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的那個初夏,金笛子第一次站在那裏,一個老舊的、鏽跡斑斑的鐵門前。


    清晨的街道還十分安靜,一夜的雨讓這個炎熱的城市有了一絲絲的涼意。


    不寬的馬路上來往的車輛還不是很多,車輛經過時,發出清晨才十分突顯的呼嘯聲。路邊隻有零星的路人在行走,大都是拿了碗兒盆兒去買豆漿油條的老人或婦女,還有早起鍛煉的人喘息著從身邊跑過。


    鐵門裏是一條似乎沒有盡頭的林*****,不寬,也不算窄,路旁的槐樹已經開花,被風一吹,就洋洋飄撒,在地上稀疏地散落著,也散落著淡淡的花香。大門左側的草坪上,有一尊很大的雕塑,能看得出來是一個女人,腰極細、頭發飛揚的女人。


    金笛子站在那裏,帶著清晨沒有醒來的濃重睡意,呼吸著帶著霧氣和淡淡槐花味的清晨空氣。她咂咂嘴,嘴裏澀澀地難受,渾身還有一種難受的不潔感。下火車之前,車廂裏的洗漱間擁擠不堪,再說,也沒有時間給金笛子洗漱,火車都進站了,她才被母親勉強弄醒了。波折的旅程讓人疲憊不堪。


    那是一個漫長的旅程。


    火車開動不過一個小時,突然緊急刹車,半個火車停在那冗長漆黑的隧道裏。多雨的夏天,山體很容易滑坡。在這之前不久的一個月,也是屬於這個州的一段鐵路,因為連連的大雨,山體滑坡,衝斷了架在金沙江上的大橋,火車的一半就滑進了江裏。笛子曾經看到母親和父親拿著州裏麵的報紙,看上麵報道的死亡人數,然後搖頭歎息,抱怨這塊險惡的土地。笛子心裏第一次有了對死的恐懼。學校有學生的親屬在那次事故中喪身,據說打撈起來的時候,鼻子耳朵嘴巴裏麵,全都是江底裏的淤泥,那該是一種怎樣窒息的難受,想起來,都是不能夠呼吸的。而鐵路在金笛子的想像裏,是兩條充滿危險的被放在生命邊緣的鋼絲線。


    此刻,金笛子就感覺到自己在鋼絲線上搖晃的無助和恐懼。


    火車在不該停車的地方緊急刹車。水杯倒了,熱的冷的茶水灑了出來,潑了人一身。行李架上的行李掉下來了,四處滾落,站著的人猛地跌到了別人的懷裏……一時間,一切都混亂起來,不明端倪的人立刻緊張起來,車廂裏頓時一片騷動。驚慌的人們喊叫著,胡亂地收拾著自己的行李,車廂裏的雞、鴨還有小豬崽,在鼎沸的人聲中竭力地嘶叫,肆意散發著自己臭烘烘的氣息和可以紛飛的羽毛。裝蘋果和土豆的背篼倒了,圓乎乎的蘋果和土豆四處滾落。那個三十幾歲的女人蹲在林立的腿之間,茫然而執著地從地上扒拉著自己能夠扒拉到的蘋果和土豆,嘴裏不時發出驚懼焦躁的叫聲。


    人們擁擠著朝車廂門口跑去,嘴裏發出因為恐懼而失真了的聲音,所有的聲音混雜著,把車廂塞得沒有一絲空隙。


    金笛子被母親拖著,看見金秧秧在父親的手掌之下瞪大了眼睛,看著茫然不知所以的金笛子。


    金笛子被母親拽著猛走了幾步,又因為前麵的擁擠而停頓下來,嘴裏發出的尖厲聲被鼎沸的叫聲淹沒著,十分的虛弱。頭上有雜亂的東西不停地晃動,行李、背篼,被人拎著翅膀捆著腳的雞或鴨……金笛子的頭發已經蓬亂,頭上的蝴蝶結隻剩了一個,茫然地駐守在金笛子亂糟糟的頭發上,可笑地紅著。金秧秧用手去抵擋在她頭上晃動的各種東西,用腳去踹擠到了她的慌張人群,再用手去打著或幹脆掐著落在她頭上或身上的別人的身體部位。父親的手伸了出去,盡可能地伸了出去,想要給自己的女兒一個安全的空間,哪怕是很小的、剛剛能夠容納身體的空間。


    母親尖厲地呼叫著父親和金秧秧的名字,父親回應著,他們在人群中用眼睛找到對方,並隨了外力在人群中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地湧動。金笛子已經看不到金秧秧,隻透過無數雜亂的穿著各種顏色和各種質地的褲子的腿,看到金秧秧星點的淡綠色上衣,在人流中無助地隨波逐流。


    金笛子聽到了父親混雜在其中的聲音,似乎在抱怨人群太擁擠,以至於不能讓列車員順利地開門。


    人流開始很快地鬆動,門打開了。


    金笛子緊緊地抱著自己手裏的眼睛可以眨動的並且有著粉紅色臉蛋和花裙子的洋娃娃,站在了車門口。火車沒有放下下車用的台階,母親弓著身體,費力地擋住後麵湧動的人流,尖聲地叫著:“別擠到孩子,這裏有個孩子!別擠到孩子!”


    有個男人在下麵抱起了笛子,放在了鋪滿冷灰色碎石子的鐵路上,母親倉促地道謝,跳下了火車。


    隧道裏有一點微弱的燈光,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金笛子緊緊地抱著自己的洋娃娃,站在一旁,看著下了車的人從自己的身邊跑過,向隧道的盡頭跑去。


    隧道裏聲音嘈雜,腳踩在石子上雜亂的聲音,還有人驚恐叫嚷的聲音。在這些嘈雜的聲音裏,勉強聽到了母親焦急地呼喚,呼喚著金秧秧和父親的名字。然後她轉身叫笛子:“就站在那裏,不要動!不要動!”


    所有的聲音在隧道裏沒有退路地回蕩。


    終於看到了父親和金秧秧,金秧秧的辮子已經散了,頭發上盛開著一攤雞屎,上麵還沾滿了羽毛,雞毛和鴨毛。金秧秧的臉還緊緊地繃著,恨恨的表情,一幅剛剛從激烈的戰鬥中退下來的神情。


    母親把金秧秧從火車上接了下來,父親看了金笛子一眼,很匆忙的眼神,匆忙得讓金笛子覺得委屈。


    然後母親抱了金笛子,父親抱了金秧秧,開始在隧道中跑起來,沒有說話,隻聽到腳下石子驚慌地碰撞的聲音和父親、母親、金秧秧還有自己嘴裏和鼻子裏發出的呼呼聲,一種很親切的聲音。


    人們邊跑邊猜測著緊急停車的原因,有人說,隧道外麵開始塌方了,得趕緊跑出去,不然就極有可能被困在這漆黑的隧道裏。


    跑,不停地跑,盯著前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光,很執著地看著前方。


    在金笛子的記憶裏,那次奔跑用了很長的時間。很久以後,金笛子看見了前方的光亮,微弱的光亮。父親喘息著,用不同於平常的低沉聲音說:“快到了!”


    母親沒有回答,呼呼地喘息著奔跑著。


    光亮越來越強,洞口開始清晰地呈現在眼前,甚至看得見從山上滾落下來的不大的石塊跌落在鐵路上,發出令人恐懼的、有著清脆回音的碰撞聲。


    父親和母親的腳步在隧道邊慢了下來,隧道邊的人都猶豫著要不要衝過去,事實上已經衝過去了很多人。從山上滾落下來的石頭,畢竟是小的,還是稀疏的,衝過去就安全了,留下來就意味著還留在危險裏。


    母親和父親簡短地商量,決定和很多人一樣,衝過去!


    父親扭頭看了金笛子一眼,很簡短的一瞥,然後抱著金秧秧衝出了隧道。媽媽緊緊地跟在後麵,因為速度快,金笛子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母親的懷裏很重地上下顛簸著。依舊有不大的石頭跌落下來,從身邊呼嘯而過。笛子看到一塊小石頭砸在一個人的臉上,因為石頭的速度飛快,那個人的臉瞬時破了,有鮮紅的血液出來,在他高速奔跑中,血液在空氣中飄落著,一路灑落過去。


    金秧秧伏在父親的肩頭,也是這樣的上下顛簸著,她回頭看金笛子,金笛子想衝她笑笑,可卻咧不開自己的嘴。她也看著金秧秧,一直看著,直到父親和母親確定已經安全,把姐妹倆從懷裏放了下來。


    站在那裏,父親和母親商量著下一步怎麽辦。金秧秧很嚴肅地拉了金笛子的手,嚴肅得沒有一點語言。這是一個十分嚴肅的時刻,她們都明白,這是個嚴肅的時刻。


    父親和母親一致決定沿著鐵路走,和幾乎所有的人一樣。再走半個小時的樣子,就可以到達山裏麵的一個小站,在那裏,可以搭乘慢車前往目的地。


    然後父親和母親檢查了行李,發現少了一個包裹,不過不要緊,一個包裹在現在看來是極為不重要的。


    金笛子被母親拉了手,走在四處看不到人煙的鐵路上。鐵軌兩邊常常有很高的堤壩,遮住了笛子的視線,讓人看不到外麵繁茂的原野。隻有陰鬱的天空,在堤壩外麵倉皇地顯露著自己蒼白的麵容,帶著青黃的白,一種很容易就會下雨的夏天的陰鬱天氣。


    金笛子累了,掙紮著不要再走,母親蹲了下來,把自己的背放在了金笛子麵前。父親問金秧秧,還能走嗎?金秧秧很堅決地點頭,父親就拉起了母親,把行李分給母親一包,自己把金笛子馱了起來,再挎著一包沉重的行李。


    金笛子就這樣伏在父親的背上,懷抱著那個微笑著的、眼睛會眨動的洋娃娃,看著前麵的軌道沒有一點變化地經過,仿佛前麵永遠沒有盡頭,仿佛他們將永遠地走在鐵道上一樣。那時金笛子明白,鐵軌是沒有盡頭的,它會通向不確定的地方,並且沒有盡頭。


    那個小站的站長是母親一個學生的家長,他在比平時嘈雜了許多的站台上發現了父親和母親,還有一言不發的金秧秧和金笛子。


    他帶他們去了他的家裏,火車站旁邊一個小山坡上的一排房子裏的一間。


    那是個滿臉橫肉的家夥,滿臉的胡楂兒,毛孔粗大,牙齒有著黑黃的牙垢,聲音異常地洪亮。金笛子莫名地對他感到恐懼,在金笛子的印象裏(從黑白電影裏得來的經驗),這樣的人,是冷酷的、殘忍的,電影裏的土匪也就是這個樣子。


    家裏沒有其他人,站長說孩子們放假都回老家媽媽那裏去了,跟著就出去了。


    金笛子驚慌地要求出去站在站台上,這比待在這間潮濕的、亂糟糟地散發著黴味的小屋裏強多了,何況這個屋子的主人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家夥。金秧秧要求洗頭,說自己的頭臭死了。


    母親說沒有時間洗頭,然後用濕毛巾要給金秧秧擦頭發。金秧秧躲閃著拒絕,然後尖叫著要洗頭,說臭死了,都臭死了!一邊叫,一邊掙紮著要從母親的手掌之中逃開。父親和母親都從來沒有那樣嚴肅過,他們的嚴肅讓金秧秧放棄。


    母親一遍一遍地用濕毛巾擦著金秧秧的頭發,金秧秧嘟著嘴表示強烈的不滿,並且不時地從嘴裏發出一些抗議的聲音。


    那個人回來了,手裏拿著兩個碩大的飯盒,一個裏麵盛著有些發黑發黃的饅頭,一個裏麵盛著稀飯,都已經冰涼了。他抱歉地笑著說:“不在吃飯的點上,食堂裏的東西都是涼的。”


    父親和母親爽朗地笑著,聲音有些誇張,接過飯盒,讓他不要忙了。


    那人出去了,說是看一下坐哪一趟車比較合適。


    母親要求秧秧和笛子吃飯,用突然變回來的有些急躁有些陰鬱的聲音。


    金秧秧不吃,因為頭發很臭,而母親又不給她洗。


    金笛子不吃,金笛子從來就不吃麵食,金笛子隻吃米飯。稀飯也沒有菜配,金笛子吃不下那樣沒有味道的東西。


    父親很誇張地吃了兩口,大聲地說:“真好吃啊!真香!”


    金笛子再也不會上他這樣的當,這是金笛子小時候父親慣用的伎倆。金笛子抱緊了自己的洋娃娃,說:“不餓。”


    母親生氣了,母親用還沒有平息下來的急促聲音說:“你們兩個!就不能好好地聽話!還要坐那麽久的車,慢車!車上還不知道有沒有東西吃呢!吃!”


    金笛子哭了,覺得異常委屈。金秧秧更加賭氣不吃,了嘴,把頭扭到了一邊。


    母親惱火地歎氣,父親說:“算了吧,等她們餓了,自然就會吃了。”


    那個人又回來了,手裏拿著兩張火車票,說就快到點了。父親感激地掏錢,那個人推讓著拒絕,很洪亮的聲音和著爽朗的笑聲,說以後也難得再見一麵了。


    金笛子看見父親離開的時候,悄悄把錢放在了桌上,那個舉動讓金笛子心裏充滿了溫暖和一種近乎高尚的快樂。


    那個人把剩下的幾個饅頭和新買的一起打了包,讓母親帶在路上吃,還把軍用水壺和金笛子的塑料熊貓水壺灌滿了開水,母親說過,車站裏的礦泉水是不能喝的,因為不知道真假。


    坐在火車上的時候,一家人和那個人告別。他穿著沾滿油垢的鐵道製服,還是一臉的橫肉,還是很洪亮的聲音,大聲地說笑,揮舞著帶著裂口的沾滿油汙的大手。但是金笛子覺得,他是打入土匪窩的共產黨員,是智取威虎山的那個假土匪。金笛子甚至覺得自己喜歡上了他,像喜歡電影裏的員一樣喜歡。


    火車開始開動,慢慢的,熟悉的雷同景致像電影布景一樣閃過。父親和母親都鬆了一口氣。父親招呼金秧秧和金笛子看外麵的景致,看她們出生的地方。“以後,怕是很少有機會再回來了。”父親說。母親聽了,也看了窗戶外麵,眼神幽幽,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們丟的那個包裏裝的是他們的食物,有包子饅頭,還有五香豆腐幹、鹹菜、煮雞蛋、餅幹、在學校門口的店裏買的蛋糕和橘子水,可是統統都沒有了。金笛子想著那香甜的蛋糕和豆腐幹,不停地吞口水。


    母親買了兩盒盒飯,先嚐了一下,米飯是夾生的,上麵的一點菜顯然沒有洗幹淨。母親把盒飯扔了,幾個人就著涼開水吃那些饅頭。金笛子覺得那個饅頭好吃,以後想要買到這樣的饅頭卻是很難了。


    天慢慢地黑了,金笛子枕在父親的腿上,很快地睡著了。


    金笛子很少會半夜醒來,可那天半夜醒來了,看見對麵座位上的金秧秧蓋著母親的外套,枕著母親的腿睡著,嘴唇微微地張開,甚至眼睛都是微微張開的,眼皮裏一點寒星星的亮光,經過那一點縫透出來,有些和平時的金秧秧不太一樣了。


    母親靠在椅背上也睡著了,頭不時地垂下來,再抬上去。父親也已經熟睡,也是那樣靠在椅背上。金笛子就這樣枕在父親的腿上,看到了窗戶外麵的天空,一種很寒冷的沒有邊際的深藍顏色。天已經放晴,天空裏散漫地放著一些閃爍的寒星,天空下是黑糊糊的原野,還有綿延的群山,黝黑的岑寂的群山,沒有一點燈火,像一個個睡著了的龐大妖怪。金笛子的眼睛慢慢地跟隨著那些黝黑的群山移動,聽著火車發出的轟隆聲,慢慢地,眼睛又合上了。


    站在斑駁的鐵門前,金笛子有些沒有睡醒的茫然。一天一夜的旅程讓她有些不知所以,當然也沒有看見父親母親眼睛裏近乎感慨的喜悅。


    為了這個調動,父母親整整努力了十年。從父親美院畢業被分回故鄉,從母親追隨父親去了那裏的第一年,兩個人就開始了漫長的調動申請。最後終於因為父親的一幅油畫《鄉村霧色》在全國美展上獲獎,父親才如願地從那個鎮上的群眾藝術館,調進他視之為崇高殿堂的美術學院。母親也調進了附近的一所小學,在人到中年的時候,離開那個讓她青春耗盡的貧乏土地,回到了故鄉。


    生活展現在這一家人眼前的,是一派大好新氣象。


    姐姐金秧秧的手一拉,金笛子就踉蹌了一下,然後邁著小碎步進了那扇鏽漬斑斑的老鐵門,邁進了她全新的生活。一切,都由此開始了。


    那一年,金笛子五歲,金秧秧九歲。


    母親把箱子裏四季的衣服都取了出來,站在院子裏,一隻手拎了衣服,一隻手拿著一枝雞毛撣子使勁地抽懸在空中的衣服。灰塵在空氣中四下彌漫,在陽光下散發著微微的光,很溫和的光芒。母親就站在那些浮塵之中,眯著眼睛,臉上帶點恬淡的神情——生活是令人滿意的。父親不時地從她身邊經過,穿著大汗衫和大短褲,抱著一捆一捆有些受潮了的畫,鋪在院子裏的空地上晾曬。


    秧秧站在葡萄架下的水泥桌子上,扯一個笛子從閣樓上掉下去的小風車。笛子站在桌旁,巴巴地看著,隻再高一點,就能把那彩色的小風車給扒拉下來了。


    “秧秧!帶著笛子一邊兒玩去,這裏灰大!”母親一邊撣著衣服上的灰,一邊說。


    母親的快樂不太掩飾,因為一切都很好,一切都讓人滿意——


    家是一排有幾十年了的老房子,紅磚的,房間非常寬敞,經過改良,有了獨立的衛生間和廚房,這在當時是難得但又重要的。


    更重要的是,新家是那排房子的最前麵一套,前任主人把很大的一塊空地用磚圍了起來,圍成了一個大的院子。而那個院子現在已經是滿園花香了。


    院子裏種滿了花,玫瑰、月季、梔子花、蘭花,還有一株大的葡萄藤,上麵已經結滿了還沒有成熟的葡萄,勾起了笛子和秧秧許多的期待。


    房間很大,並且有好幾間,客廳、兩間臥室、一間大的畫室,再就是廚房和衛生間。


    秧秧喜歡沿著客廳角落裏斑駁的木樓梯上到閣樓去,那裏被母親用來做儲存室,上麵已經放滿了許多舍不得扔又沒有用的東西。


    秧秧想要住上來,因為這裏很獨立,是可以有秘密的。秧秧神秘地對笛子說。


    但母親不答應,說還是住樓下好。


    秧秧就說:“我和笛子一起,我們絕對按時睡覺!”


    笛子不願意,覺得害怕。


    秧秧的這個願望在幾年以後,才得以實現。


    笛子鬆了一口氣,那隻彩色的風車已經拿在了秧秧的手裏。


    秧秧從桌上跳下來,拉了笛子去院子外麵的空地上,遠遠地就看見外婆外公拎著一些蔬菜水果來了。


    外公外婆住的地方不遠,十幾站路,這幾天一有空就會過來,幫自己的女兒女婿收拾還沒有歸整好的新家。


    離家多年的女兒終於回來了,女婿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年輕小夥子了,現在再看見金凡鵬時,老兩口心裏難免生出些許的尷尬之意——當年為了阻止自己的女兒離開這個城市,他們可是說過一些絕情的話。但女兒終究跟了那個英俊的小夥子走了,一走就是十年。而這十年時間,已經讓他們的心變得更加的柔軟,柔軟到一看到門口站著的那兩個小女孩,心裏的疼愛就像洪水一樣泛濫。


    “笛子!秧秧!”外婆遠遠地就伸出了自己的手,那張已經開始幹癟卻依然白皙細膩的臉已經笑成了一朵菊花,燦爛得很。


    外婆身形有些佝僂,因為有嚴重的骨質疏鬆症,還患有同樣嚴重的風濕。夏天是外婆一年中身體最好的一個季節。


    外婆十分喜好整潔,不多的短發燙得一絲不苟,棉綢的襯衣領子上別著一朵清香的黃桷蘭,夏天寬鬆的衣服上,永遠飄著肥皂和陽光的香味。


    而外公朗朗的聲音就這樣一路灑了過來,快樂得很。


    外公是個健康的老頭,聲音洪亮,臉色帶著孩童一樣的紅潤。


    笛子還是認生的,就站在了那裏,看著笑容滿麵的兩個老人。秧秧也那樣站著,等到他們走近了,就用很克製的聲音叫了聲:“外公、外婆!”在還不熟悉的人麵前,秧秧是矜持的。


    笛子沒有張嘴,想張卻沒有張,隻有手裏舉著的那個彩色的風車,在不大的風裏不時懶惰地旋轉一下。


    笛子的臉已經被外婆的手撫摩了幾下了,又轉手摸了秧秧的頭幾下,手有些潤,還有些粗糙。笛子站著沒有動,隻十分安靜地看著在自己麵前晃動著的兩張笑容滿麵的臉。秧秧拉了拉笛子的袖子,笛子咬了咬嘴唇,終於讓堵在喉嚨裏的聲音發了出來:“外公、外婆。”聲音小小的,卻惹來了高昂快樂的回答聲。


    父親母親已經聽著聲音迎了出來,接了老人手裏的東西,埋怨地說:“這麽熱的天,不叫出來,還出來,出來吧,還跑去菜市場買菜,真是勞碌命。”


    “秧秧,帶好笛子,不要去別的地方,就在這裏玩!”母親說著,一群人就回到院子裏,這些天他們還要忙許多的事,要把一個家完全地安置下來,得幾天的時間呢。


    安靜下來,秧秧就無聊地歎了口氣,說:“這裏沒有我們那裏好玩,什麽都沒有。”


    笛子點頭表示同意。這裏真的什麽都沒有,沒有山,沒有田地,沒有這些,就沒有了許多玩的節目,在這樣全是房屋的地方,能有什麽好玩的。


    這時小路上傳來“咕嚕咕嚕”是聲音,笛子和秧秧扭頭看去,看到鄰居三歲的小孩章一牧,神氣活現地騎著一輛小自行車過來了,後麵跟著他那幹瘦的、行動敏捷的奶奶。


    “快叫秧秧姐姐、笛子姐姐好!”章一牧的奶奶手裏拿著一件章一牧剛剛脫下來的外套說。


    章一牧卻是一副目不斜視不容侵犯的樣子,藕節樣的小腿蹬著自行車踏板“蹬!蹬!蹬!”地就過去了。他在不是很熟悉的人麵前,是十分不合作的。秧秧卻不能這樣了,秧秧已經是大孩子,於是秧秧拿捏了腔調,軟軟地卻也矜持地叫了聲:“章奶奶好!”


    接著,又從秧秧的身後,傳來更軟和更羞怯的一聲:“章奶奶好!”


    “好好好!真是乖呢!”章一牧的奶奶停了下來,伸手拍了拍笛子的臉,笛子站著,沒有躲避,隻抿著嘴看著眼前這個幹瘦的老太太。


    章一牧的奶奶又把頭扭向秧秧,問:“外公外婆來了?”


    “來了。”


    章一牧的奶奶就推開了院子的門,把個腦袋探進去,高聲地說:“喲!還在收拾呢!”


    外婆迎了出來,拉著章一牧奶奶的手高聲地說笑。


    秧秧看了笛子一眼,笛子心領神會,扯著秧秧的衣角——溜了。


    她們很快認識了這個學校,秧秧帶著笛子,從貼了封條的窗戶裏鑽進去,看教室裏擺放的靜物,看解剖教室裏的石膏人體骨架。


    ——一個神秘的世界,因為覺得神秘,所以十分向往。


    秧秧還帶著笛子發現了離學校不遠的鐵路。


    秧秧告訴笛子,她們就是沿著這道鐵軌來這裏的。


    秧秧拉著笛子的手——怕笛子不小心會被火車撞到(她以為,以她的力量就可以保護笛子了)。她們在鐵路旁邊摘了許多的金黃色雛菊,抱了回去,插在父親用來寫生的花瓶裏。她還拉了笛子的手,到離鐵軌不遠處的長江大橋上,看橋下麵的江水,看江上偶爾漂著的一條小小的打魚船。


    秧秧會爬上水泥欄杆,坐在上麵搖著腿,看遠處。上麵的風更大,視野似乎也更開闊。可是笛子不敢爬,也爬不上去,隻不停地在下麵緊張地呼喚:“秧秧,我們回去吧!”


    秧秧迎著橋頭的風,故意讓風把頭發吹亂了,說:“再看一會兒。”


    笛子就扶著欄杆,從欄杆之間的空隙中看出去,然後抬頭問:“真的更好看嗎?”


    “那當然!”秧秧口氣優越,因為她是笛子的領袖。


    笛子蹲了下去,還是透過欄杆之間的空隙,看下麵流淌的江水,一會兒又叫:“秧秧,我們回去了吧。”


    秧秧就窸窸窣窣地順著欄杆滑下來,牽了笛子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學校操場在假期是空的,隻有零星的人在這裏散步,或是跑幾圈。於是安靜的操場就聚合了一群鴿子——不知從哪裏來的。


    這是個新的驚喜發現,笛子在秧秧的帶領下,輕了手腳,慢慢地靠近那大片的鴿群,手裏慢慢撒著從家裏帶來的米粒,嘴裏“咕咕咕咕”地輕聲叫喚著。


    鴿群圍了過來,啄食著地上的食物。笛子憋著氣笑著,不敢驚了這些鴿子。秧秧也是那樣笑著,試圖要去撫摩一隻快跳到她手上的鴿子,手伸過去,鴿子卻飛了,便趕緊收回了那隻手,隻把食物攤在另一隻手心裏,眼巴巴地看著那些跳躍的鴿子。


    天氣熱得很,熱烘烘地從地裏升騰起那樣濕熱的、帶著泥和草的氣息。對這些,秧秧和笛子都渾然不覺,隻一味地沉溺著,快樂得很。


    一陣“劈劈啪啪”的腳步聲,還伴著一個孩童興奮的尖叫,鴿群驚慌地騰空飛起,呼啦啦飛散了。


    秧秧懊惱地抬頭,看見章一牧正尖笑著蹣跚地跑過鴿群,很快樂地向她們跑來。幾天的時間,已經讓章一牧認為,秧秧和笛子是他可親的姐姐。


    “他。”笛子把手裏的米粒撒完了,輕聲說。


    “真討厭!”秧秧對這個貿然闖入的破壞者心懷不滿。


    小孩蹣跚著過來,臉上還保持著那樣開心的樣子,說:“秧秧姐姐!笛子姐姐!和我玩!”


    秧秧冷眼看著麵前的小孩,這個三歲大的孩子長得圓乎乎的可愛,最讓人覺得驚奇的地方是,他的耳朵旁邊有個小的。秧秧抬眼一看,章一牧的保姆還在十幾米之外,便帶了點笑容說:“章一牧,怎麽長了個小耳朵呢?”說了就笑。


    章一牧一聽這話就把笑容收了,嘴撇了撇,卻並沒有哭。


    笛子是喜歡他的,就拉了他的手,卻被他一下甩開了,狠狠地瞪了秧秧兩眼就跑到保姆身邊,拉著保姆要離開。那半天,他沒有去找她們玩,卻在以後的時間裏,天天去秧秧家裏,來了就要笛子和他一起,拉著秧秧講故事。


    秧秧把兩個小不點兒帶到閣樓去,躲在那裏,讀安徒生的童話,或是講一些聽來的嚇人的鬼故事,再或者摘了院子裏的指甲花,給三個人都染上紅指甲。


    而章一牧開始抱著幻想,希望自己是個玫瑰花精,長出了一對透明的翅膀,能在天黑了以後,到玫瑰花的花朵裏那布置得很漂亮的玫瑰花房睡覺。


    笛子認為那是不可能的,因為章一牧實在太胖了,也實在太重了,玫瑰花不可能承擔得了那麽龐大的身體。這就變成了章一牧那個暑假的遺憾。


    章一牧的奶奶和保姆也不得已地經常過來找章一牧,或者幹脆就把飯端過來喂章一牧。偶爾章一牧會失蹤,但都能從笛子家的閣樓裏把他找出來,他一定是和笛子一起,在一個隱秘的角落裏睡著了。


    但是,那個暑假以後的第一個寒假,失蹤的章一牧沒有在閣樓裏找到。附近的幾家人同心協力地找了幾天,一無所獲。


    那是笛子童年記憶中最令人驚怖的事件——大事!


    秧秧有許多小孩被抓去後遭受虐待的故事,恐怖得很,恐怖得令笛子號啕大哭,然後像父親是個法官似的,拉著父親的衣服,使勁地叫:“秧秧亂說!秧秧就是亂說的!章一牧沒有被綁在樹上被掏了心!”


    那時父親就抱了笛子,讓她伏在他的肩頭,輕輕地拍著,說:“秧秧亂說的,秧秧就是亂說的,章一牧隻是不見了而已,他會在別人家裏生活的,別人家裏的人對他也會很好的。”並且,父親不允許秧秧再對笛子說那樣的話。


    秧秧不屑地撇撇嘴,小聲地說:“膽小鬼!”


    那時父母也加緊了對笛子和秧秧的看管,她們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能去鐵道邊摘花,也沒去江邊看就這樣流著的江水。


    秧秧就拉著笛子很神秘地說:“其實章一牧是丟不了的,他有標誌,他的耳朵旁邊長了小耳朵,不管走到哪裏,他父母都能認出他來。笛子,你也是的,因為你的這顆痣,這是顆淚痣,你愛哭,而且不管你走到哪裏,變成什麽樣了,看到這顆痣,爸爸媽媽還有我,就知道這是你呢!”


    笛子就看鏡子裏秧秧指著的那點小小的淺褐的顏色,心裏有了一些堅決的安全感。


    但沒有太久的時間,那件事就淡了。笛子和秧秧,依舊像往常一樣生活著。


    一個大事件很快被時間衝淡,那是一個善於忘記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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