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妮最不喜歡的就是放假,特別是放寒假。她不喜歡過春節,到處喧囂的繁榮,更顯寂寞和飄零。


    同學都走了,肖文也走了,帶著大包的給妻子、女兒的禮物。滬妮沒有去送他,現實不允許他們暴露在陽光下,他們的愛隻能在隱蔽處,在黑暗裏。


    學校出奇地安靜和冷清。


    滬妮獨自走在校園裏,天空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已經幾天了。到處都是發黴的味道,潮濕,陰冷。滬妮把脖子縮進衣領裏,裹緊了衣服來抵擋肆虐的寒風。


    在自己的宿舍裏已經呆得快要窒息,麵前攤著的稿簽紙怎麽也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讓她分心的是一直沒有響起的呼機。肖文一直都沒有給她電話,自從回去以後。


    滬妮慢慢地走著,本來她出來就沒有什麽目的,隻是為了逃避,逃避自己沒有希望的期待,逃避聽得到花瓣墜落的過分的安靜,逃避沒有稻草握在手裏的隨波逐流。


    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人,學校在放寒假的時候很容易就變了一座空城。滬妮心裏的落寞無邊無際。她走出校門,找到一個公用電話。她撥肖文的手機號碼,撥了五位數,就沒有了勇氣。放下電話,滬妮站在那裏,想著有個和她一般大的女孩正享受著肖文的愛,嫉妒就充溢了她的胸口。她不嫉妒肖文的妻子,她隻嫉妒他的女兒。


    滬妮把傘靠在邊上,把自己完全地藏進了公用電話亭的小蓬裏。掏出一隻煙來,倚在電話上把它點燃,一點一點地吸起來。


    細雨紛飛的街頭,到處是過年前的繁華和冷清。路的兩旁已經掛滿了很喜慶的燈籠,街道幹淨整潔,但旁邊的小店鋪許多已經關門了,甚至平時生意很火的小吃店也沒有開門,但關了的店鋪門上絕對貼了紅紅的對聯。周圍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但臉上已經沒有了平時的匆忙,換上的是一副很輕鬆的模樣,仿佛什麽都不用管了,就等了過年,什麽事都要等到過完年再說的架勢。他們大多懷裏都抱了年貨,誰都想過一個沒有缺陷的富足的年。被帶出來的小孩穿著喜慶顏色的新衣服,手裏拿著做得很漂亮的糖果。有的甚至還化了妝,撲了紅紅的臉蛋,抹了紅紅的口紅,然後再在眉心點一顆朱砂痣,已經學會作秀的眼裏就帶了一些冷漠和傲氣,其實心裏是歡喜的,還愣愣的小孩就滿臉的歡喜,嘴裏咯咯地笑得歡暢。連賣報紙的小孩都迫不及待地把手裏的報紙兜售一空,臉上也有了輕鬆的,要過年了的表情。就是在這樣的歡喜和繁華裏,一個神情寂寥的漂亮的冰清玉潔的女子,穿著半舊的牛仔褲和白色羽絨服,頭發順直地披在肩上,她緊緊地蜷縮著身體,好象很冷的樣子,然後旁若無人地吸著煙,和她一點都聯係不起來地吸著煙,冷冷地看著周圍忙碌又輕鬆的人們。她和這個世界的繁華和熱鬧是不搭界的,她在繁華和熱鬧中是寂寥的一點。


    滬妮把煙頭扔在地上,狠狠地把它踩滅,然後轉身繼續撥那個號碼,毫不猶豫地,很連貫地撥完了號碼,沒有等到接通,就把電話掛上了。


    拿起傘,下了幾天的雨已經停了,路上一股潮哄哄的氣息。滬妮向前走著,沒有目的。再經過一個電話亭,再走了過去,撥著號碼,想著肖文在家裏的情景。他的女兒會怎樣地向他撒嬌,和他親熱。沒有撥完,就又沒了勇氣。幹脆撥了小舅舅家的電話,通了,家裏卻沒有人。或許是出去逛街去了吧。


    有一輛中巴車路過,看見躊躇的滬妮就停了下來。白白胖胖的女售票員啞著嗓子很快地叫著:“解放碑!妹兒!走不走?解放碑!”


    滬妮沒有怎麽思考,就上了車。


    被中巴車扔在了解放碑的外圍,滬妮走到了步行街。她發現自己是不應該來這裏的。步行街已經是人山人海,到處都是湧動的人頭,舉步唯艱。而作為市中心的解放碑,更是張燈結彩,一派繁華。到處是燈籠、彩瓢還有人扮的大卡通招搖過市,引了許多的小孩拉著大人的手依依不舍的跟隨。重慶人是愛吃的,不論大人小孩,手裏大多拿了吃的東西,加了許多辣椒的,已經紅了的各種烤串串,或者是冰激淩、雪糕甚至有人端了一次性的碗在大街上邊走邊吃,裏麵都裝了重慶的各種小吃。


    入鄉隨俗,滬妮向好吃街的一家小吃店走去,那裏的窩窩頭做得尤其精致。還沒有走到滬妮就決定放棄。那裏擁了許多的人,要買到一個窩窩頭,至少要等一個小時。滬妮喜歡這裏的熱鬧,和自己沒有關係,但充盈了整個空曠的世界,華麗喧囂,沒有一點縫隙。


    滬妮的目光又被路邊的電話亭吸引了。有一種很強烈的念頭。滬妮飛快地走著,向外圍走去,去找一個清淨一點的電話亭,她一定要給肖文打個電話,一分鍾也不想再耽擱。


    滬妮喘息著撥通了電話,緊張地等待。


    “喂,你好,哪位?”肖文熟悉的聲音。


    “是我。”這句話,用盡了她所有的勇氣和自尊。


    肖文的語氣依舊地很客套,像對一個普通朋友一樣地大聲說:“你好你好!新年好!早想給你打個電話拜年的,一直沒有時間……”


    肖文非常地客套著,電話裏還有電視的聲音,女孩不時地笑聲。滬妮掛斷了電話,肖文還在說著拜年的話被嘎然掐斷。


    旁邊有賣糖葫蘆的架子,滬妮從口袋裏掏了兩枚硬幣給那個滿臉堆笑的外鄉人,一隻手揣在兜裏,一隻手拿了冰糖葫蘆吃著,向前走著,沒有目標,有水珠滴落在臉上,冰涼的,沒有一點尊嚴的水珠。


    走在熟悉也陌生的街頭,滬妮有一刻的恍惚,她是誰,她怎麽會來到這裏,會走在這裏,在為誰哭泣。這樣個一無所有的女子,一個連自己的故鄉算是哪裏都不確定的女子,怎麽會站在這個街頭,在這樣的日子裏,為了別人的爸爸,別人的丈夫留淚。


    坐在電影院的座位上,滬妮把衣服拉了拉緊,裏麵依舊地沒有暖氣,這是個沒有辦法躲避的冬季。還有人陸陸續續地進場,帶著寒氣,零食和放鬆的喜悅。他們都是成群結隊,或家人一起,或戀人一起,或朋友一起,滬妮手裏捧著一包爆米花,一瓶礦泉水,為他們的快樂和富有的親情感動。她在等肖文的傳呼,她肯定肖文會給她一條信息,在這個新年將至的時候,並且在他給了她冷淡的回答的時候,他肯定是會給滬妮電話的,解釋和好聽的話。滬妮要的隻是一句好聽的話,他想她,他愛她,聽話,回去,在溫暖的被子裏躺著,不要深夜了還在外麵晃蕩。聽話,滬妮是很願意聽話的。等待是難耐的。瞬間,滬妮想抵抗,不再等他,不在意他,那個不屬於自己的男人。滬妮關上了自己的呼機,仿佛這樣就可以真的不再想他。


    蜷縮在黑暗中,屏幕上放的是一部周星弛的電影,一個想成為明星的小人物。滬妮笑得流出了眼淚。


    連續三場看完,滬妮起身時已經感到自己四肢的麻木,劈劈啪啪的椅子翻起來的聲音在整個電影院響起,真正地詮釋著曲終人散的悲涼。隨人群像甘蔗渣一樣地被吐到街頭,外麵已經很黑了,但華麗的燈光把夜照得燈花通明,這是個不允許有黑暗的夜晚,今天是除夕。


    滬妮上了一輛中巴車,她突然很想回家,有一個人在等她。


    下了車滬妮一路小跑。氣喘籲籲。


    回到宿舍,打開唯一上了鎖的抽屜,裏麵一個精美的小冊子裏,發黃的黑白照片上,媽媽正微笑地看著她。媽媽,過年了。滬妮小心地擦拭照片上假想的灰塵,所有的浮躁不安,全部歸於平淡。窗外,爆竹聲放肆地響起,震耳欲聾,新的一年又來了。


    很久沒有夢的滬妮又做了一個夢。她還是小時侯的模樣,穿著簇新的有花邊的棉襖棉褲,媽媽也穿著漂亮的衣服,微笑地拉了她的手,滬妮的另一隻手上,拿著幾隻漂亮的氣球,一個麵容模糊的高挑男人微笑地走在她們旁邊,太陽出奇地好,白花花地,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滬妮笑著,媽媽也笑著,男人也笑著,把滬妮抱到了肩頭,媽媽笑著仰頭看著滬妮,滬妮也咯咯地笑著,男人的臉清晰起來,那是肖文的臉,他們就像一家人一樣地,走在解放碑的街頭,比誰都要幸福……


    早晨醒來,滬妮在床頭呆坐了許久。媽媽在枕頭旁微笑地看著滬妮,滬妮問:媽媽,你一個人寂寞嗎?


    起來,滬妮又出了門。去找中午飯吃。附近的小食店都關著門,上了一輛中巴車,不是她已經很餓了,非得吃點什麽,隻是她要為自己找一件事做,找一個短期的目標,然後讓自己在這段時間裏有一點動力。


    半小時以後滬妮坐在了一家小餐館裏。要了一碗豆花,一個炒青菜,還要了一碗粉蒸肉。過年,她也應該要多吃一點的。餐館裏的客人很少,除了滬妮和老板一家,幾乎沒有別人。今天出來吃飯的人要嗎去了好飯店,要嗎都呆字家裏吃,像這樣小小的餐館在今天這樣一個奢侈的日子裏當然就沒什麽人光顧了。


    臨走的時候滬妮要了一些豬頭肉,給媽媽帶回去。


    付錢的時候那個粗粗的老板收的極其便宜,就象征性地收了一點。滬妮驚訝地問:“這麽便宜!”


    老板有重慶人特有的豪爽:“今天本來就不營業的,親戚來了,就在這裏做了自家吃的,妹兒今天到我們店裏麵來吃,也是有緣,本來都可以不收你錢的,但我們是生意人,就隨便收你一點算了。”


    滬妮付了錢,居然心情很不錯,新年的第一天,就遇到了這樣友好的對待。一個缺少溫暖的人,很容易滿足,很容易感動。


    滬妮回去,把前些天已經準備好的紙錢拿出來,在屋子的角落裏,把紙錢點燃,旁邊放著帶回來的豬頭肉。看著麵前的火焰熄滅,紙錢已燃成灰燼,滬妮爬到床上,裹緊被子,準備睡他個一下午。這是她對抗空虛的最好辦法。


    醒來,天已經黑了。滬妮毫不猶豫地起身,然後又出去了。逃避,不停地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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