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周末的夜晚,秧秧喝得酩酊大醉,她附中的同學回這個城市來探望老同學。並且,秧秧考研失利,英語沒有及格。這是一件讓人需要發泄的事情。


    秧秧和那幾個人坐在學校對麵的火鍋大排檔裏豪爽地碰杯。每一個人都拿出一副不醉不歸的架勢,為了曾經在一起共同度過的年少歲月,那一去不複返的無知懵懂。


    笛子安靜地坐著,插不進話,隻看著他們在大聲說笑,說以前的陳年舊事,說著說著,秧秧就哭了,因為酒精的緣故,秧秧的聲音飄忽得像空氣中的一縷輕紗,咿咿呀呀的,一抓,就散了。


    同學都醉了,有人開始大聲地抱怨;有人拉著秧秧的手,說一直以來就喜歡秧秧,要秧秧今天晚上跟他走;有人趴在桌麵上酣睡起來。


    笛子拉著秧秧,把那雙死命拉著秧秧的手扒拉開,到街邊的水泥扶欄上坐下,秧秧開始語無倫次地訴說。


    那時的秧秧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個無依無靠的可憐孩子,一個任性撒嬌的不懂掩藏自己的笨拙孩子。


    那已經又是一個初夏,天氣鬱熱潮濕,風濕漉漉熱烘烘地吹在身上,讓身體也這樣濕漉漉熱烘烘的。那是個有月亮的夜晚,天空是深深的藍,月亮帶著毛邊掛在天上,像一顆暈開的、攤在平底鍋上的雞蛋。笛子仰著頭,望著頂上帶著毛邊的月亮,有節奏地搖晃著秧秧。有學生從路邊經過,就好奇地張望,秧秧依然視若無睹地哭泣,用飄拂在空氣中的聲音述說。


    秧秧要去找他,笛子嚇了一跳,這樣的狀態去找他,是丟臉的。


    秧秧義無反顧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前走,笛子拉著她,徒勞地說:“秧秧,回去,我們回去吧!”笛子以為自己在維護著秧秧的尊嚴。


    秧秧是倔強的,秧秧用酒後才會有的、十分大的力氣拒絕笛子,踉蹌著向前。秧秧從來沒有得不到過,這次對方若即若離的表現激勵了她的愛情,對方的拒絕更加讓她覺得這個男人是特別的,是值得自己去爭取的,而她已經感到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深地愛過一個人,越深的愛戀,便帶著越深的絕望悲傷——因為愛的本質就是絕望的,越深的絕望,就越發地激勵了自己心中的征服欲。秧秧的愛已經刻不容緩,秧秧想要證明自己魅力的欲望已經刻不容緩。


    街道上人影幢幢,肮髒的小街異常熱鬧,擠滿了一些希望自己能與眾不同的人們:留著一條小辮的男人,或是長發的男人,或山羊胡須的男人,還有光頭的女人——許多外形與眾不同的人。“特點就是美”,這是這個圈子裏的一句不是十分響亮的口號,他們的特點讓他們仿佛又失去了特點。


    街道兩旁有許多學生自己開的小酒吧,大多十分簡陋,有的簡陋到隻有幾張桌子,但簡陋是沒有關係的,用一些塗鴉的圖案把四周一抹,以掩飾經濟的虛弱,昏暗的燈光照著每個酒吧看似千篇一律的塗鴉,仿佛遠古時期舊石器時代的山洞,而在裏麵穿梭的人影,仿佛出沒於山洞裏的山頂洞人,頹靡而勤勞。酒吧裏都會飄出一些特別的聲音,老板喜歡的樂隊或歌手的cd,混雜著空氣中濃鬱的酒精和奶油的味道,熱鬧融融。秧秧十分融入地穿梭在其中,搖晃著向前。笛子在旁邊緊緊地跟隨。而離她們不遠的地方,一個長發的男子也猶猶豫豫地跟著。


    秧秧去了學校裏麵,去了那棟十分老舊的單身宿舍樓。秧秧在上樓之前,十分堅決地對笛子說:“不許跟我來!回去!”


    笛子固執地堅持,她認為秧秧已經醉了,對自己的行為根本沒有控製能力。


    秧秧把笛子拖了過去,拖在樓對麵的樹影裏,說:“崩潰!我已經是女人了,我能夠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你不能幹涉!並且我已經和他上過床的,笛子。”


    秧秧最後的話讓笛子放棄。


    笛子看著秧秧向樓裏走去,秧秧上了樓,笛子聽見木樓板上重重的腳步聲。


    笛子茫然地站在那裏,看著樓裏一排排的燈光,昏黃的、明亮的、冷色的、暖色的,秧秧要去的房間,該是哪一間呢?


    那晚秧秧沒有回來。


    笛子躺在與秧秧同睡的床上,不能入眠。她猶豫著是否該去找秧秧,可是,如果這是秧秧希望的結果呢?如果秧秧希望這樣呢?


    笛子起身打開了房門,走到陽台的欄杆那裏,樹上的鳥兒都沒有了,夜裏,它們也都睡了吧。天空是更深的藍,月亮的毛邊已經沒有了,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清寒清寒的,透過黝黑的黃桷樹樹影,孤零零地掛在天上。


    這樣也好,她想,秧秧是勇敢的,秧秧曆來就是勇敢的。記得小時候,笛子九歲時,一家四口人一起上街,父親牽著笛子的手。秧秧挽了父親的胳膊,母親在後麵跟著。那時,一向嚴肅的母親突然說:“都那麽大了,還牽著走。”


    父親一向是有些“懼怕”母親的,一聽這話,父親的手鬆開了,笛子也尷尬得再也沒有牽過父親或母親的手。而秧秧不,秧秧非得挽了父親的胳膊,然後嬉笑著說:“願意!我願意!”


    樓下的青石板路開始發出幽幽寒光,是露水,這是個潮濕的城市。


    這樣安靜的夜晚,笛子想起了那個不喜歡說話的男子。


    她還是常常地碰到他,每天都碰到。有時笛子會沒有目的地在校園裏轉悠,當自己明白隻是為了碰到他時,便有了些不能言說的難堪和羞怯,仿佛自己是另一個人,而那個人又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於是就惶恐地感到了不好意思。


    碰到時,他還是喜歡和她搭兩句話,他甚至說可以幫她刷外框的顏色,並且幫她打磨。她沒有回答——其實她是想答應的。


    笛子有些憂傷,有些甜蜜地把自己的頭靠在牆上,看著透過樹影的清亮月色,微微地出神。


    秧秧中午才回來,帶著滿臉迷茫的喜悅。


    回來,秧秧並不和笛子說話,拿了換洗的衣服去樓下洗澡,眼睛裏是那種不在現實狀態的、飄拂的愉悅。


    經過一夜,世界便已經不一樣了,秧秧感覺到了極大的不同,連這陳舊的木樓板,都透著一種詩意的清新,樹上平常的鳥叫聲也格外地動人婉轉。


    昨夜,門打開時,秧秧看見了站在門裏的他。


    男子扶著門把手,驚訝地看她。


    他怕的就是這樣的糾纏不清。她已經來過兩次,他不敢再招惹她,雖然她的熱烈也是他喜歡的,甚至傳言中,她那種不顧將來、朝三暮四的灑脫勁兒也讓人覺得好奇——“冒險”本身也是一種刺激的快樂。但他並不是生活在一個真空裏的人,他有他的前程,他不能剛來一個地方,腳跟還沒站穩,就先把名聲給壞了,他想做個“好人”,不能瀟灑到把自己放在口水裏。況且,在大學裏混飯吃,“出路”還是要緊的,專業好了是好事,但並不是萬能的事,甚至可以說並不是一個要緊的砝碼,要緊的是人緣好,口碑也得是好的才行。經過上次磨礪,他已經明白了這些道理,他不能舍了前程陪她胡鬧。他打定了主意決不退讓,但並不能就這樣把她關在門外,他看了看走廊,安靜的走廊,連一粒灰塵掉下來恐怕也是聽得見的,他便側了身,放她像條魚一樣溜了進去。


    他關上門,示意秧秧坐在沙發上,自己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燈光是昏暗的,他在放碟,電視裏劈裏啪啦熱鬧得很。他想起導師那年輕的太太,現在隻要看到秧秧,便能想到那年輕的太太,她們有共同的地方,那就是她們都能將他置身於不利的位置。


    他點燃一枝煙,看見伸在麵前的一隻手。他抬頭,看到她似笑非笑的目光,電視忽明忽暗的光投在她臉上,閃閃爍爍的。他心裏“咯噔”一下,惶惶地要掉下去,但他隨即又鐵了心,便低垂了眼睛,拿起桌上的香煙盒,抽出一根遞給她。她並不接,依舊用酒精泡著的閃閃的眼睛看他,然後上身湊了過來,用了那樣低沉的聲音說:“要你嘴裏的那根。”說話時,嘴都觸到了他的耳朵,癢酥酥的,像通電一樣通遍了全身。


    他微微地向後仰了仰,耳邊的氣息和嘴唇潮濕的溫度並沒有真的離開,反而像隻看不見的小手一樣撓著他,撓得他耳朵發麻,並且直撓到了他的心裏。


    他看著她,她的身體前傾著,蹺著二郎腿,一隻手橫搭在腿上,一隻手伸直了扶著沙發邊緣,歪著腦袋,輕微地搖晃了身體,眯著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然後她輕啟嘴唇,說:“舍不得?”


    他不是舍不得,而是再不能了,他看得見她給他挖好的陷阱,前麵那樣深的一個爛泥坑,她哄著他跳呢。他決定要讓理智戰勝身體,他是相信自己的。


    就在這時,門卻被敲響了,很大的聲音,嚇得他身體震了震。他最擔心這個時候有誰來找他,看見了說不清,已經有人試探著打趣他,他隻一味地不理,想讓那些揣測最後自己消失。但現在卻有人來了,他坐在那裏,開門也不好,不開門也不好。他的尷尬她是了解的,就看了他哧哧地笑。這時卻聽見門外有人高聲地叫:“金秧秧!出來!”


    喬晉心裏又“咯噔”一下,知道真是不好了,怕是躲都躲不過了。


    打開門,“西瓜”怒氣衝衝地站在那裏,也是一身的酒氣。


    “西瓜”恨秧秧的背棄,更恨秧秧把他的東西從陽台上扔了下來,讓那麽多人觀賞到他的失敗,那舉動侮辱了他的尊嚴,他發誓要報複,卻並沒有報複的方案。他也聽到過秧秧和喬晉的傳言,在美院流傳最快的便是桃色新聞,於是他更覺得受到了侮辱——據說秧秧還和他好的時候,就和喬晉“有了一腿”。他當然要報複。


    趁著酒勁兒,“西瓜”一句話還沒有講,就一拳把喬晉打了一個踉蹌。喬晉緩過勁兒來,並不想發作,他想讓“西瓜”進來,進來慢慢說。卻聽到秧秧突然變得尖厲的聲音:“‘西瓜’!你幹什麽!”


    喬晉心裏頓時湧上了無奈的悲哀——大戲上場了,舞台就是這小小的走廊,主角卻是他自己,走廊上這些密密麻麻的門後麵不知道藏了多少雙眼睛,藏了多少隻耳朵呢?不,他想錯了,走廊上的門很快都開了,門前站著張望的人們,穿著睡衣睡褲,很坦然的神情,仿佛買票看戲的觀眾。而秧秧卻一點不知道收斂地推著“西瓜”,嘴裏嘰裏呱啦地叫著:“你幹嗎你!真是討厭!我喜歡他!就是喜歡他!怎麽了你!你想幹什麽呀你……”


    “西瓜”被推得節節後退,秧秧坦蕩的宣言讓“西瓜”徹底失敗,也讓喬晉徹底失敗。喬晉看著秧秧轉回來了,這個敢在這麽多人麵前發脾氣的驕橫女子,這個專長俘虜男人的嬌媚女子,要把他抓牢了,他跑不掉了,這麽多人已經作證,是他從“西瓜”那裏搶走了她,如果他們繼續,那麽是能被接受的——畢竟是為了愛情。如果他還拒絕秧秧,那麽,他就是個玩弄女人的“雜皮”。他看著秧秧回來,看著走廊上無聲地站著的那些人,突然覺得這走廊實在太過擁擠,擁擠得他不能呼吸,也實在太過陳舊,陳舊得恨不能立刻跑出去,越遠越好。但他知道自己哪裏也去不了,秧秧已經來到了身邊,笑著和對麵的小個子打著招呼,很隨意的口氣——秧秧的酒已經醒了很多。秧秧大方地挽了他的手,笑著對對麵的人說:“早點休息!”聽了那主人一樣的問候,他差點咳嗽出來。


    ——他要為那次酒後失控的行為負責了,他想不出其他辦法。


    門在身後關上,他知道,如果真的和秧秧好了,那些閑言碎語會在很短的一段時間裏消失;如果不是,那麽,他便會被定性,他會是個“壞人”。那是他承擔不了的。但是,再退一步想,如果真的是開始一種嚴肅的關係,那麽秧秧的父親對他的發展也是有利的,況且,秧秧總是讓他頭腦發熱,這不能不說也是一種愛情。他勸慰著自己,開始接受秧秧。但前提是秧秧必須得“改好了”,那麽,不得已他便可以一股腦兒接受了過去、現在,還有未來的秧秧。


    他和秧秧一開始就關係著“性”,現在也不例外。秧秧靠在門上,很挑逗的架勢輕捏了他的肩膀,眼神加了力,卻又是飄蕩的;帶了電,卻又是水一樣的。他是有話要說的,他很不合時宜地說:“如果要開始,我希望我們是認真的。”


    秧秧水蛇一樣扭了自己的身體,聲音卻是霧一樣的縹緲:“我是認真的。”


    喬晉有些把持不住,但還是要把話說清楚:“我希望我們彼此是忠誠的,不能有背叛的行為,我們將來的目標是婚姻。”喬晉覺得自己的話可笑,因為男女的角色倒置了,但他不能陪她莫名其妙地玩,名聲壞了就沒有翻身的餘地了,這種高校雖亂,但清白卻是很重要的,這需要技巧和資曆,喬晉認為這些自己都沒有。


    秧秧輕巧地笑了,摟了他的脖子,自己湊上來,生動的身體緊貼了他,讓他呼吸困難。秧秧把嘴貼在他耳邊,說:“今天就要嫁給你!今晚就是你的新娘,你怎樣要我都可以……我的男人……我的海盜……”


    他仿佛累得急了,隻剩了喘息,卻又有了太大的力氣,彎身抱了她,真的像中世紀的海盜,抱了懷中極美的戰利品,向他的床邁進。


    秧秧暑假要外出旅遊,去海南、桂林還有陽朔,和他一起。


    她的愛情又變成了天空盤旋的、有著亮色羽毛的大鳥,新奇激蕩,激情在他的回應中像雨後的蔓藤一樣瘋長。秧秧是快樂的。


    笛子在家裏陪伴衰老的外婆和沉默的母親,還要為升本考試做準備。但笛子覺得自己是有愛情的人,隻是那愛情十分撲朔迷離,不能確定,盡管這樣,笛子還是能夠沉浸其中,為一個簡單的眼神,或沒有實際意義的一句話,高興或是忐忑很長一段時間。可是,或許愛情就是這樣的。


    在家的日子,時間是靜止的,靜止著,卻覺著時間的流逝,一點一點的,一寸一寸的,就像房間裏印在牆上的窗戶框子的投影,一點一點地移動,一寸一寸地移動。外婆就在那樣的時間流逝中,顫巍巍地走動,慢慢地,拖著拖鞋發出沙沙的聲音,並且用十分陳舊的聲音咳嗽、說話。


    還有母親,她像一條已經厭倦的蠶,慢慢地,慢慢地,吐著堅韌漫長的絲,把自己層層地包裹著,直到包裹在厚厚的積滿灰塵的時間和記憶裏麵。笛子因此感覺害怕,感覺到慢慢滑入沒有底的黑洞的絕望而無力的倉皇。


    笛子開始十分地想念秧秧,想念浮躁的大學,想念那個年輕幹淨的英俊男子——想念那些可能抓到的安慰。


    秧秧會寄來明信片,從不同的地方寄來印著當地風光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有秧秧幼稚的字體和紅色的唇印,看著唇印,就能想像得出秧秧當時的雀躍。


    笛子常常拿著明信片,靠在夕陽斜曬的窗框上,看著外麵慢慢褪去的陽光。


    對麵屋頂上有隻大花貓,懶洋洋地在屋脊上弓著背,然後趴了下來,躺在長滿了青草和星點小花的瓦背上。


    笛子的記憶又像秋天的燕子一樣飛了起來,飛到以前的那棟房子那裏,停在閣樓的窗戶上,看裏麵的父親嗬嗬地笑著,舉起那時幼小的笛子,用胡子紮笛子幼滑的臉。窗戶上的燕子用羽毛打理著自己的耳朵,仔細地聽那個幼小的女孩發出的一串串笑聲。屋燈明晃晃地搖曳著,映照著已經有些發胖的母親和有些酸酸地看著的秧秧,還有牆上燈影下泛黃的老照片,裏麵禁錮的,是已經逝去的青春歲月和已經褪色的尷尬愛情。


    而記憶中的父親,已經不是現在笛子在學校裏看見的牽著金二土的那個人。


    笛子覺得眼睛澀脹,她轉眼看天空的太陽,不青不黃的天空,掛著一個鴨蛋黃一樣鮮豔嬌嫩的太陽,微微地耀眼。笛子抖動著睫毛,輕輕地深深呼吸,眼淚並不能控製地滑落下來,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悲傷。


    很輕易地,就想起了那個男子,大橋上遇見的男子,那是個白日夢泛濫的年齡。


    他是她騎在金色大鳥上的騎士,不由分說地飛進她的後花園,荊棘密布的開滿藍色玫瑰的後花園,他會照亮她的眼睛和她的心靈,他會帶著她,像帶著一顆種子一樣離開,然後把她撒在陽光充足的肥沃土地。她會重新生長,長成一顆甜美的植物,有著清爽的芬芳……


    ——是他呀!她感歎著,把明信片拿著,用側麵一下一下地,劃著自己的嘴唇,眼神迷蒙。


    快開學的時候,秧秧回來了,她沒有先回父親的家,她要來這裏,因為這裏有她最疼愛的母親和外婆,還有她最喜歡的朋友一樣的妹妹笛子,她要她們先和她分享她的快樂,所以她先來了這裏。


    秧秧第一次把自己的男朋友帶回了家,她願意大家都知道他,後來她對笛子說,這次她的感覺很奇怪,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她的愛人,她想大聲地宣布,他就是她的愛人。


    來的時候,她沒有通知家裏人,隻帶了他,在屋子外麵大力地敲門。


    到了這裏,他也並不知道是去秧秧的母親家,秧秧隻說帶他去一個地方,秧秧的家在學校,他想也沒想要去秧秧的“另一個家”裏。


    笛子正在房間裏給外婆擦背,她穿著一條綠色格子的、棉質的、有著蕾絲花邊的居家吊帶裙,長發結成了兩條辮子,從耳旁垂了下來。


    聽到敲門的聲音,還有秧秧誇張的叫聲,笛子趕緊給外婆收拾衣服,鋪滿了灰塵的心裏,突然地明亮起來。秧秧的快樂是可以感染人的,況且,她們才是一輩人,她們在一起才有許多瑣碎的快樂。


    外婆顫巍巍地站起來,幹枯的臉呈現出孩童一樣的快樂,她催促著笛子:“秧秧回來了,快點,看秧秧回來了。”


    正在做飯的母親開了門,秧秧滿臉放光地鑽了進來。她黑了、瘦了,依舊滿身的破銅爛鐵,眼睛微微地陷著,熠熠生輝,她更加的像個吉卜賽女人了。


    外婆走過去,孩童一樣地笑著,抱了秧秧,嘴裏直叫著:“我們的秧秧回來了!”然後發出含糊的笑聲。


    笛子拿著濕漉漉的毛巾,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秧秧正把那個人拉到麵前。高個兒的男人,稍稍有些清瘦,短短的平頭,被陽光曬黑的英俊臉膛兒。


    外婆拉了他的手,說:“哎呀,你來,秧秧也沒有說一聲,什麽也沒有準備,真是的……”


    他是驚訝的,不知道這樣唐突地來了這裏,唐突地麵對了這樣一家柔軟而無力的女人,於是他不得不禮貌了。他很快地收拾了自己的驚訝,禮貌地微笑著,說:“外婆,不用這麽客氣的……”他的目光落在了笛子身上,有一刻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他看到了站在臥室門口的女子,蒼白的臉,清秀飄逸卻眼神黯然的女子,女子手裏的濕毛巾滴答滴答地滴著水,在他聽來是很沉重的聲音。


    “笛子!這是喬晉!”秧秧興奮地拉著他的手,興奮地向笛子張望,眼神裏有她們慣用的語言、調皮、心照不宣的喜悅。


    笛子咧咧自己沉重的嘴唇微笑。她以為,他是喜歡她的,他會和她一樣在心裏默默想著她的,他會像她一樣在心裏守候她的——年少時美好但愚笨的愛情。


    家裏頓時溫暖起來,母親也在微笑著,沒有人會不喜歡他,他幹淨、健康、漂亮,年輕得讓人無端地興奮。


    外婆甚至提議要幾個人喝點酒,然後說菜準備得不夠,讓笛子趕緊去買點酒和菜來,就在巷尾的超市裏。


    笛子慌亂地應著,拿了母親有些急促地塞過來的錢,掛著一張微笑的臉譜出了門。


    門關上,臉還在僵硬地微笑,眼淚卻無端地冒了出來。她跑下樓,想起他剛剛看她的眼神。他明明是喜歡她的呀,他的眼神在她心裏刻了下來,刻成了一個又大又深的黑洞,很快地,那黑洞就把她吞噬了,她跑在路上,就像跑在沒有光亮的黑洞裏,沒有邊際,沒有未來,她一味地向下沉去,卻觸不到底。


    在超市走了好久,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然後又清醒地告誡自己,不能讓自己的情緒顯露出來,不能讓他們看出她的悲哀,不能讓他們知道原來她是喜歡他的。越是要壓抑自己的情緒,卻越是不能控製自己的眼淚,笛子哭泣著,在超市的洗手間裏蹲了下來,懊惱地責備自己的脆弱。可是他,真的就一點都沒有喜歡過自己嗎?


    笛子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掐著,希望那樣可以讓自己不再流淚,他們都在等她,等她買回菜和酒,等著她回去為秧秧的幸福舉杯慶祝,所以,她不能讓他們看到她哭過的眼睛,她應該是快樂的,是高興的,為了秧秧。


    她凶猛地掐著自己的手腕,狠狠的、奇異的痛經過皮膚,像閃電一樣劃過心髒,有著奇異的快感,漸漸地,不再流淚。她繼續掐著自己的手腕,神經質地不鬆手,然後起來,去買菜。不能讓他們發現了自己的秘密,那個永遠隻能搖晃在沒有底的黑洞中的,不能生長的秘密。


    買了菜,一隻手提著,有燒鵝、墨魚、西蘭花、竹筍、豆苗,還有西芹和百合,然後還是用另一隻手緊緊地掐著那隻拎著東西的手。挑選酒,一定得是好酒,一定得買好酒,而且得是香檳,隻有香檳,隻有香檳的泡沫和衝開的瓶蓋,還有那沉悶的瓶蓋開啟聲,才有足夠那麽快樂的氣氛。笛子買了一瓶超市裏最貴的香檳,六十多塊錢的,笛子覺得似乎還不夠,但這裏隻有這樣的了。


    晚飯是那樣的圓滿,外婆詢問著喬晉家的情況和他自己的一些情況,招呼著他吃菜,然後不停地說著有關秧秧的話題,秧秧是寶貝,是需要照顧的,外婆滿意地要喬晉照顧秧秧。


    母親客氣地招呼喬晉吃菜,看似表麵地詢問有關喬晉的問題,慈祥而不失威嚴。


    秧秧快樂地笑著,一副因為被寵愛而沒心沒肝的架勢,然後花枝亂顫地左右賣乖。


    笛子微微地笑著,很艱難地支撐著。


    其實桌上所有東西都是虛設的了,隻有麵前的人,所有人,當然包括了他。


    她不能控製地要向下陷去,朝著那個沒有底的黑洞,可是他們都在跟前,雖然沒有注意她,但都感覺著她。她艱難地控製,頭暈目眩地堅持著,快樂的聲音漸漸地遙遠。


    秧秧轉過頭,很快樂的容顏,說笛子今天很害羞,她對喬晉說,她的這個妹妹是很害羞的。笛子看到他的目光過來了,讓她滿心喜悅過的目光,現在成了是她心裏麵沒有底的黑洞。她把眼轉開,夾了一筷子菜,放在自己碗裏,用筷子一點一點地戳。


    他終於要走了,秧秧拉著他的手,他在門口向一家人告別,微笑著。他的目光在笛子臉上停留了片刻,隻那麽短的時間,笛子的心猛地跳了跳,生生地疼。


    那個晚上,這個曾經蒙著灰的家是快樂的。秧秧送了他以後,又回來了,她要在這裏住一天,好久沒有來看過母親和外婆了,並且她有許多私密的話,要在夜深人靜時和笛子分享。


    坐在出租車裏的他,感覺著一種令人難堪的震撼。


    她竟然是秧秧的妹妹。


    而他顯然是愧對於她的,但是,他似乎又並沒有愧對於她。


    他把窗玻璃搖了下來,風刮在他的臉上,暖烘烘的夏天的風,他抓了抓自己的頭發——他的心亂得很。


    秧秧是顆快樂的種子,撒在哪裏,都能長成一棵快樂的植物。


    笛子不能,笛子發現,她已經把自己連根地拔起,想要種在她的玫瑰花園裏,卻發現那裏已經有了一棵快樂的植物,可是她已經把自己連根拔了起來。


    秧秧在外婆懷裏撒嬌,說下次要帶外婆出去玩,外麵很好玩的,要帶外婆在陽朔的西街住兩天,過過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秧秧對母親和外婆說,她已經留校了,下學期她還是在美院報到,但已經是成教院的一個老師。


    母親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微笑,說女孩子做老師是比較好的職業。


    外婆開始打趣笛子,問什麽時候也帶回來一個小郎君給大家瞧瞧。秧秧摟著外婆的肩,搖晃著外婆,歪著頭看笛子,陽光明媚般地笑。


    笛子唬了臉,看電視上一隻小海豹的眼睛,無辜單純地看著鏡頭,十分溫柔的模樣。


    外婆笑著,說笛子害羞呢。笛子是害羞的,笛子甚至不能像秧秧那樣摟了外婆撒嬌,笛子羞於向除了秧秧之外的人表達感情,包括自己最親近的人,比如母親和外婆。


    母親說:“笛子的任務還是學習呢,升本,以後爭取考研,這些事現在不應該考慮的。”


    那一天能有多漫長,就有多漫長。


    洗澡時,兩個人站在鏡子前麵。笛子仔細地打量秧秧,她真的很美,完美的女人身體,豐滿、苗條,無一處不是完美的。


    笛子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自卑,在秧秧麵前,她感到自己是極其渺小的,她怎麽能比得過秧秧?


    秧秧把一個紅絲線係著的綠幽靈水晶掛在笛子脖子上,說:“我們一起挑的,我覺得這塊很特別,你看,這裏麵的圖案像一幅水墨山水畫,還是長軸形的。”


    笛子拿起胸前的那塊淺茶色的水晶,舉在燈光下仔細地看,很剔透的晶體,裏麵有暈染開的淡淡的圖案。


    他和她一起選的,笛子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溫暖,也委屈。


    “水晶是辟邪的,笛子,它能給你帶來好運。”秧秧看著那晶瑩的一塊,說。


    上床了,秧秧就給笛子講她們兩個人的私密話,像她講以前的每一個男孩一樣,她喜歡和笛子分享她的快樂。


    笛子聽著,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不仁,他原來是喜歡秧秧的,那些眼神,不過是她的誤解而已。


    秧秧終於在困倦中沉沉地睡去,月光灑在她明媚的臉上,冰涼如水。笛子仔細地看這張臉,這張被她幻想中的愛人讚美和愛撫的她親愛的臉,憋了一天的眼淚終於衝破堤壩,洶湧蔓延。而曾經那若有似無的愛情,如今更加縹緲得輕煙一樣散去了。


    笛子以為,她會慢慢地淡忘喬晉,一切都是可以淡忘的,隻要不再刻意地去想他,這沒什麽難的。一切都要繼續,一切都要重新開始,笛子依然期待一個完美愛人的出現,可以挽救她那麽深重的不安全感的男人,可以幫助她帶給家人快樂的男人,笛子相信,一定還有的。


    雖然她時常被糾纏在他到底有沒有喜歡過她的這個問題上。


    新學期的第一天,笛子很早就去了教室,平時愛逃課的學生今天都去得很準時。


    學生們大聲議論著這個或多彩或疲乏的暑假,帶著青春時才有的興奮聲音,喧嘩得很。


    笛子坐在自己的高凳子上,扭頭看窗外被陽光照耀得斑斕的樹叢,不時有鳥叫聲傳進來,卻因為樹叢的濃密,看不到一隻鳥的影子。


    喧嘩聲漸漸平息,笛子下意識地回頭,站在門口的是喬晉。


    他看到了她,微微地點頭,然後向大家作自我介紹,他會帶這個班一個學期。他知道她在這個班上,他覺得有些為難,但也覺得一些暗暗的快樂——連那種壓抑的情緒,都像是真正戀愛時的患得患失。


    笛子開始盼望著課堂上的時間,那種暗藏的自我快樂,一個人獨自的戀愛,沉溺其中的角色——欲罷不能。


    笛子的專業水平在班裏是最好的,他很欣賞,這一點對笛子來說很重要。笛子一如既往地認真對待自己的作業,非常認真,但是那種認真,已經不像以往那樣單純了。笛子隻有這點可以向他逞強了,其他的,再無機會。


    喬晉站在她的畫架麵前看她的畫,帶著一些讚許的口吻。她低頭看著自己經營的畫麵:那個肥碩的人體坐在堆積著的襯布上,有著像小山一樣突起的小腹和兩個沙袋子一樣的rx房。


    他說應該把這個感覺發揮到極致,造型語言還應該完全地統一。她不說話,聽著他的聲音,還有模特旁邊的取暖爐裏,鋼炭燃燒時火花爆裂的聲音。那火星濺到了模特的腿上,模特驚跳起來,嘴裏“喔喲喔喲”地驚叫著,用手撲打自己白花花的粗腿。


    喬晉還在說,用一枝畫筆指著畫麵上人的腿,說空間關係還可以再減弱,更平麵化一些。笛子覺得燥熱,一定是自己的位置離火盆太近,熱得臉都開始發燙,笛子悄悄地抬了手,用手背冰自己的臉,有些許的涼意。


    課間休息,模特開始穿自己的衣服,要出去走動。今天值日的同學往幾個火爐裏加著鋼炭,門打開,一陣風進來,地上的灰塵慢慢地打著旋移動。門關上,那些灰塵又停止了。


    “不錯,笛子,照這樣的感覺走下去,你的感覺是很不錯的。”喬晉把手抱在自己胸前,點頭總結性地說。笛子沒有說話,繼續用已經不冷的手冰著自己滾燙的麵頰,然後聽到自己的心髒有力地跳動。


    而他何嚐又是平靜的?他看似無意地關注著她,沒有意識地,讓自己一步步更深地陷進去。她是一陣輕柔的風,整天環繞著他,她的身影,她的聲音,她的氣息,就像一張看不見的網,網住了他,他軟綿綿地被裹在裏麵掙紮不得,也不想掙紮。秧秧用豐盈的*****和熱情填充著他,但總有哪一點是秧秧填不到的。填不到的那一點是風中掛著的布口袋,癟癟地迎了風,發出空曠的聲音,那聲音有時放大到整個的世界,連被填充的那一塊,也顯得空曠。而他對笛子的感覺,那種精神上的東西,雖然克製著,壓製著,卻不時地像株茂盛的植物,茁壯地要撐進那癟癟的布袋子,要在那裏暗暗地長成一片茂盛的花園。但那花園是善變的,時而豐盈,時而空虛,於是他忐忑得很。


    走廊中間教室的那個研究生還是愛到這個教室來走動,他的工作室就他一個人,他時常去別的教室和人談點什麽。


    他在笛子的畫架麵前站住了,煞有介事地指點,搖晃著他的小腦袋和腦後毛乎乎的營養不良的小辮。


    笛子對他的指點不以為然,她在展覽上看到過他的畫,愚笨而遲鈍,一個沒有才氣的人。笛子用報紙擦著自己的畫筆,沒有回應他的提議。


    大雄過來了,像和笛子很熟悉的樣子,用畫刀撬一點笛子調色板上的顏料,或是倒一點笛子的鬆節油,一句話沒說地離開,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個研究生會和喬晉聊天,兩人點了煙,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然後把煙頭扔在木地板上,用肥大的皮鞋猛力地踩。


    笛子就透過畫架看他。站在那個人旁邊,他看上去更加的挺拔英俊。笛子和秧秧一樣,隻能對外表漂亮的人產生愛意,秧秧說她們都是好色的女子。


    每天都能看見他的日子顯然是愉快的,這樣的愉快能持續很長時間,就像優質的法國香水,噴一次,可以保留幾天的殘香。而笛子就在這樣的殘香裏,像陷入了無底的泥潭,更深地陷了進去,並且無法控製。


    秧秧把床搬到了小房間,因為要搞創作,她們把大房間盡量地搬空,隻剩了兩個高高的畫架,站在房屋的中間。


    課餘時間,姐妹倆就站在畫架前,放著音樂,畫自己的畫。


    秧秧說,張愛玲說得對,出名要趁早,那種愉快才能體會得熱切,如果等到自己年齡已經大,像三十歲那樣大,都不太能夠體會那樣的歡欣了——秧秧確定自己的感覺。


    況且,這是個年輕化的時代,上了三十歲,再想出名就難了,現在的畫商不願意關注三十幾歲的新人,三十幾歲如果還沒有成名,那麽,你就幾乎已經被確定是眾多“墊背”中的一員了。


    精華的年齡就是二十幾歲,三十歲之前,這個階段精力充沛、敏感脆弱、思維敏捷、想法新銳,並且繪畫技法也日益成熟。


    秧秧要在這個年齡階段裏一炮衝天!


    笛子沒有說出來,但笛子在心裏也是這樣說的,她也要在這樣的年齡裏,一炮衝天!


    傍晚時分,笛子站在自己的陽台上,用雙肘支著木欄杆,兩條蓬鬆的辮子垂在耳邊,身上穿著寬大的灰色毛衣和褲腳已經起了毛邊的牛仔褲。


    秋天的樹葉已經在蕭瑟地跌落,風一吹沙沙地響。兩隻麻雀站立在樹枝上,風過處,羽毛就徐徐地被翻動著,一波接一波地輕柔翻動,沒有一點聲音。


    下麵的青石板小路上走動著外型特別的學生,大多一群一群或一對一對的,高聲地、低聲地交談著走過。食物的香味在空氣中飄散,混合著黃桷樹的味道和鬆節油的味道,還有空氣中常年潮濕帶來的腐敗的味道。


    有樹葉飄落下來,落在笛子的手邊,笛子拾了它,舉在夕陽下看。一片開始泛黃的葉子,有一點蟲蛀的痕跡,還有一些鐵鏽一樣的紅色斑點,一片已經失去生命的葉子,它原是要向地麵飄去的。笛子手指一鬆,葉子飄了下去,劃著圈,飄落在剛剛回來的秧秧的頭上。


    秧秧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裏。


    他們抬頭,微笑著向她揮手。


    她起身,在身邊寬大的木頭椅上坐下,坐著坐著,覺得有些尷尬,然後把椅子反過來,雙腿騎著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扶了椅背,頭偏著靠在上麵,看著樹枝上的一片葉子,晃悠悠的,最終還是劃著圈兒掉了下去。樓板上傳來很重的、混雜的腳步聲,輕快跳躍的,一定是秧秧,沉著穩重的,一定是他。


    腳步聲近了,笛子抬頭,看見親熱相擁的兩個人。看見他,她的心猛烈地跳了跳,快樂,還有心痛。年少時的世界那麽大,可令人窒息的快樂,也不過就在他的目光觸及之間。


    他是很少來這裏的,一般是秧秧去他那裏。笛子恍然覺得,他是不願意讓她看見他和秧秧的親熱,笛子寧願這樣以為,然後為自己的以為感到陰暗,她不應該去分享姐姐的幸福,即使是自私的想像。可她不能控製,就像自己真的踩在泥潭裏,腳下沒有一點承重的能力,她隻有向下陷去。


    秧秧揚著手裏的水果,說:“笛子!吃水果!”


    笛子躊躇著起身,慢慢地走回去,靠在門邊上,看裏麵的兩個人,兩個她最喜歡的人。


    他看她,眼神似乎很清澈,帶著些隱隱的愧疚——她覺得是有的,然後微笑著說:“進來啊,在外麵站著幹什麽?”


    她喜歡聽他的聲音,她愉快地跨了進去。


    秧秧在手忙腳亂地找著什麽東西,嘴裏大聲地叫著:“笛子,去把水果洗一洗,很新鮮的。”


    笛子拎了水果,再在茶幾上拿了一個盤子。低頭時,看見他在茶幾上拿打火機的手,修長的手指有些青白,青筋有些顯露,中指和食指間有些泛黃,應該是香煙的緣故。那手還幫她繃過畫框,那畫框就放在這裏的門後麵,笛子不舍得用。


    那手拿了打火機,滑出笛子的視線。


    笛子抬起頭,起身出去。


    “我幫你。”他站起來,又有些猶豫,但還是說了。


    “不用,你坐著吧。”笛子說。


    秧秧笑起來說:“笛子,你下了課就別把他當老師了,看你緊張的。”


    笛子拿了果盤慢慢地下樓,他在身後也這樣慢慢地跟著。笛子是不願意他來的,他在旁邊,太近了,讓人覺得窒息。


    水花很清涼地四處飛濺,他把水龍頭關小了一點,她想說點什麽,沉默令人尷尬。


    “秧秧說你喜歡吃葡萄?”他說,未嚐不是覺得尷尬而找話來說的。


    “啊,秧秧喜歡吃草莓,可惜這個季節沒有了。”笛子揉搓著手裏的一個蘋果說著,感覺到來自他身上的氣息,他們距離很近。


    笛子突兀地把蘋果放到水龍頭下麵衝著,水花四處飛濺,濺在臉上,迷糊了眼睛。笛子趕緊放下手,用手背把臉上和眼睛上的水擦了擦,看他正拿著一個梨,做出避讓的樣子,短發上也掛著一些水珠。她倉促地笑笑,他也笑笑。然後兩個人沉默地洗水果,洗到最後一個,她說:“好了。”


    他抬頭看她,她拿著果盤站在狹窄的水池旁邊,窗戶外麵的光線昏昏地射進來,印在她的臉上,一張精巧別致的臉,眼睛裏帶著隱隱的憂傷,修長的手在滴滴答答地滴著水珠,很晶瑩的水珠。在他的注視下,她有些窒息,她屏住了呼吸,撲閃了幾下自己濃密的睫毛,用很快的速度。


    他說:“洗完了?”


    她點點頭,嘴角突然浮現出一個誇張的笑容,然後又突然消失。眼睛裏生出絕望的隱忍悲傷。


    他不能再看她,他知道自己並不堅強。他轉身,走上那油漆早已脫落的木板樓梯。她看著他的背影,他就這樣走著,直到走出她的視線範圍,那個她愛著的背影,那聳動的肩,那殘留的他的氣息,都將消失在她的前麵,留給她的是一道永遠打不開的、絕望的門。


    他回頭,因為沒有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看到她遊移的看著他的眼神。她被他的目光驚醒,慌張地低了頭,慌張地踩上陳舊的木樓板向上移動。他低俯了身體,接過她手裏的果盤,兩個人沉默著上樓。


    秧秧已經迎了出來,她已經找到了她那條蟹青色的刻意皺著的圍巾。


    秧秧出現的那一刻,空氣驟然鬆弛。


    他在秧秧的畫架麵前轉著,看秧秧的創作。她在為一個展覽做準備,但學校沒有分給她可以作畫室用的房間,所以她還租著外麵的這兩間房。


    秧秧拿了一個蘋果,嚼得脆生生的響,走到他旁邊,他們就這樣站在那裏指指點點,一幅十分協調的絕美風景。


    她看著,忘記了手裏的水果,眼睛卻慢慢地蒙上了一層薄冰,輕輕一觸,就能夠碎裂。她站了起來,微微地仰著頭,佯裝去外麵收衣服,靠在欄杆上,慢慢地讓那層薄冰自己融化,風幹。


    他們要離開。原本就隻是秧秧回來取那條蟹青色的圍巾,現在圍巾繞在秧秧的脖子上,不能禦寒,卻給秧秧增添了一些脫俗的氣質。


    秧秧說她會晚一點回來,然後他們就走了。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看到他掠過她的目光,她的心抖了抖,慌張地和秧秧笑著,用手在空中貓爪子一樣地抓了抓,當作告別。


    她趴在欄杆上,用胳膊撐著身體,看見他們出門。秧秧挽著他,說笑著,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越走越遠,拐個彎就不見了。


    笛子慢慢地走回去,把咬了一口的蘋果放在盤子裏,坐在他坐過的那個位置上。


    從打開的門和窗戶裏,透進了帶點黃色的灰白光線,慢慢地變得暗淡,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來的位置上,沉默而呆板,漸漸地就被黑暗湮沒了,周圍安靜得沒有一點聲息,隻有月光留下的一些冰冷光麵,凜冽的寒冷光線。她伸手,捏起他熄滅在煙灰缸裏的一枝煙頭,然後用他忘記帶走的打火機點燃,看那一點紅在黑暗中淒愴的嬌豔燃燒。


    指間突然有尖銳的痛,她驀地鬆了煙頭,從沉迷中清醒過來。她看著腳下滾動的、散落著火星的煙頭,站起來打開燈,光線突然之間泄露,她的身體和心靈暴露在光線裏。她跑過去踩滅了煙蒂,為那樣的情緒而自責。她動作誇張地掃地,想要把自己從沉迷的泥潭裏拉回來,她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後,絕望地跌坐在了沙發上,一點一點地咬著自己的手背。那種痛現實地告誡著她,一切的現實她都應該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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