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吧暫停營業了,夜總會暫停營業了,許多的飯館和酒吧都暫停營業了。


    張國榮以飛的姿態離開了。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蕭瑟的春天。


    沒有白天黑夜的日子,就喜歡蜷在自己狹小的空間裏睡覺。


    而夢,更是精力旺盛的花,在黑暗中激烈開放。


    她又看見了她,那驚豔的臉壓迫著自己的視線。


    她呼吸的氣息拂到了她的麵上,她在她耳邊低低地說:“笛子,想我了嗎?笛子……”


    她回答不了,隻看著她一點點地離開,前麵那樣空曠的荒蕪,陰暗的冷色光線。


    她跟著她,看著她在前麵飄浮地移動。


    她回頭,眼神透過那淩亂的細小鬈發,露出詭異而溫暖的笑容。


    “你要來嗎,笛子?”她說。


    她不能回答,隻跟著,那樣遠遠的距離……


    睡意再無的時間,喜歡在突然變得冷清的街道徘徊,沒有目的。沒有被事務占據的時間,會感覺沒有邊際的空曠。


    已經沒有錢給家裏寄回去,心裏像潮水一樣翻滾的思念和疼痛,找不到發泄的方式。


    郵局就在那裏了,裏麵空蕩蕩的,在廳裏穿梭著的幾個人,都捂著厚厚的口罩,和街上行走的許多人一樣。


    十分突然地,這座城市裏的人,就失去了安全感,對死亡的恐懼,被誇張著,因為死亡就在身邊的暗處,潛伏著,隨時都能帶你離開。


    那是個“非典”肆虐的季節。


    蓮的一家被隔離了,因為她的奶奶死於“非典”——死亡已經真切地來到身邊。


    去了一家咖啡店,裏麵冷清得可怕。


    在靠窗戶的位置上坐了下來,要了一杯咖啡、一盤杏仁,翻著書架上的舊畫冊,讓時間慢慢地走過。


    或者,應該要想想別的辦法了,錢已經不能維持多長時間。


    每天電視裏都會播報各地的“非典”疫情,她們生活的那個城市,是沒有“非典”的,她知道。


    電視裏仍在播放著張國榮的老歌,這段時間總有大段紀念張國榮的節目,還記得看《阿飛正傳》時,秧秧半天都沒有暢快的呼吸,而後便愛學了張國榮說:“我是一隻無腳鳥……”看《霸王別姬》,程蝶衣在舞台上倒下時,笛子流淚了,半天,聽見秧秧幽幽地說:“他不屬於這個世界……”


    新聞開始了,她看著被擱置得很高的電視,慢慢地嚼那已經有些回潮的杏仁。


    播到了母親和外婆居住的那個城市,她停止了咀嚼,那個端莊的主持人說,那裏已經有了一例疑似病例。


    她坐著,覺出自己的心浮氣躁,她站起來,很匆忙的姿態,買了單,急急地走出去。


    她跑去了電話廳,沒有猶豫地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


    通了,她摟緊自己的手臂,想要製止自己神經質的顫抖——其實她是那樣地想她們,她不敢回去,不敢麵對,隻每月寄去自己大半的薪水,卻從來不留下自己的地址,用這樣的方法來醫治自己濃濃的思念和愧疚。


    她其實是那樣地想她們。


    通了,卻沒有人接。


    她開始恐懼地流淚,顫抖著,把腳尖神經質地踮一踮,踮一踮的。


    快點接啊!她仰了頭,無聲地啜泣。


    思念是堤壩中勉強困住的洪水,一個小小的缺口,就洶湧而出。


    “喂!”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她震驚地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哪位?”她聽出來,是母親的聲音。


    “你是誰?……笛子!是笛子嗎?”


    她被“笛子”那一聲呼喚,震得頭暈了,笛子,她是笛子……


    然後一個蒼老的聲音急切地響起:“是笛子嗎?是不是?!笛子,回來!”


    “外婆!”笛子想叫的,但隻是動了動嘴唇。


    “回來,笛子,你真是要氣死你媽才行呢!”


    “外婆!”聲音從喉嚨裏蓬勃而出,然後是失聲痛哭,電話那邊也哭,這邊也哭,不停地呼喚,不停地回應,回去,一定回去,誰都盼望著你回去。


    掛了電話,是情緒放縱後的空虛和放鬆,直放鬆到人仿佛沒有了軀殼,要飛了起來。


    然後就這樣虛渺地走在街頭,夢遊一般。


    站在地鐵站的入口處,一陣寒風吹過來,十分蕭瑟,平常擁擠的地鐵站,現在空落落的,空得令人感到絕望的恐怖。笛子的恐懼在心裏軟軟地陷了下去——仿佛真的像別人說的那樣,這個喧囂的城市,會在這種病毒中毀掉,而她必須要在毀掉之前回去,她要偎在她們身邊,給她們安慰,也安慰自己。


    空蕩的站台上,突然響起一聲類似啤酒罐墜地的聲音,清脆得很,破落得很。她看見了下麵站著一個等車的人,在柱子後麵,他拿著那空的可樂瓶子,往垃圾桶裏扔,扔到旁邊去了。他彎了身子,撿起可樂罐子,放到垃圾桶裏。


    她感到心裏一種近乎溫暖的感動,她走了下去,走到離那個人不遠的地方——在一個蕭瑟空蕩彌漫著恐懼的大空間裏,碰到一個同類,是令人溫暖的。


    他也看到了她,他微微地對她點點頭,臉上露出一點微微的笑意。


    她也對他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鬆弛了一下。


    然後,他們就看著茫然的前方,等待。


    車來了,空空如也,隻載滿了滿車不能言狀的恐懼。


    她上了車,他也上了車。


    她坐在那裏,看著對麵窗玻璃上,自己在慘白燈光下的投影,她轉身,對著身後的玻璃,把自己的嘴唇塗上一點玫瑰的紅色。


    回頭時,她發現他在看她,然後帶著一點微笑的神情,把目光移開。


    他的臉色在燈光下,同樣地十分蒼白,他穿著西裝,夾著的皮包,像個做銷售的。


    但在這樣的氣氛和環境裏,她覺得他是個神秘的人,那淡淡的疲憊笑意,也是不同於地球人的,她打了個冷戰。


    他下車了,車再開動起來,偌大的車廂裏,就剩了她一個人。而那列車仿佛已經不是普通的列車,是一輛通往神秘地點的,時空隧道。


    她左右地看,車廂空曠安靜,吊環在半空中幽幽地搖晃,扶杆在蒼白的光線中發出冷幽幽的寒光,門上方的方位指示燈亮著,十分張狂的紅——隻為她一個人紅著。車廂牆壁上貼著的有明星形象的海報說明著曾經繁華的一切,但現在,就更顯了淒涼,黑的窗玻璃裏反射著車裏蒼白的一切,一切太過安靜,靜得仿佛四周真的布滿了恐懼和看不見的神秘力量。


    到站時,她倉皇地跑了出去,聽著自己喘息的聲音、慌張的腳步聲、地鐵站裏空曠的回音,還有廣播裏女播音員幽幽的報站台的聲音……


    她跑了出來,把空曠的一切統統地扔在了身後。


    ——一個不正常的幾乎快瘋狂了的安靜的世界。


    沒有目的地朝前走,消化著母親剛才的話,張國榮的老歌還固執地在腦子裏回放,腦袋裏太多東西亂麻樣的糾纏在一起,反而又空洞了。公交車站的人也很少,站牌下就站著三個人。笛子站在那裏,看著前方,那些車在灰白的街道上逃命樣地穿梭。


    看到她走過來時,他覺得心被猛地撞擊了一下,血液在身體裏四濺開來。她變了,有著秧秧一樣的鬈發,和秧秧一樣多而密集的耳釘,隻是眼睛裏那種安靜而慵懶的憂傷,還頑固地停留在那裏——她還是她,卻仿佛又不是。風拂亂了她的長發,撩在她的臉上,她也不用手去撩一撩,就讓那些發絲在她臉上眼前恣意地飛舞。她向這邊望了望,很無意地,卻讓他的心幾乎奔出了身體之外。她收回目光,定了定,再把目光投了過來,那種訝異的眼神,久久地落在他的臉上。一瞬間,他感到了眩暈。


    旁邊的人在拽他,大聲地和他說笑,他還沒有醒過來,他聽見自己叫了一聲:“笛子?”


    他看見她微微地笑了笑,然後用很快的速度看了看他身旁的兩個人,她看到旁邊笑著的年輕女孩時,心裏有些綿軟的失落。


    他走了過去。他想告訴她很多話,他想要她回去,她媽媽急得很,還有外婆和爸爸……但沒有說出來,許久,他低聲問:“還好嗎?”她笑了,微微地。她眼神清澈地看了他,然後點點頭,算作回答。然後她問:“你呢?”


    “我調來這裏了。”他說,看見她的臉有了驚異的神情,就那樣一點兒,很快又平複下來,安靜地看了他。他覺得自己勉強建立的一切,在她清澈的目光下,稀裏嘩啦地倒掉了。她就有這樣的力量,不動聲色地摧毀掉你的一切堅持。


    車來了,她要上車,並不知道這車要把她帶去哪裏,她隻想離開。上車之前,她突然又轉頭了,這或許是他們最後的會麵,一生一世,也就這一麵了,於是她轉過身,走到僵立的他的麵前,看著他,看著他,然後,緩慢而低柔地說:“記得,以往的那個我,曾經,非常,非常的,愛過,以往的那個你。”


    他呆立在那裏,眼前依舊是剛剛她的模樣,被風撩到麵上的淩亂的發,發間清澈的眼睛裏有著慵懶而安靜的憂傷,那憂傷的麵上,飄拂著,凜凜的淚光。他突然跑起來,用很快的速度。


    她看見他在汽車後麵奔跑,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再安詳,是那種生離死別一樣的悲慟。他還在跑,可是,他卻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她看見他終於頹然地停了下來,停在車流穿梭的街頭,眼淚終於重重地跌落下來,落在胸口,被擊得粉碎,四濺開來。


    一進來,是一股十分刺鼻的消毒水的氣味,有人在大聲地抱怨,沒有被“非典”害死,先被這可惡的氣味給嗆死了。


    地下室大廳頂上的吊扇依舊那樣散漫地轉著,發出微弱的帶動風的聲音,還有牆壁上的扇葉的投影在幽幽地晃動著。


    風扇的下麵坐著幾個人,都是在這幾天突然失去工作的人。他們已經在這裏下了一個下午的圍棋。


    地下室裏少了許多的人,都回家了——回家,一種能讓人戰栗的念頭。


    電話裏,母親說了“回來!”她們盼望著她回去,她們沒有拒絕她,至少她們是原諒了她的,她們依然為她敞開著回家的門,那個晚歸的玫瑰花精,可以飛回屬於她自己的那朵玫瑰花,她還為她開放著。


    開門的那一瞬間,她忍不住地淚流滿麵。


    而她一直微微地顫抖,是否因為遇見了他?直到現在,她依然不確定剛才的偶遇,他調離了那座城市了?一定是有太大的壓力,她理解他。現在她一點一點地回味,他的表情、他臉上那樣震驚的神情、最後的奔跑。而他比以往瘦了,瘦了那樣多。


    走廊的燈光射了進來,她看到牆壁上那張大的照片,秧秧拿著一瓶紅酒站在他的旁邊,她從裏間出來,有些紅腫著眼睛,他們三個人,都有些錯愕的神情,看著前麵突然閃光的鏡頭。


    她關了門,拉亮台燈。房間彌漫在一種溫暖的橙色之中。


    她移走照片上掛著的包和衣服,照片上的情景遙遠得仿佛隔世,卻又真實得仿佛剛剛發生。她突然覺得乏力,她癱軟下來,坐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眼淚大顆地滑落,心裏被挖走了的那一塊空洞著,回蕩著悲傷的風。


    遊走在那熟悉的木質走廊裏,四周飄蕩著鬆節油的味道,一種刺鼻的清香。她找自己的教室,裏麵有自己的畫架、畫框、畫筆、調色板,還有他和秧秧。那麽短的走廊,卻迷宮一樣找不到終點,熟悉的景象縹緲地掠過,而她希望的那一切,卻是在另一個世界一樣地不能企及——而她明明就已經要找到了……


    醒來時,那種失落的悵惘還停駐在心裏,她回味著她對他說的話:“以往的那個我,曾經,非常,非常的,愛過,以往的那個你。”那句話同樣像雷一樣的擊中了她自己,“以往的那個我”,以往的那個我……而如今的她,更像個已經冬眠的小動物,所有一切都沉睡在她肌膚的深處,假寐一樣地沉寂著。她希望的未來,繪畫帶給她的快樂和希望,她和秧秧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目標——三十歲之前,一炮衝天!還有她的愛情,雖然加重了她的不安全感,但她畢竟還是愛了。


    她下床趴在牆上仔細地看鏡子裏的自己,看著眼瞼下方那顆深褐色的痣。


    母親叫了她“笛子”,外婆說:“笛子,回來!”秧秧說:“笛子是失散不了的,這顆痣就是一個記號,不管跑到那裏,一看到這顆痣,一下就能認出,這就是笛子。”


    “笛子……”她撫摩著那顆深褐色的痣,聽見自己嘴裏發出喃喃的聲音。


    她被自己的聲音驚了一驚。


    她摘自己耳朵上的耳環,一個一個地摘,直到把耳朵上的七個耳環都摘了下來,她慢慢地梳頭,梳那卷曲淩亂的頭發。


    她突然地落淚,看著鏡子裏的那個人呢喃地說:“秧秧,對不起。”


    而她已經覺得了窒息,茫然的未來,沒有希望的未來,潮水一樣席卷了她,淹沒了她,吞噬了她,要把她葬身海底。她聽見自己喉嚨裏啞啞地叫了一聲——她感到了害怕,假寐在她肌膚深處的希望和渴望,突然間噴發般的蘇醒,痛苦也隨著那些希望一起複蘇——她決定一一接受。沒有秧秧的世界,沒有他的生活,她要一一接受。


    走廊裏的燈光透過門上方的小窗戶照進來,打在牆上,一個規整的方格,方格停在那裏,一動不動,她害怕時間也會這樣一動不動,而她現在不能離開這裏。地下室裏有一個人檢查出得了“非典”,在以後的十八天裏,這個地下室被隔離了。


    十八天,現在看來,是個漫長的等待,焦慮煎熬著她,她要回去看她們,她知道她是她們唯一的安慰,她要帶給她們快樂和足夠的安全感,從離開父親的家的那一天起,她就這樣告訴自己,那麽,將來她要做到這點。她還要重新開始畫畫,繼續她的學業,或許她已不再要求三十歲之前的成名,但顏料和調色油的香味,她不想再離開。對所有這些,她都已經迫不及待。


    還有,他。


    他身邊的那個她,笛子是在意的,那個她會給他新的安慰,而笛子已經枯萎太久,她要再盛開一次,為了自己,為了還這樣年輕的自己。這時她想起他曾經說過,會等到她真正願意的那一天。他多傻,其實她是願意的,她多麽願意把自己給他。她抱了他的黑色衣服,就像抱了以往的那個他,磨房中那個眼裏燃燒著欲望的他,他喘息著加了力,然後又突然地停止,因為克製他有些微微地發戰。今天,她突然想讓他要了她,她流著淚,感覺到那時他的親吻,他難以呼吸一樣的喘息,他迷亂時的失控。今夜,她想把自己給了他,也仿佛一場告別,告別以往的他,也告別以往的她。


    但她心裏隱隱明白,這是一場無法告別的告別。


    現在,她走在陽光明媚的大街上,大街上的人多了起來,“非典”疫情已經有所控製。


    她要回家。


    她買了後天的火車票,排了六七個小時的隊買到的——一刻也不能等待了。


    她到電話亭給蓮去了一個電話,蓮說老板已經聯係過她,夜總會就要重新開業了,明天就開業,明天是很重要的日子,老板說一定得熱烈,衝衝黴氣,估計迪廳也快了。然後蓮要笛子過去,她們要換服裝,要豔麗的,叫笛子一起去挑。


    “蓮,我要回家了。”她淡然地回答。


    “秧秧,你要走?!可是我們都沒有接替你的人!”蓮的語氣焦急起來。


    “我來的時候你們不也隻有兩個人嗎?或者再找一個?”


    “找一個人得要時間啊!不行,秧秧,你起碼要等到我們找到人才能走。”蓮開始撒嬌。


    “可我已經買好票了。”


    “一個星期。”


    “……”


    “秧秧,幫幫我。”


    “頂多一天,我後天的火車票。”


    “一天頂什麽用!”蓮有些氣急了。


    “蓮,沒辦法,我想回家。”


    蓮讓步了,說:“一天就一天吧,先把開業這天應付了再說,大不了,以後還兩個人跳。”


    走出電話亭,她仰頭看初夏晴朗的天空,久違了的天空。她上了天橋,在秧秧和她的感覺裏,橋離天空會更近一些。


    她反身靠在天橋上,胳膊支在欄杆上,仰頭看那藍的天空,那天空,似乎真的更近了,一群大雁排列著飛過,她露出沉溺的微笑。


    她搖晃著自己的身體,初夏的風吹動著她的長發,海藻一樣在空中擺動。


    她驀然起身,看過去,空無一人。她頓了頓,慢慢地向前方走去。


    靠在汽車站的一個柱子旁等汽車,太陽照在她的臉上,長久以來沒有過白天的生活,讓她臉色蒼白。她眯著眼睛,看耀眼的陽光,十分寂寞的初夏的陽光。這裏是他們曾經碰麵的那個汽車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又來了這裏。


    初夏的天氣已經熱了,她把那黑的外套抱在手裏,跟著人流上了剛剛駛進車站的汽車。


    上車的刹那,敏感地覺得自己的包動了一下,回頭,看到一張驚慌的年輕的臉,那眼睛裏更是充滿了恐怖。


    受驚的年輕男子眼睛裏湧上了一些狠狠的表情,仿佛是在威脅,然後倉皇地下車離開。


    他轉身的瞬間,她看到他耳朵旁邊小小的一個肉坨,她呆了呆,震驚地撲到玻璃窗上,看著那個個頭小小的男子。男子頭發長而淩亂,穿著灰色的衣服,這是他給她的所有信息,但她很快發現,這個男子的身形像極了章一牧的父親。


    她撲在那裏,許久才重重地喘出一口氣來。


    那個男子還徘徊在她離開的那個車站裏,車站人不多。他眼神飄忽地掠過旁邊幾個人的挎包,同時遭遇到一道犀利的厭惡目光。他在心裏狠狠地罵了罵,啐了一口唾液在地上,然後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站在她曾經靠過的那個柱子旁,看上麵的一則尋人啟事。


    他的目光散漫地在啟事上遊移:


    “……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看見這封信,一切的努力,都徒然無效,麵對偌大的一個城市,我感到乏力,因為找不到你。我曾經在這裏碰見過你,夢一樣的相遇,而我居然傻到眼睜睜地看著你離開……


    他看得零散,不時地拿眼睛瞟著在車站裏穿梭的人流。


    “……真希望有機會再站在你麵前,請求你的寬恕,請求一切被傷害過人的寬恕,


    ……


    在我們還能夠相愛的時節裏,真希望能有機會,讓以往的那個我,能夠繼續愛著,以往的那個你……”


    汽車進站了,那個年輕的男子看到從附近趕來的同伴,兩個人交換了眼神,然後和著人群向車門擠去,在擁擠的人流中,隻看到他有一頭亂發。


    夜晚的地下室裏,她在台燈下為自己細細地化妝,牆角放著收拾好的簡單行李。


    流熒的眼,華麗的唇,輕盈的眉,頭發用喱水故意抓出一些淩亂的味道,再把那閃著暗光的七個銀環戴在耳朵上,“哧”的一聲,“黑毒”香水霧一樣在空氣中散漫開來,一陣濃鬱的香味,熟悉,親切,並且夾雜著抓不到的空洞痛感——秧秧仿佛就在這裏,但那種存在卻是那樣的不真實。


    她茫茫然地,怔怔地,看著鏡子裏的那個自己。


    她伸手抓了抓鏡子裏那張茫然的臉,眉尖突然生出一些破碎的表情,她縮回手,頓了頓——這是和秧秧最後的相聚,秧秧,這也是一場告別,我要開始新的生活,希望在彼岸,我將和你告別——和過去告別,向未來迎去,原諒我,寬恕我,然後再祝福我吧,秧秧!


    她穿上高筒的皮靴,轉身開門離去。


    門被重重地關上,震動著沒有熄滅的台燈,那昏黃的光線,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裏,一晃,一晃……


    一切,都歸於平靜,隻隱隱聽見一首老歌,不知從哪個角落,幽幽地飄來,又漫無邊際地飄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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