演,嘴唇微動。顧邊城似乎早就知道了結果,“你想借刀殺人,怕是難了。”謝之寒心中早有打算,因此不以為意,隻是半開玩笑地問:“難道饒了那小子不成?”顧邊城沒有回答,隻扭頭看了看身後的高句麗大營,謝之寒卻微微一怔,他從沒見過顧邊城這樣的眼神。不及多想,石老將軍已然返轉,謝之寒立刻嘴角含笑,換回了先前的憊懶表情。


    “讓二位見笑了,老夫埋頭公務,不想卻對犬子失於管教,慚愧啊……”石老將軍一臉的無奈。謝之寒一哂,“老將軍一心為國,眾人皆知,我看令公子著實不錯,雖不在軍職卻不畏前線危險,奮勇爭先,說不定以後還得借他的力呢,哈哈。”知道自己越這樣說,石老將軍越是不安,看見他勉強幹笑著應和自己的樣子,謝之寒心中冷笑,欺負我的人?就是欺負我的狗,你兒子配嗎?樂子的還在後頭呢……


    “二郎,你方才說已有對策,快說來聽聽,這些日子兒郎們實在被高句麗人壓迫的苦不堪言,該給他們一個教訓了!”石老將軍借機轉移了話題。顧邊城蹲下身,隨意撿了幾塊碎石布陣,石老將軍也隻能跟著蹲下,聽他將之前和謝之寒商量好的辦法說出。石老將軍越聽越心驚,這個辦法很冒險,同時也是最有效的,可一旦某個環節出了差錯,那眼前這兩人豈不是…….這可怕的想法讓他既興奮又膽怯。看著石老將軍摸著胡子假作沉吟,但眼神卻閃爍不定顯然在盤算著什麽,一抹森然掠過謝之寒眼眸。


    “謝大人,二郎,此法雖然高明,但實在危險,如果出了任何意外,這…這要老臣如何跟皇上,公主交代?”石老將軍皺眉搖頭說道。“食君祿,忠君事,老將軍不必介懷,此行動謝大人已與劉督軍議好,我們分頭行事即可。”顧邊城言語依舊平靜。


    “罷了,罷了,你們正當盛年卻不畏生死,老夫耄矣,又有何懼!”石老將軍突生豪氣,猛地一拍大腿站起。顧邊城一抱拳,“我們即刻去準備,雖然謝大人已做了一番布置,但還是早點動手為好,以免被高句麗人發現錯過良機。”石老將軍連連點頭,“你們放心,我親自在這裏接應劉督軍,配合你們行動,不過……”石老將軍麵帶真誠地提醒道:“二郎,高句麗人狼子野心,你雖心存善念不願戰禍延綿,但他們未必肯領情呢,行事勿心軟,以免傷了自己。”要是能把李振殺掉就最好了,永絕後患!石老將軍想。


    轉身欲走的顧邊城聞言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笑容,雪白的牙齒在月色下閃著微光:“老將軍放心,邊城心中有數,神將之名雖愧不敢當,但絕不是用以德報怨換來的!”說完他恭敬抱拳,大步走開。看著石老將軍突然凝固在臉上的笑容,謝之寒大笑離去……


    “天神,竟然真的有……”一個高句麗人小心地把針從磁石上取下,幾根細如牛毛的銀針在燭火下微芒閃爍。“該死!”老耳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咒罵。取針的高句麗人乃是宮裏專職養馬的官員,李振的寶馬當然由他伺候。那匹白色戰馬自打回廄後一直躁動不安,養馬官也不明所以,直到老耳突然出現,說出自己的懷疑,他才半信半疑地用磁石從馬尾根處吸出了這幾根銀針。


    老耳手指一撚,幾根針已被他收起。“你知道規矩,別多嘴!”離去前他冷冷吩咐了一句。那養馬官嚇得連連躬身,指天發誓的,再抬頭,老耳已經不見了,他這才敢擦擦自己額頭上的冷汗。


    中軍大帳內,李振玩味地拈起一根銀針搓弄了半晌才開口:“老耳,看來那女人確實跟奸細有關了。”老耳恭敬地回答:“看來應是那從城牆上跌落之人,不過老奴真的不明白,名聲赫赫的驃騎軍裏怎麽可能有女人存在?而且還會上陣守城?”


    “奇怪嗎?”李振薄唇微哂:“問問不就清楚了。”“是,老奴這就去辦!”老耳彎身行禮。又聽上麵說了一句,“帶到這兒來。”老耳不禁一愣,忍不住問了一句:“主人,您要親自審訊嗎?”李振抬眼看向老耳,他驚覺自己多言了,趕忙低頭,隻聽李振淡淡地說:“不,我要釣魚。”


    出了大帳的老耳隻覺得背後陣陣風涼,才發現剛才竟出了一身冷汗,他有些愣怔,大君的威儀越發重了。“老耳,你看,這是我抓到的,你說月會喜歡嗎?肯定比他抓的好!”年幼的李振跑的一頭大汗,那樣興奮地跟自己訴說著……“嗯哼!”一聲刻意的幹咳打斷了老耳的回想,迅速收斂心神看去,文智正客氣地對自己點點頭。“大將軍!”老耳啞聲喚道,不等文智回答,已自行離去。文智身邊的將官們對這枯幹老頭的狂妄行為很不滿,文智卻隻是微微一笑,隨即朗聲請求覲見。


    “啊!放開我…….求求你…….不!”女人各種聲調的尖叫讓這些高句麗人更加興奮。狼多肉少,水墨苦笑著想,調戲婦女居然也要排隊!方才被帶去的女人們被圍在了中間,有兩個漂亮的已被帶走,想來是送給大官的去享受了。水墨方才坐在了“茅廁”之地,雖然女人們身上的味道都不好聞,但她的更顯別致,隻要是沒喝昏了頭的高句麗人,下意識總會離她遠些。


    水墨仗著身手靈活些,味道特別些,隻是被人在屁股大腿上捏了幾把,比起那些衣衫半褪,裙子被撕的一條條的女人們,她幾乎沒有什麽損失,當然,是暫時沒什麽損失。這些高句麗士兵在不停地喝酒,眼睛襯著火光,發出血紅的光澤,裏麵充斥著□,讓人看了毛骨悚然。水墨相信,別說自己隻是沾上了大糞,就算剛從糞坑裏撈出來,也會有人“喜歡”的。


    水墨眼珠都快轉成風車了,也沒看見羅戰的影子。怎麽辦?跑?往哪兒跑?!不跑?看著這些醜陋與粗魯並重,酒水與哈喇子齊飛的高句麗野獸們……“嘎嘎嘎,”幾聲鴨叫傳來,驚慌失措的女人們沒人注意,她們隻是拚命地擠成一團,躲避著男人們的毛手毛腳。


    被裹在人群當中的水墨卻眼睛一亮,她迅速地循聲找去,不遠處的暗影裏放著個籠子似的東西,裏麵有黑影活動,應該就是那些鴨子。水墨大喜,原本巧妙躲於人群中的她開始奮力向外擠。“你瘋啦!”之前在營帳裏冷言冷語的那個阿彌忍不住叫道,別的女人則不管不顧,巴不得有人讓開位置。


    水墨幾乎是踉蹌著摔了出來,一個高句麗士兵登時嬉笑著迎上前來,嘴裏嘀哩咕嚕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周圍的男人都大笑起來,看向水墨的眼光也愈加不懷好意。兵士一把抓住了水墨的胳膊,水墨強忍著沒有反抗,卻在他把臭烘烘的嘴伸過來之時,一個膝撞,男人慘嚎著捂住了下身,水墨趁機往外衝。


    這一幕雖然讓高句麗士兵們有些吃驚,但深知水墨跑不掉,他們也沒有立刻攻擊她,反而嘲笑自己同伴的醜態。兩個高句麗士兵過去攙扶咒罵連連的倒黴蛋兒,另外一個則大步追了過去,奔跑中的水墨奮力一撲,籠中的鴨子們差點被她嚇死,嘎嘎嘎叫的聲嘶力竭。水墨不管不顧地掀開籠子就抓了一隻出來,抱在胸前,受驚的鴨子則拚力掙紮,硬嘴喯的水墨胸口生疼,可她還是疼死也不鬆手。


    追來的高句麗士兵愣住了,其他正在嬉笑怒罵的高句麗士兵也安靜了下來,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水墨偷偷地吐了一口氣,喜歡跟人聊天打屁的魯維探聽來的消息果然沒錯,這些高句麗人祖先是中國扶餘族,又被稱“鳧臾”,俗意為野鴨子,並以野鴨為圖騰。舉凡沾過這些“聖鳥”的女人,他們都不會碰觸的,怕被天神懲罰。


    真有趣啊,一直在暗中觀察的老耳咧開了幹癟的嘴唇,看來大君說的沒錯,這女人一定是個好餌兒……


    以為意圖逃跑的水墨必死無疑的女人們大都閉上了眼睛,有人默默祈禱,有人卻麻木不仁,隻要那些野獸暫時不來□自己,別人的死活哪裏還顧得上。唯有那個阿彌一直死死盯著水墨的一舉一動。發現高句麗士兵竟然拿抓著鴨子的水墨沒了辦法,她吃驚地張大了眼睛。


    “天朝的賤女人,你居然敢碰觸我們的聖鳥!放開!”終於醒過味兒來的高句麗士兵惱羞成怒,他反手抽出了腰間的短匕,毫不留情地朝水墨的脖子抹了過去。水墨大驚失色,鴨子確實能讓高句麗士兵不碰她,卻不能保她不被殺!兩人之間的距離太近,根本無法閃躲的水墨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寒光襲來,瞬時間腦海一片空白……


    “啊!”一聲慘叫驟然響起。水墨呆滯地轉動了一下眼球,視力漸漸恢複,一張枯樹皮似的臉就出現在她上方,目光渾濁卻讓人窒息。還來不及慶幸自己躲過一劫,水墨的心登時又沉入湖底,是他,那個在樹林裏追殺自己和羅戰的老頭。


    不知道他施展了什麽手段,那個高句麗士兵蜷縮在地上哀嚎著,其他高句麗士兵動都不敢動。“唔!”水墨咬緊牙關才將那聲痛叫忍了回去,這幹癟老頭突然伸手扯住了她的頭發,將她從地上一把拉起,然後跟拉著牲畜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水墨拽走,沒有一個人敢出聲阻攔。


    就在水墨覺得自己的頭發和頭皮馬上要分家的時候,一股力道傳來,她踉蹌著往前衝了幾步,雖拚力想穩住自己,可還是重重地跪倒在地。看到水墨明明已經狼狽至極,居然還死死地抓著那隻鴨子不放,老耳覺得有些可笑。他剛邁前一步,就看水墨迅速翻身,一手掐上了鴨子的長脖子,惡狠狠地威脅說:“你再靠前一步,我就擰斷它的脖子,你要是不怕遭報應,你就試試!”


    急病亂投醫的水墨也顧不得這老樹皮是否能聽懂她在說什麽,反正隻要他沒瞎,應該能理解自己動作的含義。果然,老耳隨即站住了腳,水墨幹咽了一下,喉嚨有如火燒,沒等她想清楚下一步該怎麽辦,就聽他沙啞地說:“想要用聖鳥威脅我,你最好找隻活的!”他的漢話竟然講的很好,好得超出了水墨的想象,楞怔之後水墨突然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


    低頭看去,那隻可憐的鴨子果然已經斷了氣,身體漸冷,想是方才自己看到匕首殺來太過緊張,將它捏死了而不自知。對於自己的背運水墨欲哭無淚,正不知如何是好,勁風襲來,“啪!”她被一記耳光打得歪倒在地,腦袋嘭的撞上了什麽。


    老耳看看跌落在地的鴨子半晌,伸腳將它挑起,踢飛到了一旁的草叢裏。看見水墨捂著臉,驚異不定地看著自己,他幹癟的嘴唇微微咧開,疑似是個笑容,但水墨隻看見他發黑的牙床,“我的神,不是它!”那嘶啞的聲音如針般戳刺著水墨的心。


    “洗!”老耳似乎沒了再跟水墨廢話的興趣,簡單地下了個命令。聽到他這麽說,水墨才發現他將自己帶到了類似馬圈的地方,但除了難聞的氣味,還有一個大木桶似的家夥擺在一旁,竟然有淡淡的白霧升起,剛才她的頭就是撞上了那裏。


    明白了老耳的意圖之後,水墨的臉色越發蒼白。熱水澡,對於她早就成了奢求,除了在太平關那幾日在魯維的幫忙下洗過一次熱水澡,接下來不是行軍就是打仗,她早忘了熱水拂過肌膚是什麽滋味。可是在這裏,四麵漏風,敵人環伺,更何況還有這個老頭盯著,雖然他看起來像木乃伊,可也是公的啊,自己怎麽洗?!


    見水墨瞪大雙眼,緊抓衣領卻一動不動,老耳也不多言,摸到腰際手腕一抖,一根細細的長鞭登時在空氣中甩出一聲脆響。“啪,啪,啪!”水墨隻覺得身上涼了幾下,跟著火辣辣的開始燒痛,她再也忍不住尖叫起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就這麽幾鞭,她身上的衣物已經七零八落,水墨強忍疼痛,抓住桶邊一個翻身,“噗通”……


    老耳眼睛微眯,垂下了手,遠遠看著好像雕像一樣,可浸在水中的水墨知道,他一直在盯著自己。身上的鞭傷被熱水一浸,水墨全身的肌肉都痛得哆嗦,偏這時老耳又說了句:“洗不淨,死!”跟著水聲輕響,一塊帶著香氣的凝脂扔進了桶裏,熱水濺入眼中,一肚子火的水墨再也按捺不住,轉身背對著老耳,一邊努力的往下蹲坐擦洗自己,一邊痛罵老耳八代祖宗。


    老耳恍若什麽都聽不見,心裏卻在納悶,天朝各地方言沒有他不懂的,可這個女人一直在法克,法克的,不知是哪種語言,但用腳趾想,也知道不會是好話。對於水墨這種無用功,老耳也懶得理會,他看似心神都在水墨身上,實則一直監視著周圍,他堅信這女人的同夥一定就在附近,現在需要的是耐心……


    雖然環境不對,時機不對,可這難得的熱水還是讓人感到很舒服,水墨心中苦笑,以後再也不隨便祈求上蒼。之前在城牆上還曾玩笑著跟魯維說,要是現在能洗個熱水澡,自己寧願少活十天,被王佐他們聽到還嘲笑自己娘們兮兮現在倒好,澡果然洗上了,可貌似下半輩子都搭進去了,這可如何是好。水墨狠抓著自己頭皮,拚命開動腦筋思考怎樣逃命。


    “別浪費時間,”老耳淡淡地說了句,就看見水墨露在桶外的細白肩膀一僵。若不是大君性有潔癖,哪輪得到這個女人如此“享受”!老耳心想,也罷了,死之前做個幹淨鬼,也算她有福氣。看見水墨洗的差不多了,老耳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套衣服扔在了桶邊。水墨心知他不會紳士地閉眼轉身讓自己穿衣,可當著他的麵穿戴,水墨一想到那場麵就惡心。


    如果再拖延下去,天知道這老頭會怎麽整自己……已有些不耐煩的老耳發現水墨猛的將衣服高舉,同時開始左右搖晃撞擊水桶,正不明她何意,水桶已然倒下,水流嘩的流了個幹淨,水墨舉著衣服的手卻縮了回去。沒一會兒,穿著雖然狼狽,但包裹得嚴絲合縫的水墨鑽了出來。一時間,老耳也有些目瞪口呆……


    躲在山坡上暗影裏目睹一切的羅戰突然有點想笑,他板起臉,無聲地縮回身體,小心翼翼向後退去。突然他動作一僵,跟著猛然翻身,毫不留情地向身後踹去……


    高句麗人的衣飾顯然傳承自天朝,大部分都很相似,隻是衣裳的帶子高了些,直接係在胸下。這倒不要緊,可這衣服實在太薄了,現在可是初春!水墨披著長發跟在老耳身後,身上除了這套外衣長裙,隻有一件濕漉漉的古代版內褲。老耳看似步伐緩慢,實則速度很快,他半點也不擔心水墨會偷襲自己。剛才出手試探他早就知道,這女人無非手腳靈活些,腦子轉的快些,但半點武藝也不懂。


    到了大帳,老耳停下腳步,水墨也乖覺地站住。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水墨剛才洗澡弄出的那點熱乎氣都已蒸發,才聽老耳啞聲說:“大君,老奴已將……”“阿嚏!”一個響亮的噴嚏打斷了他,同時點點飛沫落進了他脖領,老耳的手突握成拳。“進來吧,”帳內傳出的聲音雖冷,卻讓帳外兩個人再度動了起來。


    一進大帳,那種溫暖如春的溫度讓水墨的鼻子再度發癢,她趕忙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好不容易將噴嚏壓了回去,跟著就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抬頭望去,對上一雙冰冷的眼,是之前揮刀割自己衣服的那個男人。雖不知李振真實身份,但那些高句麗人對他如此恭敬,他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物。


    水墨發現自己是被帶來見這個人,心中大概猜到,高句麗人應該是懷疑自己的身份了,甚至有可能想通過自己找出羅戰。水墨垂下眼睫,假作害怕的樣子,實則在心裏開始快速地編瞎話,想著如何才能糊弄他們呢……


    李振細長的眼眸微眯,這個女人果然有些怪異,看起來很害怕的樣子,但雙手紋絲不動,沒有絲毫顫抖。洗幹淨的臉顯得很清秀,襯著火光,露出的皮膚尤其細膩。“你叫什麽名字?”李振突然開口。他清冷的聲音讓水墨心跳驟停了一下,命令自己要鎮定,她開始拚命搖頭不答,好像怕得已經失語的樣子。“家住何方?”李振再問。水墨還是搖頭擺尾加哆嗦的好似抽風。


    水墨這點把戲如何瞞得過李振,他眼皮微闔不再搭理水墨,而是繼續翻看手中的書。老耳無聲地咧開嘴,一伸手,那條鞭子跟變戲法似的再度出現在他手上。水墨在心中大罵一聲,我靠!跟著全神戒備老耳的動作。看著突然變成刺蝟的水墨,李振冷冷一笑,勾了下手指,老耳手腕微動,水墨隻覺得自己腰上一緊,然後天翻地覆,再想掙紮時,人已經摔倒在那個男人腳下。


    她下意識地想逃開,但身體卻一動不能動,這個蒼白如冰的男人讓她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仿佛自己隻要動一動,他立刻就能讓自己灰飛煙滅。他恍若不覺地翻動書頁,同時拿起一杯熱茶啜飲著。水墨身上唯一能動的似乎隻剩下了眼珠,她的目光正對著那男人腰際,一個熟悉的圖案讓她睜大了眼睛。那把莫名出現的匕首,讓高月驚喜痛哭的匕首,仿佛也是這個樣子的,高月?高月!水墨突然想了起來,高月被殺前來到城前的那個男人,好像就是他……


    記得高月臨死前呼喚的是……水墨不自禁地喃喃念出那句她不明其意的高句麗語。


    “喀吧”,李振手中茶杯登時碎成了幾片,熱水和鮮血順著他的手腕緩緩流下……


    李振,你看那花多美啊,李振,這是我偷偷跟嬤嬤學的,你嚐嚐好吃嗎?李振,怎麽又跟小弟打了起來,記得嗎,你答應過我,我們三個要在一起,永不背棄……李振,李振,李振……“轟”的一聲巨響,些許木屑崩濺了過來,登時在水墨臉上劃出了幾絲血痕,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這蒼白的青年比起驃騎軍中的任何一人都稱得上瘦弱,哪想到他竟然這麽大力氣,一拳下去,木質的書案就被他捶斷了。


    老耳縱橫如溝壑的皺紋裏也夾帶了些愁思,他無言地看了一眼嚇得渾身僵硬的水墨,她顯然不知道方才她叫出的是大君的名字。除了已過世的太後,隻有一個人會這樣親昵地呼喚李振,現在,那人也不在了。想到這兒,老耳的心忽然有些酸澀難忍,他自嘲地想,早以為心腸化作鐵石,看來還是高估了自己。


    “啊!”水墨短促地叫了一聲。她隻覺得白影一閃,人已被生硬地拽了起來,原本還有些鬆垮的衣領,現在卻死死地鎖著她的頸項,讓她呼吸困難。李振的臉就近在咫尺,與水墨呼吸可聞,瞬也不瞬地盯著她,恍若死敵。水墨因為窒息眼睛些微突起,求生的本能讓她用力去掰李振的手指,缺氧的感覺卻讓頭腦漸漸空白起來,一時間隻感到李振的手指冰如寒鐵,唯有呼吸中還帶著一絲溫度。


    “大君……”老耳頭也不抬地輕喚了一聲,李振紋絲不動,又過了數秒,他手指突然一鬆,水墨跌坐回地氈上。新鮮空氣猛然湧入,她撕心裂肺地大咳起來,老耳看也不看她,自行邁步上前,跪坐下來,幫李振清理手上的傷口。


    水墨一邊大咳,一邊不留痕跡地往後褪,她心裏明白想要從這兩人跟前逃走實屬奢望,但不管羅戰會不會來救自己,離魔鬼遠些,離帳門近些,總是好的。“你認識高月公主?”水墨的小動作一滯,摸著喉嚨看向李振,他的目光並沒有落在自己身上,黑冷的眸子仿佛被熏上了一層霧,有些搖曳,有些模糊。


    看來自己剛才念叨的那句話一定跟這個家夥有關了?水墨心想,雖不知是福是禍,但現在自己最需要的是時間。下意識清了清嗓子,水墨拿捏著回答:“一麵之緣,公主待我甚善。”這句話半真半假,見是見過,可高月公主若不是看見那把匕首,估計早一刀砍了過來,將她分成兩半。但水墨的第六感告訴她,將高月說的與自己“親近”些,會比較安全。


    “你一個平民女子,如何見得到高月公主?”老耳突然問道,他能感覺到大君現在有些失神。“我家住在鬆岩城,呃,賣貨的!曾經跟爹爹給質子府送過幾次貨,無意間碰到公主的……”水墨假裝害怕,故意把話說的斷斷續續,以便觀察冰塊和枯樹皮的表情變化,好隨時調整自己的瞎話。“哼!”老耳當然不信她的話,“一個送貨女子也能見到公主?”“不,不是特意見到,是她的丫頭小桔掉了荷包,我送過去的時候無意撞見的!”水墨刻意將小桔的名字說了出來。


    果然,老耳眼光微微一閃,顯然他知道小桔的名字,水墨還沒來得及慶幸自己蒙對了,老耳毫不放鬆地又追問道:“方才那句話又是誰教你說的,唔?!”水墨心裏咯噔一下,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高月臨死前念叨的這句話,到底是救生符還是落井石?


    偷偷地抬眼觀察,老耳眼睛半眯地盯著自己,李振卻半低著頭,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腰間匕首,不知在想什麽,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匕首……水墨一咬牙說道:“沒人教,是我聽到公主一直在重複說那句話,因為當時她手裏拿的匕首跟,跟這位大人的很像,所以,剛才……我,我才叫了出來。”“匕首?”老耳嗓門略高。“是……”水墨描述了一下那把匕首的花紋樣式,然後低下了頭,隻覺得心跳如擂鼓一般,耳膜發脹,也不知道自己賭對了沒有。


    老耳目不轉睛地看著水墨,雖然她說的話聽起來很合邏輯,細節也吻合,但老耳還是不信。這女子給他的感覺太古怪了,可她說的若是假話,匕首,還有那句高句麗語,她又是如何知道的這麽詳細?“賣貨的?”李振淡淡開口,水墨立時覺得帳中的溫度降了三度。“不愧是天朝上邦,連個貨郎的女兒說話都如此斯文有度。”


    低著頭的水墨在心裏罵了一句shit,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她基本都在軍隊裏混,周遭大都是粗魯漢子,認識的女子有限。現在假裝弱女子,說話的口氣自然學了元愛,卻沒想過,元睿自認書香門第,元愛從小被他當大家閨秀教養,言行舉止自然跟村婦不同。


    該怎麽辦?該如何回答?一時間水墨心亂如麻。不容她細想,老耳幹枯的身影憑空出現抓住了她肩膀,跟著翻腕一甩,水墨再度匍匐回了那男人足下。她想要翻身滾開,下巴一涼,被迫抬起頭來。李振雖沒用多大力氣,水墨卻意識到,隻要自己稍稍掙紮,下巴立刻會被攥成齏粉。


    李振已經恢複了平時的冷漠,那雙細長的眼睛裏再無半點模糊,漆黑的瞳仁裏反射出水墨蒼白的臉。看了半晌,他忽然伸出另一隻手,近乎輕柔地攏了攏水墨頰邊的碎發,水墨全身的汗毛頓時豎起。一隻冰涼手指掠過她的眉毛,眼睫,水墨正恐懼他是不是想把自己眼珠子挖出來,那隻手指已順著鼻梁落到了嘴唇上,有意又似無意地沿著她唇線輕撫著。


    水墨不自覺地開始哆嗦,牙齒無法克製地撞擊著,發出嗑嗑輕響。雖然李振現在的動作堪稱柔和,沒有傷到她半點,但她從沒這麽怕過。要說這男人獸性大發看上自己了,水墨一百個不相信,他看自己的眼光,跟那張被他砸爛的幾案沒什麽兩樣。


    正在琢磨這男人想幹什麽,一股重力猛然襲來,水墨的背脊重重地壓在了地氈上。她眼睛眨都不敢眨,隻覺得自己一動,睫毛立刻就能碰觸到他的。李振壓在水墨身上半晌,略略低頭,水墨頓時連呼吸都凝結了,就聽他冷冷地說:“你知道嗎?那把匕首我從沒給過高月。”水墨瞠大了眼,不顧下巴劇痛,拚了命的一扭頭,一個沒有溫度的柔軟落在她唇邊。


    “撕拉!”聲響,水墨肩膀頓時暴露在空氣中,她尖叫一聲開始奮力反抗,但李振施力巧妙,不論她怎樣揮拳踢腿,身上的衣服還是越來越少。“唔!”老耳忽然悶哼了一聲,已經急紅了眼的水墨隻覺得身上一輕,毫無猶豫地轉身想逃,手臂卻被人擰住往回一拉,她慘叫著撞回了李振懷中,肩肘處劇痛,好像脫臼了。“果然是你……”李振的聲音震得他胸膛嗡嗡的。


    水墨不顧疼痛地勉強回頭看去,羅戰冷硬的麵孔在火盆映射下有些跳躍,他手裏緊握著一把長刀,寒刃如水,正冷漠地看著李振。一旁的老耳好像擇人而噬的野獸,弓著背,死死地盯著羅戰,剛才交手他吃了點虧。他手中的武器樣式怪異,水墨從不曾見過,但雪亮的鋒刃卻讓人不敢輕視。


    李振輕扯唇角,“你還是老樣子啊,讓我不知該誇你勇敢呢,還是愚蠢。”“你既然把帳外的守衛都撤走不少,我不來豈不是辜負了你一番心意。”羅戰不為所動地說。“六年,你消失了六年,卻又突然出現,是為了月?還是,為了這個女人?”李振手稍用力,被他反擰手臂在背後的水墨登時痛呼了出來。


    羅戰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水墨,水墨雖然不算豐滿,可這會兒衣衫破爛,又因為李振的反擰,胸部愈發高挺,隻要不瞎,誰都能看出那僨起的線條是什麽,雖然她徒勞地想要遮掩。羅戰的目光讓水墨的臉猛地漲紅跟著又變得蒼白。“別說你不認識她,從她說出那把匕首的細節我就知道她跟你關係匪淺,如果不是你的女人,她是不可能見過這把匕首的。”李振的目光灼然。在高句麗,每個男孩出生後都會從父親那裏得到一把匕首,形同半身,不能隨便被他人碰觸,除了至親


    李振和羅戰之間的交談一直都用高句麗語,水墨自然一句也聽不懂。她現在也顧不得身份曝光的難堪,隻是盤算著羅戰竟然敢這樣大咧咧地就闖進來,是他太有把握,還是出於驃騎軍規,兄弟義氣來和自己一同赴死?羅閻王雖然還是那副棺材板臉孔,誰知道他是胸有成竹還是故作鎮定啊。


    水墨正在轉眼珠,忽然聽到李振的聲音高了一點,羅戰的表情也有所變化,兩個性格冷硬的男人都不再淡定自若,而是如死敵一般盯著對方。李振又說了幾句,羅戰表情化為不屑,他的回答顯然激怒了李振。雖然他表情沒什麽大變化,水墨卻能感受到他肌肉猛然僵硬起來。


    “啊!”水墨大叫出來,死命扭動想要掙脫。那該死的冰塊男竟然把手伸進了她的衣內狠狠捏了一把,然後微笑著跟羅戰說了句什麽。正在玩命掙紮的水墨感覺不對,李振的動作雖然猥褻,但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舉動,可羅戰的氣場卻大變,眼白充血,一股殺意頓時充斥了整個大帳。水墨意識到,這個動作對於羅戰而言顯然是很大的刺激,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麽。


    李振冷笑著欣賞羅戰的憤怒,就算知道羅戰今夜難逃死路,可他就是討厭羅戰那副無所畏懼的表情,還有他該死的身份,連高月都不知道的身份。那日,也是這樣吧,自己的手放在了那女人胸前,潛回寒枝城的他卻隻能眼睜睜地……


    水墨不了解兩個男人之間的明爭暗鬥,她隻知道,如果羅戰失去了理智,大家逃命的幾率就會變成零蛋!看著羅戰燃燒著火焰的眸子,水墨忍著疼掙脫出一隻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李振胸前抓摸了兩把,李振如被雷噬般狠狠抓住了水墨的手腕。


    滿腔怒火的羅戰卻是一怔,就看水墨明明疼的齜牙咧嘴,卻勉強對自己笑說:“我摸了他兩把,不算吃虧了,你可一定要冷靜……”——


    帳篷裏也不知安靜了多久,被水墨言行驚到的羅戰顯然不止冷靜,簡直都快被冷凍了,臉色鐵青的跟李振有一拚,兩個男人死盯著水墨……直到一塊燒紅的火炭因為爆裂“劈啪”作響,幾個人才悚然驚醒立刻恢複戒備。老耳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兵器,佝僂的身子愈發緊縮,準備隨時給予羅戰致命一擊,而李振和羅戰則再度比賽以眼殺人,看對方的目光裏充滿了不屑,憤怒,憎恨。隻是原本肅殺血腥緊繃的氣氛裏多少摻雜了些古怪,就好像麻辣火鍋裏突然被人撒了把糖,絲毫不解辣,但絕不是原來那個味兒了。


    見羅戰恢複正常,依然被李振鎖在懷中的水墨剛稍稍鬆口氣就感覺到自己的手指鈍痛,她偷眼看去,方才去捏李振胸部的左手幾根手指竟然是血珠點點,尚未凝結。這才想起來,方才抓摸之時就感覺有些不對,當時太過緊張也沒有細想,現在看來,這家夥身上一定穿著什麽護身軟甲之類的了?如果羅戰不知道這個情況,很可能會在戰鬥中吃大虧的。張口提醒未必是個好主意,如果羅戰能將計就計,也許效果更好,更何況現在最不智的行為之一就是引起這蒼白男的注意。


    想到這裏,水墨觀察了一下老耳的位置,發現他看不到自己的臉,餘光中發現李振也沒有注意自己,她趕忙歪頭偷偷地給羅戰做眼色,想告訴他男版黃蓉在此。可最後弄到她自己臉上肌肉都快痙攣了,羅戰還是那副八風吹不動的死樣子。看著水墨挑眉,撇嘴,翻白眼地暗示著自己,麵無表情的羅戰突然有點想笑。他當然知道水墨發現了什麽,怎麽會不知道呢,那件內甲還是當初和李振一同從車尚書的寶庫裏偷來的……


    ……………………………….


    “李振,小弟,你們倆鬼鬼祟祟的想去哪兒,不是又惹禍了吧?”柔軟的女聲讓兩個聞聲轉身欲跑的男孩兒站住了腳,彼此對看一眼,慢慢回轉身來。其中模樣清秀的那個紅著臉叫了聲:“月,你說什麽啊,我不過是和高戰套野雞去了,是吧?”說著他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長得濃眉大眼的男孩子。那男孩兒冷著臉半晌,還是“嗯”了一聲。


    穿著灑滿花瓣兒綴服的高月仿佛踏著陽光而來,因為年齡未到,尚未盤起的烏黑長發編成了粗長的辮子直垂背後,雪一樣的肌膚配著笑眼盈盈,手中還拿著一枝半開的桃花,步履輕巧地走了過來。清秀的男孩癡癡地望著她,到了近前聞到她身上若有似無的香氣,才喃喃地說了句:“月,你好像傳說裏的桃花仙子一樣。”


    高月嫣然一笑,拿出手絹想幫他擦汗,但想了想還是遞給了高戰。高戰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想往臉上擦,但手帕上的香氣卻讓他有種不敢褻瀆的感覺。這時耳邊傳來李振的抱怨:“月,你總是偏心你弟弟。”高月的笑聲像銀鈴一樣,可她說出的話卻讓高戰擦汗的動作一僵,“當然了,他是我小弟,永遠是我最親最親的弟弟啊……”說完,高月挽起袖子,細心地幫李振擦汗,李振笑眯眯地享受著。兩人都不知高戰何時離去了。


    “為什麽是月?!”李振一腳踢開了想要阻攔自己的女官們,猛地推開了拉門,高戰雖然不發一語,卻堅定地跟在李振身後。不過四十卻已鬢生白發的太後側臥在榻上,眼睛微闔,仿佛對李振弄出來的天大動靜一無所覺。她這副表情讓李振漸漸地冷靜了下來,緩緩跪倒在她跟前,高戰也隻能跪下,女官們悄悄地退了出去。直到夕陽西落,屋內的光線變得昏暗起來,兩個男孩兒的膝蓋已經酸麻疼痛,卻倔強地不發一語。


    “想明白了嗎?”太後突然開口,她的聲音清澈毫無雜質,卻更讓人覺得肅然。李振梗著脖子搖頭:“不!天朝那狗皇帝想要女人,我們有很多女人,為什麽偏偏是月?”太後終於睜開了眼,跟李振如出一轍的漆黑眸珠裏沒有半點暖意,心懷怒火的李振也有些禁不住她這樣的目光,倒是高戰,就那樣死死的,無禮地盯著這位在高句麗至高無上的女人。


    見太後不說話隻是盯著自己看,李振強壓下對母親的畏懼,憤聲說:“月是我們高句麗血統最高貴的公主,憑什麽要她去做質子!”“高貴?”太後近乎嘲諷地笑了笑,“你還是我高句麗最尊貴的大君,你能說了算嗎?”李振漲紅的臉立刻變得蒼白起來,這句話顯然刺到了他內心深處。雖然被天朝破城那日到現在不過寥寥數年,他卻已嚐盡了成者王侯敗者賊的滋味……


    “你,出去吧,還有,陪你姐姐一起去吧,這是我……能給你家的最後恩賜!”太後看高戰的眼神明明很冷,卻沒有計較他的無禮,說完話就閉上了眼,仿佛不想多再多看他一眼。雖然她從沒有什麽表示,但從懂事起,高戰就本能地感覺到,太後從不喜歡自己,從不…….


    最後的恩賜?羅戰冷笑,這句話整整讓自己誤會了五年……


    “小心!”顧不得額頭撞上書案,水墨大聲尖叫,被推開的她隻看見寒芒一閃,李振已向羅戰撲了過去,羅閻王卻有些愣怔的樣子。“哼,鏘!”羅戰的冷哼和兵器交擊的聲音同時響了起來,“你最擅長的永遠是偷襲!”“是嗎?你倒是變了不少,舌頭比長刀更好用嗎?”李振隨即反諷回去。兩人從小在一起練武,彼此應該再了解不過,可過了幾招之後,李振暗自心驚,這羅戰從哪兒學的功夫,若不是自己有老耳這個師傅暗中指點,未必能撐過他三招。


    對羅戰的武藝滿懷信心的水墨還來不及高興,一抹寒意襲上她心頭,老耳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邊,那古怪的兵器如同嗜血猛獸般架在她脖頸上。人老成精的老耳看出李振未必是羅戰對手,而且心頭一直有種很不踏實的感覺,雖然早就安排布置下去,不論羅戰搞什麽花樣,都難逃落網,老耳還是有些不安。他本能地想要控製住水墨,用來威脅羅戰,或者是……


    全身戒備的老耳發現正跟李振打鬥的羅戰手腕突然翻轉,他下意識地偏頭縮肩,一把短匕擦著他耳際飛過,割破帳篷飛出帳外,一縷已然花白的頭發隨即飄落了下來,落在老耳靴邊,他幹枯的麵皮抽搐了兩下。因為羅戰的偷襲,老耳的兵器暫時離開了水墨的脖子,她出於本能想要躲的更遠,剛一動作就被老耳一把抓了回來。


    被老耳勒住脖領的水墨呼吸頓時一滯,那股強大的力量讓她心下大駭以為老耳要死守,為了求生,她想都沒想就朝著老耳的手腕狠咬了下去。已被羅戰激怒的老耳愈發憤怒,他繃緊肌肉任憑水墨磨牙,手卻攥得越來越緊,眼看著水墨的臉憋得通紅,然後漸漸蒼白起來,動作無力……


    李振仗著身穿內甲,刀刀淩厲,意圖阻止羅戰去救人,同時期望羅戰會因水墨的淒慘掙紮而亂了陣腳。“如果我是你,就把手拿開!”打鬥中的羅戰淡淡地說了一句。見他和自己對戰猶有餘力“閑聊”,李振心中愈發惱怒,但臉上的表情反倒更鎮定,隻是手上的動作更見狠辣。


    老耳怪笑一聲:“你是在威脅我嗎?”羅戰反手一刀格開李振的側劈,然後一個扭腰翻腕,長刀斜斜地向著李振的腰部砍去,急如閃電。李振拚力躲閃,隻覺得腰胯部微微一麻,暗叫不好。前撲翻滾,他有些狼狽地站了起來,卻發現羅戰並未追擊他,而是悠然地對老耳說;“不,我是在告訴你!”


    告訴什麽……老耳見李振疑似受傷,更是不敢放過水墨,正想反諷回去,就聽李振急呼一聲:“後麵!”不等他話音落下,老耳已條件反射地弓腰低頭,同時手裏兵器向後揮去,“鏘”的一聲脆響,老耳隻覺得自己手腕劇震,那股又痛又麻的力道幾乎讓他握不住兵器。


    老耳一生不知和敵人打鬥過多少次,這種被人一擊即破的感覺還是頭一回,心驚膽戰的他知道不能回頭給敵人以可乘之機,而是要迅速前衝躲避才行。身隨意動,油滑的老耳撲閃之時卻下意識地帶上了水墨,動作間他眼風卻掃到了麵色慘然,被羅戰擋住動憚不得的李振。心裏一驚,再反應過來已是來不及了,身側寒風突襲,他攥著水墨衣領的手腕登時劇痛……


    “啊!!!”淒慘叫聲驟響,謝之寒甩甩手腕抖掉長劍上的殘血,一掏耳朵:“倒黴小子,砍斷的又不是你的手,你鬼叫什麽?”要說也怨不得水墨,誰也受不了自己脖領子上掛著一隻血淋淋的斷手當裝飾,本來就腦部缺氧的水墨臉色愈發難看,喉嚨咯咯作響,兩隻手胡亂地想要把老耳那隻斷手摘下來而不得。


    “安靜!”顧邊城輕嗬一聲蹲下身來,一手握住水墨肩膀,一手用力將老耳的斷手取下。眼看著老耳的斷手被顧邊城扔到一邊,水墨這才魂魄歸位,一抬頭正好看見顧神將琥珀色的瞳仁,他微微一笑,她則開始哆嗦,打擺子一樣。


    緊握斷腕卻一聲不吭的老耳,眼冒凶光地瞪著偷襲自己的謝之寒,那邊羅戰卻針鋒相對地用刀指著李振,兩人仿佛隨時會撕咬在一起。這時外麵隱約傳來兵器擊打的聲音,謝之寒知道行動順利,他對老耳和李振不感興趣,明知道他們再難逃脫己方的布置,幹脆溜達了兩步去看望水墨這倒黴小子。


    “幾天沒見,你愈發像個娘兒們了,嗓子尖的……”謝之寒習慣性地想逗弄水墨兩句,話未說完卻微微一怔。水墨漆黑的長發披散著,衣飾破爛,露出的肩頸和小腿皆膚色雪白,臉上猶有淚痕,看上去分外楚楚可憐……——


    睫毛微顫,水墨仿佛才發現謝之寒的存在似的,看他目光狐疑地上下打量著自己,她猛地反應了過來,手忙腳亂地把破爛的衣衫拉攏了一下,想遮掩自己。水墨眼前人影忽閃,謝之寒已如顧邊城那樣半跪在她跟前,手如閃電般探出,“刺啦”聲響,破爛的衣服登時又被撕掉半片,水墨差點小a大走光。


    “啊!”水墨尖叫了一聲,她條件反射般地就打了回去。謝之寒還來不及消化自己看到的,見水墨揮掌“行凶”,他下意識地抓住水墨的手腕反扭。以他的勁道,水墨的手腕非碎裂不可,一旁的顧邊城迅疾地將手指彈出,謝之寒隻覺得臂彎處麻筋兒一酸,他不自覺地鬆開了手。顧邊城反手將水墨拉了起來,她立刻躲在了顧邊城身後慌亂地整理著自己。謝之寒眉頭一挑,忽然抓住了顧神將的手腕往上一捋,雖然帳篷內的光線實在不佳,可還是能看到顧邊城皮膚上淡淡的幾塊紅斑,他臉上表情頓時古怪起來。


    “鏘!唔!”刀劍對撞和悶哼聲同時傳來。一直蓄勢待發的老耳見到水墨,謝之寒和顧邊城三人的互動,以為有機可趁,想要偷襲羅戰。他並不奢求能夠殺死羅戰,隻是想將其從李振身邊引開,好讓主上脫離敵人控製。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羅戰非但沒有轉身迎戰自己,反而一刀劈向已受了傷的李振,老耳登時目眥欲裂。


    眼見李振踉蹌著步伐,難以躲過羅戰的雷霆一擊,沒有選擇的老耳隻能將手中兵器擲出,意圖減緩羅戰的攻勢。羅戰側身磕飛那把奇形怪狀的武器,仿佛後背長了眼睛似的,頭也不回的向後踢去。手腕仍在流血的老耳迅速矮身翻滾,躲過羅戰這一腳。剛想站起身來,背心劇痛,仿佛被壓了塊大石,斷腕也被壓在了身下,劇痛猛然襲來,就算強悍如老耳也忍不住抽搐了兩下。謝之寒嘖嘖了兩聲,腳下慢慢用力:“怎麽不掙紮呢,你隻要一動我就可以踩斷你脊梁了……”老耳明知他挑釁,硬是咬牙一動不動地忍受著傷口和窒息的雙重痛苦,渾濁的眼珠隻死死盯著李振的方向。


    李振已悶哼著再度跌倒在地,羅戰並未追擊,隻是把長刀抗在肩側,看似悠閑,實則隨時可以揮刀砍下。“哼,你的武藝倒真是進步不少,可這有用嗎?你就算能攻進大帳又如何?”鮮血不停地從李振額頭上滑下,他的樣子雖狼狽,但聲音卻恢複了平時的冷硬,蒼白的臉上甚至還帶了幾分嘲笑,“你們以為控製了我就能控製高句麗軍嗎?哈哈哈……知不知道這軍隊裏有多少車尚書的人,他們比你更希望我死,高戰,從出生到現在,你已經逃過兩次死劫,看來這回你沒那麽好運了,咳咳咳……”方才胸口曾被羅戰擊中,刻意的放聲大笑讓李振咳嗽了起來。


    雖然聽不懂李振在說什麽,但他詭異的表情和笑聲還是讓水墨打了個哆嗦。羅戰表情淡漠地說:“未必。”“未必?”李振冷笑,額頭上留下的血讓他眼睛有些模糊,他半閉上了眼,慢吞吞地:“早知道你會來,你以為我什麽都沒準備嗎?這個帳篷下麵我布滿了從西域購來的雷火,隨時可以讓它點燃,到時就算你是大羅神仙也跑不掉的……”說到這兒,他眼珠一轉,看向謝之寒和顧邊城,很客氣地點頭說道:“我想你就是神將大人——顧邊城吧?久聞大名,前日戰場雄姿猶在眼前,沒想到這麽快就可以見到本尊……雖不知那位是誰,不過有你二人在就夠了,”他笑得仿佛很滿足:“給我,陪葬吧……”


    “轟,轟”幾聲巨響,高句麗大營的上空登時被火焰照亮,高句麗士兵驚慌失措,有人要救火,有人要禦敵,現場亂成一團。城頭上的石老將軍麵色陰晴不定地看著對麵發生的一切,猜測著顧邊城和謝之寒是否成功了……其餘天朝將士卻忍不住高聲歡呼,長槊和盾牌相互敲擊,這刺耳的聲音在他們聽來如同仙樂。隻要看到敵人的狼狽慘狀,他們就興奮地難以自抑。聽著麾下士兵對神將讚歎不已的鼓噪聲,石老將軍很煩躁,但他明白此時決不能叱責士兵,打擊士氣。隻是心裏頭怎麽也不是滋味,隱約地想著,如果自己不配合,也許顧邊城就回不來了……這個念頭讓他打了個寒顫。


    一想起顧邊城臨去說的那句話,石老將軍就覺得有些不安,自己原本是想暗示他最好殺了李振以絕後患,可他的意思是……“從不以德報怨嗎?“石老將軍喃喃自語。可一時間也想不出個子醜寅卯來,隻能命令手下將領守好城門,自己大步走下城牆想回府和心腹商議一番,如何能在這次行動中獲得最大利益。剛接過侍從遞過的馬韁,突聽馬蹄聲爆響,抬頭看去,一人正飛騎而來。他顯然看到了石老將軍,不到近前已翻身下馬,四周火把一照,竟是傅友德。


    難道敵人再度攻來?不對啊,自己就在城上並沒見任何異動;或者是援軍來了?也不對,再說大軍前來豈能毫無動靜,圍城的高句麗人又不是死人……一瞬間轉了無數個念頭的石老將軍隻能沉聲問,“友德,何事驚慌?”一頭大汗的傅友德倉惶回道:“回將軍,呃,少,少將軍不見了!”


    “你說什麽?!”石老將軍耳中嗡的一聲響,勉強鎮定自己,然後一把推開從人撲到傅友德跟前,一字一句地說:“你再說一遍!”暗歎自己倒黴的傅友德低頭避過他要吃人似的眼光,快速地說:“少將軍在回府下馬之時,馬匹突然受驚,狂奔而去,等屬下追去,卻發現他已經不見了!屬下隻,隻撿到了這個。”冷汗橫流的傅友德張開微微顫抖的手心。


    石老將軍一把抓了過來,借著火光看了一眼,登時頭暈目眩起來,看著石老將軍搖搖欲墜的樣子,傅友德和親衛們都唬得趕忙過去扶他。石老將軍喃喃自語著什麽,傅友德不自覺地豎起了耳朵可還是聽不清楚,隻覺得將軍大人仿佛一夕蒼老,那把引以為傲的美髯也變成了淩亂的毛發。“謝之寒,顧邊城,若我兒性命有半點損傷,老夫拚死也不與你等甘休,來人!”石老將軍突然咬牙切齒地吼道。


    聞言傅友德嚇了一跳,趕忙製止,“且慢,你等退下!退下!”見到從來都是溫文爾雅的傅將軍忽然發怒,發梢上指,將府侍衛們不自覺地服從了他的命令,因兒子被綁而怒火滔天的石老將軍登時找到了發泄對象。傅友德心知自己的頂頭上司此時已被怒火衝昏了頭,方才那樣的話不論怎麽想,也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謝之寒,顧邊城可不是那種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皇帝根本不在乎的貴族,將軍。


    “將軍大人,眼下還是以軍務為重,隻要我們戰勝高句麗人,將他們俘獲或驅趕回老家,不論如何,皇上和大帥都不會視而不見的,”傅友德低促勸說道。對於石老將軍縱容兒子的行為他一向看不過眼,隻不過秉持家訓明哲保身,從不肯多說半句,隻是約束兒子不得與石羽過多交往。但現在戍邊守軍的命運都掌握在石老將軍一念之間,眼瞅著他惱怒之下不顧大局,如果真的暗算了顧謝二人……頭皮發麻的傅友德不敢再想下去,心說你兒子就算是天仙下凡,也抵不過我傅家老小二三十口人命。


    被傅友德製止的石老將軍兩眼赤紅的死盯著他,仿佛欲擇人而噬的老虎,傅友德臉上帶著七分忠心,三分惶恐地與他對視。半晌,石老將軍終於轉開了目光,望向虛空,聽他沉重的呼吸聲就知道,他是如何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傅友德稍稍鬆了口氣,立刻感覺到後背涼颼颼的,想是被冷汗浸透了。


    “友德,多虧你,老夫一時糊塗了……”平靜下來的石老將軍淡淡說了一句。傅友德忙躬身說道:“將軍您操心國事,都是那高句麗人不好,看來他們不但想欺我國土,還想要挑撥我天朝將帥不合,其心可誅!”見傅友德三眼兩語就將自己的當眾失言怪罪到了高句麗人身上,石老將軍滿意地點點頭,剛要開口,又是一騎飛馳而來,馬蹄聲如急雨,讓人緊不自覺張起來。


    石老將軍心跳再度加快,他木雕石塑般站在原地,馬上騎士已迅速到了跟前,利落地飛身下馬,並借著來勢行了個軍禮,“將軍大人!傅將軍!”“李校尉,你不是在西門守城嗎?難道?!”傅友德臉色大變,不會是高句麗人兵行詭道,反過來偷襲鬆岩城了吧?“不,不是,是末將,呃,有軍情稟告……”李校尉立刻否認,話說了一般他有些猶豫地瞄了石老將軍一眼。“李元,起來回話!”石老將軍沉聲道,李元拱手站起,卻還是不說話。


    傅友德忽然反應過來,此人出身將府侍衛,原是石老將軍身邊最得力的親信之一,看他做派顯是有些私話不想讓自己知道了。傅友德腦筋轉得極快,立刻找了個借口離開,石老將軍果然毫無猶豫地答應。表麵上他向另一邊走去,但餘光一直觀察著石老將軍二人的舉動。那李元見自己離開,立刻附耳上前說了兩句,又將一物送到石老將軍手上。“哈哈哈!”石老將軍的大笑聲讓四周邊軍有些驚訝,方才還陰沉若死的將軍怎麽突然變得這麽高興。


    “友德!”石老將軍一招手,正在琢磨的傅友德立刻返回,上前聽命,“你帶人堅守城門,神將大人麾下校尉現在城上等候,他自會告知你神將大人的安排,你照做就是,不必再來問我,為了皇帝陛下天恩,也為了我天朝黎民百姓,你一定要盡心盡力,老夫去去就來!”石老將軍大聲吩咐道。見他又恢複了平日裏的霸氣,傅友德不敢多言,抱拳從命,恭送石老將軍上馬離去。


    “將軍,老將軍他這是……”傅友德的心腹手下見石老將軍的人馬離開,這才敢湊上前來。傅友德舉手示意他不必多說:“我心裏有數,保住鬆岩城,配合驃騎軍和援軍乃是第一要務,上峰如何決斷,與你我無關。”心腹見傅友德臉色不佳,不敢再多說。傅友德直到看不見石老將軍離去的背影,才轉身往城上走去,他狀似無意地摸了下腰部,一個蠟丸已被他悄然塞回了腰間暗袋。


    飛馬而去的石老將軍自然並不知道傅友德心裏的盤算,隻覺得自從高句麗人突襲以來,自己黴運不斷的日子終於要結束了,他,竟然親自趕來了……


    “呸,”水墨忍不住又吐了一口,方才若不是顧邊城等人見機快,自己可不是光啃二兩泥就夠了。現在這個時代的人雖然已經掌握了火藥的製作,但顯然離tnt的水平還遠的很,不然就算顧邊城武神轉世,也絕逃不過炸藥的威力,怎麽也想不到那李振竟然借此機會土遁,真想問問他是不是看過封神演義。可一想到李振蒼白的臉,冰冷的視線,還有那不論對人對己都很冷絕的手段,水墨心想,這輩子還是別再見麵的好。


    “幸好我們先暗算了文智,不然憑借他的反應和能力,我們很可能會被這些高句麗人裹了餡了,”謝之寒叼著一根枯草觀察著高句麗大營中的亂況。顧邊城點點頭,未及開口,一個人影翻滾著進了眾人躲藏的溝塹。驃騎戰士們呼吸一滯,殺氣忽起,然後聽到那人急促地說:“是我,趙君正!”


    全神戒備的水墨也鬆了口氣,雖然不認識這位趙某人是何方神聖,但顯然是自己人。借著月光火光她打量了過去,那人臉上雖也是髒兮兮的,但看的出眉目端正,隻聽他小聲說:“神將大人果然算無遺策,文智已下令拔營,向邊境方向退卻,羅大人正在繼續觀察,讓小將回來通報!”


    “唔,辛苦了,趙將軍,既然如此,那就按照原定計劃,你和羅戰由小路去配合劉都督,”顧邊城溫言道。“是,末將即去,告退!”雖是戰場,趙君正也禮數周正,軍禮過後才小心攀爬而去。看著高句麗人忙於撤退,扮作敵人士兵的趙君正難掩興奮,身為武將他從沒想過仗還可以這麽打,隻憑區區百人,就攪得高句麗人陣腳大亂,還重傷了主將文智。按照顧邊城和謝之寒的計算故布疑陣,生性謹慎的文智一定會暫時退兵,以免被天朝援軍合圍,可他萬萬想不到,真正的精彩就在他身後。陽盛府的劉都督並未率兵前往鬆岩城救援,而是繞到了他的後方,堵住了他們返回高句麗唯一的路,欲將他們一舉殲滅。按照謝大人的話來說,就是要讓高句麗人明白,我天朝的土地可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可惜,劉都督說過的那個極重要的高句麗人卻貌似逃走了......想到這兒,趙君正有些扼腕,但腳步愈發輕快了起來。


    “喏,”一隻錫壺出現在滿嘴土腥味兒的水墨眼前,看著那修長的手指,水墨愣怔了一下。謝之寒嘴角一翹,故意靠近水墨耳邊輕聲說:“要我喂你嗎?”熱氣吹過了水墨的耳垂,她下意識地偏了頭,接過水壺低頭說了句:“謝謝!”說完她小口無聲地喝了起來。謝之寒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水墨,她現在穿著一件有些寬大的衣衫,那是顧邊城順手敲昏了一個高句麗士兵,從他身上扒下來的。以前雖然覺得水墨行為有些女氣,長得也太過清秀,不過那明顯的結嗉實在騙過了所有人,甚至包括心存懷疑的自己,或許除了一個人外.....謝之寒不自禁地掃了一眼正凝神觀察的顧邊城,有點不甘心的感覺,但一想到他手臂上的紅斑,又忍不住好笑,知道的滋味不好受啊。


    水墨今天一整日都在生死邊緣徘徊,沒吃沒喝,精神高度緊張,被逼沐浴時,她光顧防備老耳,也忘了喝幾口洗澡水解解渴。這會兒總算逃出生天,錫壺裏的水很快喝了個精光,她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還要嗎?”謝之寒微笑著問。從未見他對自己這麽“溫柔”,水墨眼中帶了兩分戒備,極恭敬地說:“不用了,多謝大人。”


    “哼,你做男人時,膽子倒挺大,現在變成了女人,怎麽倒畏縮起來,”謝之寒微諷道。他將水壺接了過去,淩空往自己嘴裏又倒了倒,兩滴水珠兒跌在了他唇上,謝之寒抿了抿嘴唇。水墨這才發現他的嘴唇也已幹燥起皮,知道自己喝光了他的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對於他的冷嘲熱諷也就沒有放在心上。隻不過女人身份終於被揭穿,水墨有些惶然,不知道顧邊城和謝之寒會怎麽處理自己,是趕走呢,還是......她忍不住看向顧邊城,眼光卻和王佐對了個正著,他正咧著嘴笑。這會兒看著高句麗人倉皇退逃,士兵們都心情大好。


    驃騎軍上下都知道水墨的詭異脈象,譚神醫都說了這小子時陰時陽,再加上方才看到水墨女子模樣的隻有顧邊城和謝之寒,等跟他人會和時,水墨早就穿上了顧邊城給她扒來的衣衫,因此王佐等人隻以為謝之寒又在打趣水墨,反正謝大人就是喜歡“戲耍”水墨,眾人皆知。“謝大人,咋水墨一變女的,您就對他這麽好,兄弟們也都渴著呢。”王佐小聲調侃道。


    謝之寒任憑他們誤會,隻懶洋洋地笑說:“你就是變成女的,我也不想對你好,一臉的胡子倒盡老子胃口......”驃騎士兵們頓時竊笑起來,顧邊城恍若未聞,隻是眼角紋路略深。謝之寒說完,用靴子尖捅捅水墨,正想開口說話,就聽顧邊城沉聲說:“阿起,情況不對!”他話音未落,謝之寒笑容一收,如獵豹般揉身而起,眨眼間已伏在了顧邊城身邊仔細觀察。士兵們再沒說笑的心思,武器出鞘,悄然無聲地做好了戰鬥準備,水墨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向外看去。


    果然,原本雖然慌亂,但仍有秩序撤退的高句麗士兵出現了混亂,西北角火光突起,喊殺聲愈來愈響。顧邊城和謝之寒麵麵相覷,劉都督不可能從那個方向殺過來,那會是誰.....“你們看!”王佐邊喊邊用手指向某處,水墨順勢眯眼看去,火光中一麵旗幟忽現,上麵書寫著鬥大的“燕”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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