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子和母親搬到了外公外婆那裏。那是一片老的住宅區,密密麻麻地隱藏在光鮮的城市背麵。經過繁華的大街,拐進窄小的巷子,就看見了這個城市裏破敗的角落。


    小巷裏的房屋已有些年頭了,牆角長著綠油油的青苔和零落的小草。這個城市的角落裏常見的青石板路,蜿蜒著深入到了城市的深處。青石板的縫隙裏長著一些矮小的草,偶爾會有一朵顏色金黃的小花立在那裏,微微地飄搖。


    旁邊的牆壁是斑駁的,已經分不清是怎樣的顏色。透過巷子裏狹小的空間,可以看到上麵狹長的一片天空,偶爾會有一群鴿子鳴叫著飛過那狹窄的天空。


    笛子站在自己的新房間裏,感覺陌生。這是三樓一套三居室的一間,老式房屋改造的三居室,笛子使用最小的那間。笛子放下東西,走過去趴在書桌上,看著窗外的世界,外麵是一片片老舊的房屋和間插的黃桷樹。窗台上是外公養的文竹和蘭花,長得不是很好,像是缺肥料的樣子。


    門開了,外婆佝僂著背進來,用她有些含糊的聲音笑著,要笛子去洗個熱水澡,仿佛笛子是經過長途跋涉而來的一樣。外婆的風濕病日益加重,嚴重的時候,甚至不能走路,手更是沒有一點的力氣,常年都要依靠外公的照顧。


    外公跟著進來了,外公依舊是個身體健康的老頭,麵色甚至帶著孩童般的紅潤。外公用洪亮的聲音讓笛子吃西瓜,然後再吃飯。笛子進門時,看見了飯桌上豐盛的午餐,但是笛子沒有胃口,剛剛在以前的那個家裏吃了過來的。


    笛子掛著自己的畫夾,掛在窗戶旁邊。母親走過來,淡淡地說:“把那東西送人吧,以後不要再畫畫了,浪費時間。”


    笛子默然地掛好畫夾,再把顏料盒整齊地放在桌上,然後仔細地擦拭。這些承載著關於過去的一些記憶,很親切,笛子不願意放棄。


    而笛子下午去上課時已被告知,她的選修課將是手工刺繡,母親已經說服學校,給她換了班。


    母親不希望笛子繼續與凡鵬有關的一切。


    母親覺得累。


    老師沒有讓笛子進畫室。笛子在窗戶外麵看著畫室裏一組一組的靜物,顯現著空間感的靜物,色調柔和或有強烈反差的靜物。


    什麽都不一樣了,家沒有了,畫也不能畫了。


    這樣的生活還有什麽意義?


    車窗外的景致在黑暗中靜默地掠過,笛子依舊沒有睡意,保持著那個姿勢趴在窗戶上,看著那些模糊不清的風景。


    深夜,笛子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伴著火車單調的轟隆轟隆聲。


    笛子夢見了她要去的地方,一個西南山區的小鎮,那裏是少數民族彝族聚居的地方,在火把節的時候,走過江上的一座鐵索橋,到小城外一片綠草叢生的坡地,那裏就是火把節高xdx潮的地方,十分熱鬧。


    彝族婦女們穿著盛裝的衣裙,打著黃色的油紙傘來參加聚會。強悍的男人穿著平時難得一見的衣服,顯出他們的剽悍和粗獷,他們在馬背上疾馳,把身體緊緊地貼著馬背,眼睛狠狠地盯著他們爭奪的目標——一隻在草地上的綿羊。還有男人已經扭在一起摔跤。漂亮的女人穿了更加漂亮的衣服,在露天的選美場爭奪那一屆的火把節皇後。


    父親背著相機四處拍照,為鎮裏的宣傳任務,也為自己的創作搜集素材。笛子和秧秧坐在開滿野花的草地上,看著美麗的彝族女人在手提錄音機播放出來的音樂聲中,款款地比試著美麗,而媽媽,就微笑著坐在笛子和秧秧旁邊,不時地用眼睛搜尋一下父親的去向……


    火車靠站時,笛子醒了,夢中的一切已然消失,四周是擁擠嘈雜的現實世界。對麵的座位上,一個孩童躺著睡著了,嘴角流著口水,頭枕在母親的腿上,年輕的母親靠在椅背上,昏昏地搖晃。


    笛子把視線再一次投向窗外,卻看見車窗玻璃上一張迷糊的臉和淩亂的發。笛子對著玻璃,用手梳理著自己的頭發。然後再看看周圍,對這次旅行,笛子是有些忐忑的,怕遇到人販子。報上經常有關於人販子的報道,笛子告訴自己不能同任何人搭話,包括座位對麵的母子。再過一會兒,天就亮了,天亮了,火車就會到達目的地,而那個小鎮是安全的,笛子自認為自己對那裏再熟悉不過。


    火車開動不久,笛子就又昏昏地入睡了。


    醒來時,天色已經開始發白,一片一片的田野和草垛從視野裏掠過。笛子莫名地興奮,這是她熟悉的一切,關於童年的一切,倍感親切的一切。笛子的眼睛飛快地跟隨著田野移動,跟隨著看到的一切。


    站在站台上,她發覺這裏並沒有怎麽變,空氣異常幹淨清新,帶著泥土和植物的味道,有凜冽的寒冷,即使是夏天了,清晨依然是寒冷的。


    笛子背著書包,隨著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出站,然後沿著那條不寬的泥土路向前走著,田間的油菜花已經開放,展現出一片一片的金黃。


    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回家了。


    笛子回家,以前的那個家,媽媽教書的那個中學的教工宿舍,就在小鎮上的西南角,一所老舊的學校裏。笛子的家在操場旁邊,那排紅磚房的第三個門。


    學校已經開始上早讀課。校園裏充斥著方言味道很重的普通話的讀書聲,這裏的學生和老師都有著簡單的認真、單純、淳樸,讀書聲都是這樣。


    笛子站在門前看父親自己做的小花壇,裏麵曾經種滿了玫瑰和梔子花,母親最喜歡的花,還有笛子和秧秧弄來的仙人掌、山茶、杜鵑,但是現在這些花都變了,山茶隻剩了幹枯的樹杆,花壇裏麵還種上了小蔥和大蒜,鬱鬱蔥蔥的,倒是長得很好。


    門是虛掩的,笛子推開了它,裏麵空無一人,而且房間裏的布置已經變樣,這已經不再是笛子的家。笛子茫然地站在那裏,仿佛就站在軟綿綿的空曠之上,不現實之中。


    笛子走了進去,她以為她有權利進去,這裏是她的家,這裏的每一寸地方都洋溢著家的溫暖。笛子站在房中央,看著周圍已經陌生的一切。


    牆上秧秧和笛子的塗鴉已經被粉刷掉了,還有秧秧寫的“十一月二十三日,我的生日”也沒有了。秧秧八歲生日曾被遺忘,被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幾天後,秧秧想起自己的生日,懊惱不已,為了讓大家不再遺忘她的生日,就在牆上寫了這幾個大字,那些字一直留著,直到他們搬走。


    寫字的地方,現在掛著一個鏡框,裏麵的人靦腆地對著鏡頭微笑,笛子以為,她是熟悉他們的。笛子走的時候,他們還是剛剛結婚的一對小夫婦,住在學校食堂旁邊的一間小房子裏,那時的他們還是年輕的花蕾,是帶著淳樸笑容的靦腆青年。現在他們依然還是,隻是花蕾已經完全開放,甚至有些開過了。他們還有了孩子,兩個人的中間,是個兩歲大的孩子,張著嘴愣愣地看著鏡頭。


    “你找誰?”


    笛子轉身,看見照片中的女人,胳膊裏夾著一大堆作業本,風風火火的樣子。


    女人端詳著笛子,驚異地張圓了嘴,然後用手指了笛子說:“這不是笛子嗎?”


    笛子醒來時已是中午時分,主人一家盡其所能地做了一大桌菜,他們的孩子放在“街上”居住的奶奶家,因為他們兩個都實在太忙了,沒有時間照顧孩子。


    女人熱情地招呼著笛子吃飯,不再問笛子為什麽一個人來到這裏的問題,男人不時地問笛子家現在的近況和笛子現在所在城市的情況,有一種蠢蠢欲動的激情。這種激情笛子不喜歡,這讓她覺得,他們生活裏有不安定的因素在暗湧。


    笛子吃了很多東西,因為感覺塌實。故鄉是什麽,是讓你覺得溫暖親切,一去到那裏就覺得塌實的地方,你也不會嫌棄她的貧窮和落後。笛子覺得,這裏就是她的故鄉。


    當學校又開始沸騰起來時,笛子一個人去了小城後麵的山坡,那個火把節聚會的地方。


    初夏的山坡生機盎然,綠草裏開滿了顏色鮮豔的嬌嫩花朵。而天空也是蔚藍的,是令人欣喜的曠遠的清澈的藍。這是一個沒有一絲雲彩的晴朗天氣,遠處有山鷹用很傲慢的姿態盤旋著飛過。遠處看過去,似屏障一樣的群山,四處都是,使山穀中的小城完全地與世隔絕。


    笛子爬上一個小小的頂峰,看布滿了古舊房屋的小城,聽風聲從自己的耳邊呼嘯而過。在山頂上站立是需要力量的,笛子迎風站著,那樣強勁的山風,讓她忘記了非要離婚的父親和孤獨的母親,忘記了暫時不能進去的學校畫室。笛子微笑著,忘掉了一切,讓風把頭發吹起來,直到吹亂,攪成一團。


    父親和母親第二天就來了,笛子很滿意事態的發展。笛子看到父親和母親重新站在一起,站在那對小夫妻的門前,笛子得感謝那對小夫妻出賣了她,讓她的父母再一次重新站在一起。笛子希望有奇跡發生,這個奇跡就是笛子不曾預見的——父親和母親一起到來,那麽將來……或許可以重新在一起。


    笛子帶著疲憊的父母去登山,刻意借了主人家的傻瓜相機,以前父親總是拍照的。


    站在那小小的山頂上,笛子興奮地叫著,像一個被父母親嬌縱著的女兒。父親勉強地微笑,看著在山間飛跑的笛子;而母親的目光,已然是那樣的憂鬱——過往的記憶兜頭蓋臉地撲來,但今非昔比,什麽都不一樣了,過往的記憶就更加的催化著今天的悲傷。但笛子渾然不覺,笛子看到父母又站在了一起,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一起注視著自己。在那樣的目光裏,笛子放肆地尖笑,故意走在危險的岩石邊,聽著他們焦慮地呼喚。


    笛子拉了父親的手,還拉了母親的手,通紅著臉,迎著呼嘯的山風,大步地跨過那些枝肥葉厚的嬌嫩野花。笛子以為,自己的力量是強大的。


    笛子吵著給父親拍照,給母親拍照,甚至把他們兩個安排在一起,讓他們笑一個。笛子要給父親拍一張天高雲闊的照片,她尖叫著:“再退後一點,再退後一點!”


    笛子聽到母親的一聲尖叫,鏡頭裏的父親突然不見了。


    笛子放下相機,疑惑地看著前麵的草地,保持著那樣燦爛的笑臉,疑惑地尋找父親的身影——剛才父親明明在那裏。


    母親已經跑了過去,跪在那裏,向下張望,還大聲地呼喚著父親的名字,聲音絕望而恐怖。


    懸崖邊的草長得太過濃密,讓人以為,那裏依然是土地,父親就這樣踩在了濃密的草上,滑了下去……


    那個懸崖不高,甚至是低的,可是父親的腿撞在了那個暴露的岩石上。


    父親被附近的村民放在馬車上,向醫院飛跑。母親抱著父親的頭,張皇地呼喚,父親身上全是血,那些血染紅了母親的衣襟,染紅了母親貼著父親的臉,還有頭發。笛子渾身顫抖地蜷縮在馬車的角落裏,來不及適應這突然的情況。


    母親在手術室門外焦躁地走動,渾身顫抖著焦躁地走動。笛子遠遠地站著,不敢上前,這都是她的錯。如果父親可以活著,那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笛子向上天祈禱,隻要父親可以活著,他離開她和母親,和別的女人結婚,或是別的什麽,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


    搶救室的門打開了,母親神經質地撲過去。


    父親被推了出來,滴著點滴和血漿,頭上纏著繃帶,一條腿上著石膏,看來,生命無恙。母親的眼淚這才軟軟地落了下來。


    笛子沒有能夠讓母親和父親一起回家。


    李麗來了,並且當母親和笛子不存在一樣,一來就撲到了父親的病床前,那樣急切地抱著父親的頭,流著淚感歎著呢喃著親吻父親被荊棘割傷了的臉。


    笛子削蘋果的手突然沒有一點力氣,削了一半的蘋果落了下去,滾到了床底下……父親和這個女人,是怎樣的親密……


    母親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退了出去,拉著笛子退了出去。笛子的書包還在病房裏,可是笛子不想再進去了。


    笛子跟在陰鬱的母親身後一直走,不確定自己要去的方向。


    許久,母親突然回頭問:“餓嗎?”


    笛子搖頭,她並不想讓母親感到負擔。


    母親帶笛子去了一家小飯店,要了兩個菜兩碗飯,看著笛子吃,自己一動也不動。


    笛子並沒有食欲,扒拉了兩口,說:“飽了。”


    母親還是這樣看著笛子,不說話,也沒有表情,隻是憔悴得厲害,仿佛突然間老了十歲,有些淩亂的短發在額前、臉旁耷拉著,絕望而悲傷。


    母親突然說:“我們回家。”


    笛子重重地點頭,像個擁戴領袖的小兵一樣站了起來,隨時聽從調遣。


    笛子不好意思再做更親密的舉動,從來母親都是嚴肅的、有距離的,而她們之間的愛也是無言的,沒有語言,但那種因愛而生的心疼和憐惜的氣息,在兩個人之間遊移著,揮散不去。


    此時此刻,笛子明白,自己對母親來說是重要的,母親對自己來說,更加是重要的,她們兩人,從今以後便要相依為命了。


    在新家的第一個暑假,秧秧來了。


    她背著一個碩大的背包,裏麵裝著她的衣服和日常用品,她不要和李麗住在一套房子裏。


    母親什麽也沒說,接過了秧秧的包。笛子驚喜地拉著秧秧的手,暗暗地搖晃一下,很快樂的表情,然後帶秧秧看自己的新房間,說秧秧可以住在這裏,因為這個床實在夠寬。


    外公外婆張羅著給秧秧做吃的,秧秧就順勢撒嬌——隔代總是更親的。


    母親給凡鵬去了電話,說秧秧來了。


    兩個小時以後,凡鵬過來了,後麵跟著李麗,這讓氣氛頓時尷尬。


    李麗想要做個現代好後母,一個讓秧秧喜歡的、能把她當作朋友的後母——李麗一畢業,他們就打算結婚,也算是給那些嚼舌根的人一點交代。


    秧秧拉了笛子坐在床沿上,又站起來,檢查一下房門有沒有鎖好。


    外婆在外麵拍著門,要秧秧出來。


    最後凡鵬在門外說:“秧秧,你就在這裏住幾天吧,我們過幾天來接你。”


    “秧秧,我們先回去了。”李麗聲線優美——她還漂浮在幸福的雲端呢。而秧秧在這裏住幾天,也成全了他們新開始的生活——就當是一個十分短期的蜜月。


    秧秧來的第一天,就發現母親的家裏存在很大的問題,那樓頂上的聲音太重了,腳步聲、小孩跑動的聲音,還有小孩玩具自行車滾動的聲音。


    秧秧看著笛子,笛子在母親的影響下,已經習慣了凡事隱忍。


    笛子迎著秧秧質問的目光,沒有說話。


    其實這是件無可奈何的事情,外公曾經和上麵的一家人交涉過,結果是,那響動反而更加的肆無忌憚。外公曾經動過火,要和樓上的夫妻倆打架,被惠竹和外婆拉住了。外公隻能在上麵很吵的時候,說一聲:“沒素質!”


    秧秧卻不能忍,更不能忍受自己的母親、外公、外婆,還有笛子,被上麵的人欺負。


    秧秧衝了出去,“蹬蹬蹬蹬”地上樓,很響地拍打那家的鐵門。


    出來一個隻穿了短褲的男人。


    秧秧的火已經燒了起來,厲聲質問他們為什麽這麽吵,讓別人怎麽生活。


    男人傲慢地說:“住不慣?搬家啊。”說完就把門給關了。


    秧秧一腳踹在門上,很響的聲音,把自己的腳也踹疼了。笛子使勁地拉著她,要她回去。母親也來了,拖著秧秧要她下去。秧秧回去了,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使勁地扯自己懷裏抱著的沙發墊子。


    那天秧秧給劉蕭打了電話。家在本市的劉蕭下午就來了,站在樓下等著。呼機一響,秧秧就拉了笛子下去,說是下去買雪糕吃。


    劉蕭身邊還跟著一個人,愣愣的、年齡和他一般大的男孩。劉蕭很仗義地問:“說,怎麽辦?我們還可以叫些人來。”秧秧把頭一仰,說:“把他家玻璃砸了就行了。”


    “秧秧!”笛子聽了覺得害怕,偷偷地拉著秧秧的衣角。


    秧秧俯身在劉蕭的臉上吻了一下,很利落的動作,然後簡短地說:“別讓人看見了,有空再聯絡。”說完就走了。


    笛子拉拉秧秧的衣角,但是秧秧並不理睬。


    笛子和秧秧並排坐在沙發上,幫外婆剝花生,外公在廚房裏修理壞了的水龍頭開關。


    母親洗著一大盆衣服,並不開洗衣機——她不能沒有事情做,她要讓這些瑣碎的事情填滿她每天的生活。


    秧秧在說笑話,惹得外婆不停地笑,秧秧得意了,鼓著嘴,吭哧吭哧地學得有模有樣。


    突然一聲清脆的劇烈響聲,嘩啦啦地,笛子看窗戶外麵,一些玻璃的碎渣從窗前跌落下去,閃著清亮的光,一串清脆的響聲落地,然後平靜下來。


    秧秧眼神閃耀著微笑了一下,然後跑過去,趴在窗戶上,隻看到地上淩亂的一攤。


    樓上立時響起了罵聲:“哪個缺德的?”


    秧秧笑起來,一家人都圍了過來,外公說:“是哪家的孩子玩彈弓吧?”


    “也許呢!”秧秧笑著得意回答。一轉身就看到母親探究的目光。秧秧躲避了那目光,搖晃著到沙發那裏坐下,說:“這就是報應啊!”


    笛子緊張地等待事情可能的發展。


    但什麽都沒有發生,樓上的人沒有下來鬧事,甚至,他們放輕了腳步聲——他們並不了解事情的真相,隻能憑著想像來揣測,包括懷疑秧秧的身後有一群“不良少年”在撐腰。他們在揣測中謹慎了許多。


    家裏麵有強勢的人,有年輕的男子,太重要了,笛子那次深深覺得。看著這個滿是老人和婦孺的家,笛子感覺到自己的壓力,她是最年輕的,以後這個家就要靠她來支撐,而像秧秧一樣,有個男子保護著她,似乎就安全了許多。


    樓下的瘋女人開始喋喋不休地訴說,很強的連貫性,說“文化大革命”要進行到底,說毛委員長接見了她……秧秧興奮地跑到窗邊,張望著樓下那個穿著整潔的五十來歲的婦女,邊看邊興奮地說:“崩潰!真是瘋了!”笛子已經對這個女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她還是過去了,和秧秧趴在一起,探頭張望著。


    秋天,外婆的風濕加重,因為天氣的驟然變冷和不斷的綿雨天氣,外婆甚至不能下床,母親開始像個陀螺一樣在家裏旋轉。


    母親越來越沉默,沉默著度過相同的每一天。


    家裏隻聽到外公洪亮豪邁的聲音和朗朗的笑聲,還有外婆快樂的附和,笛子不敢想像,如果沒有外公,外婆的生活會怎樣。


    每天吃了晚飯,外公就把外婆抱進輪椅裏,而外婆必定要外公或母親給她梳洗幹淨,把花白的短發用素色的發夾夾住,然後,外公就推了外婆出去。在樓梯口,母親會扶著外婆,外公抬著輪椅,一起向樓下走去。生命十分的現實瑣碎,又充滿了有些令人心酸的溫情。


    那時,外婆愛嘟嘟噥噥快樂地閑叨,外公洪亮的聲音在樓道裏久久回旋。


    笛子趴在窗台上,看見他們出了這棟樓,外公推著外婆的輪椅,慢悠悠地走在那條青石板小路上。隻要一段距離,他們就可以走到外麵,城市光亮的外麵——一個有噴泉和許多鴿子的人民廣場。


    笛子在離家較近的中學上了高中,因為不想和母親有太激烈的衝突。


    但將來考美院卻是一定的,除了畫畫,笛子想不出自己還能再做什麽,並且她是想回到那裏的,那裏像親切的故鄉,召喚著她回去。


    她要回去的。


    夜裏,笛子撫摩著父親帶給她的畫架,他自己的。他聽秧秧說笛子在堅持畫畫,就把這個畫架給笛子帶來了——他始終覺得自己虧欠了笛子。


    那是一個木質的年代已久的畫架,手指拂過時,空氣裏流動著啞啞的沙沙聲,還有一股顏料和鬆節油的味道,笛子感覺到父親蒼白的細長的手指,在畫架上揮動……


    就是那個秋天,外公在一個細雨紛飛的早晨,沒能醒過來。


    笛子那時明白,紅潤的臉龐並非健康的標誌,那似乎還可以顯示著來自於心髒的隱患。外公走了,留下了蒼老並且不能完全自理的外婆。


    生命的起落永遠是一個謎,凡人永遠掙紮在自己的悲歡離合裏,掙紮在對死的恐懼之中。


    第一次看見一個蒼老的老人像孩子一樣哭泣。


    家裏突然來了很多人,是外公外婆的孩子們,母親隻是他們最小的一個女兒。


    那些突然出現的孩子,悲傷地為外公料理後事,熱鬧又排場。


    靈堂設在樓下的一塊空地上,是用防水布搭成的一個大棚子,裏麵時刻哀樂高奏,混雜著劇烈的麻將聲,靈堂裏擺了十幾桌麻將,桌桌都是滿的。夜裏,有樂隊來表演,每一首歌的前麵都有幾句強加的悼詞,然後是節奏哀傷或歡快的歌曲。


    笛子和秧秧守在外婆身邊,外婆已經沒有力氣,她更多的是責罵外公,說外公嫌棄她了,拋下她不管了,不要他了,趕著投胎去了。


    然後外婆說起了外公年輕的時候,外公第一次約外婆去看電影,外公第一次偷偷地在外婆的臉上啄了一口,外婆哭了,覺得受了欺負……外婆用含混不清的聲音敘述,斷斷續續的,因為哭泣,因為不時地要責罵棄她而去的外公,因為不時的要說,讓外公安心地去,她有她的小女兒照料……


    笛子安撫地摟著外婆的背,恐懼地流淚,因為明白,不管親人還是愛人,最終的出路就是訣別。


    永遠是什麽?


    先走的那個人得到了永遠,


    而留下的親人,能有的,隻是悲傷和懷念。


    或者,那也是一種永遠……


    從此家裏很少聽到愉快的聲音,生命以她最真實的形式存在,沒有一點浮華的修飾,就像蒙克的繪畫一樣真實。


    外婆一個冬天都臥床不起,也決不肯下樓散步,笛子隱隱地覺得,外婆已經想要放棄,她沒有力量了。她精神上和肉體上賴以生存的那副臂膀已經拋棄她了,就像她哭泣著,在外公的遺體前含混不清地責備外公那樣,外公不管她了,自己先走了,隻丟下了她,夫妻共百年,原本是不能的。外公不能控製地背叛了外婆,以死的方式。


    母親沉默地料理家務,為外婆清理身體、梳洗。吃了飯,整理好一切以後,母親會花很長一段時間為外婆拔火罐,一種古老的治療風濕的方法。


    笛子會安靜地幫助母親,像母親一樣安靜,隻有必要的話才會說出來,房間裏沒有多餘的聲音。家裏除了令人窒息的壓抑味道,再沒有別的了。


    母親常會讓笛子離開,去自己的房間學習。隻有學習才能拯救自己,母親說,學習是人唯一的出路,不然,她就隻能一生掙紮在苦難的底層。


    笛子聽話地離開,為了安慰母親已經那樣孤獨壓抑的心,現在隻有自己和秧秧才是母親的安慰和希望,笛子這樣以為。


    笛子是那樣地渴望著離開(雖然十分不忍心離開),離開鬱悒濃重的空氣,離開母親在背後看著自己的陰鬱眼神。那一切,都是那樣讓人感覺著壓抑。


    笛子意識到這種渴望是對脆弱母親的背叛,那是一種背叛的衝動。


    母親沉默著,讓笛子產生了那樣的衝動。


    笛子不記日記,自己臥室裏的書桌抽屜裏,永遠沒有秘密——現在笛子是母親的一切。笛子的所有,母親都渴望著了解,母親沉默著,觀察笛子的一切,而那背後的眼神,像一團沒有邊際的黑霧,濃濃地包裹了笛子,濃鬱得讓人無法呼吸。因為窒息,笛子渴望著逃離,可是,母親除了她,還有什麽呢?


    笛子站在自己的房門前,看著另一扇門裏的母親沉默地為外婆拔火罐,偶爾問一句好點沒有這樣的話,昏黃的燈光下是一個令人窒息的靜默場景。


    笛子關了門,並不能把那窒息關在門外。


    笛子聽到外麵外婆在用已經沙啞的聲音斷續地說話,聲音舊得可怕,仿佛那聲音也蒙上了許多灰塵。母親簡單地回應著,用失去色彩的聲音,失去得十分徹底,仿佛母親的聲音裏從來沒有過顏色。


    母親過來敲門,要笛子睡了,已經十點半了。


    笛子答應著,爬到床上,關了燈,卻沒有睡意。


    樓下的瘋女人站在院子裏,喋喋不休地訴說,說她見到了毛委員長,說要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笛子用被子蒙了頭,打開手電筒,用一隻手握住燈罩,看光穿過指縫間的樣子;暖暖的燈光在黑暗中發出耀眼的紅,那樣溫暖又冷漠的紅。那紅,一晃就晃過了三年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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