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熱的火焰恣意而猙獰的舞動著,那麽的猛烈,那麽的燙,我仿佛都能感受到頭發被燎的卷曲起來,那特有的焦糊味道飄入鼻端,身邊不時地跑過些跌跌撞撞的男女,臉上都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表情,隻有從那急促而又壓抑地粗喘中,能感受到他們無盡的恐懼。


    不遠處的建築物被燒得“劈劈啪啪”地炸響著,不時飛過一些碎片,擦得我臉生疼…丹青呢,六爺呢,他們在哪兒,到底在哪兒?!我驚慌失措的尋找著,想抓住個人問問,可一伸手間,不是一把抓空,就是人影詭秘地消失不見了。


    我想放聲尖叫,大喊丹青和六爺的名字,可用足了力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眼前依舊是模糊一片,隻有熊熊的火焰清晰的燒在我的眼底,“砰!”直到一聲巨響在身後響起…


    “啊!”我猛地張大了雙眼想要逃開,眼前突然一片暈黑,人一下子又跌回了床鋪,“呼哧呼哧…”,自己的身體瞬間感到了脫力,小腿正在抽筋,很痛,一陣陣地痙攣著,隻有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著。


    我閉上眼,命令自己安靜的躺著別動,過了會兒,腿上那種難耐的痛苦慢慢地消失了,聽著自己劇烈的呼吸聲平緩了下來,張開眼,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我環視了一下四周。


    書桌,衣櫃,梳妝台依舊放在原來的位置上,披肩也靜靜的搭在躺椅上,一切都是那樣的悄然無聲,隻有落地窗上半掩的紗簾被夜風吹的輕輕飄動著,帶著一絲生氣。


    額頭感覺有些涼,我順手摸了一把,一手的冰涼,身下的睡衣也被冷汗濕透,這會兒後背已變得涼浸浸的,“呼”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又作噩夢了,自從那天的驚險紛亂之後,我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


    雖然睡衣冰涼地塌在身上感覺並不好受,可我依然不想起身,隻翻了個身,回手掖了掖被角兒,又蜷起小腿去輕輕揉捏著因為痙攣而有些僵硬的肌肉。


    也不知丹青到底怎樣了,自從那天她被督軍帶走之後,六爺就沒放棄去尋找她,我知道霍先生也一直在暗地裏尋找著,因為他一直派人偷偷盯著六爺這邊,六爺很清楚,卻隻裝做不知道。


    “清朗,丹青她沒事,隻是被煙嗆昏過去了而已,我先帶她走,回頭去找你。我保證她沒事,你自己小心…”這是督軍那晚說過的話,我一個字都沒有忘,可都快過去三個月了,他並沒有依約來找我。


    我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六爺說他可以肯定督軍並沒有帶著丹青離開上海。車站,碼頭,交通要道,早就布滿了六爺的人,要想從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把丹青帶走,除非那姓吳的會飛,這是葉展的原話。


    那天跟我說這話的時候,葉展的臉上寫滿了不容置疑,可一旁的秀娥小聲地嘀咕了句,“那為什麽還是找不到人”,又讓他立刻冷了臉色。


    想到秀娥,我就立刻想到了墨陽,墨陽也如同會飛一樣,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裏,我知道六爺和葉展曾私下裏仔細詢問過秀娥那天發生的一切,同時也在讓人尋找著他的下落。


    丹青消失了,墨陽也消失了,那晚的一聲巨響,似乎炸飛了我和親人之間的一切聯係,我拚命奔向火場,想找到所有我最重要的人,我最終找到了六爺,可也隻找到了六爺。


    想想六爺越來越深蹙的眉頭,外麵是紛亂的時局和關聯微妙的生意場,回到家又要麵對我極力掩飾下期望或失望的目光。那晚無言的一吻,讓我和六爺彼此間係的更緊,我不想他著急,所以從不問,而他也明白我的這份心意,隻是更加派了人手去尋找。


    這些日子,那些難以遮掩的疲憊就那樣的掛在他的眉梢眼角,日本人,蘇家,很可能一觸即發的戰爭,日子過得就像在天平上加砝碼,每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一種平衡,一根稻草,就可能打破眼前的一切。內憂外亂,就連那個總是神采奕奕,麵帶笑容的葉展也會不自覺地捏著眉間,臉色嚴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思緒紛擾間,天色漸漸地亮了起來,朝霞映著雪白的窗紗,帶上了一抹淡淡地粉色。我眨了眨幹澀的雙眼,推開被子坐起身來,用力的搓了搓雙頰,讓自己清醒一點。


    除了丹青和墨陽,還有一個秀娥躺在我隔壁,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個丫頭也算幸運,被那些亂磚碎石的砸下來,居然隻是壓斷了右腿的腿骨,其他隻是皮肉傷,並沒有傷了內髒。這些天一直是我在照顧她,秀娥雖然總是笑眯眯的跟我談天說地,但是她眼底也有著憂愁,因為張嬤也不見了。


    那時葉展和陸青絲都說過讓其他的仆婦來接手照顧秀娥,卻都被我拒絕了,秀娥冰涼的手一直拉著我不放,雖然她不說,但我知道她害怕,不想我再離開她。其實我的手也一樣冰涼,因為我也一樣的害怕。


    正想下床去梳洗,然後好去幫秀娥,“咚咚”一陣腳步聲從樓梯處傳來,我不禁有些奇怪,這宅子裏還真沒見過有人敢這樣沒規矩的跑動,就連一向莽撞的秀娥都不敢。


    正想著,那個急切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突然停在了我的門前,我的心猛地一跳……


    門外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我有些緊張,手指也捏緊了睡衣的領口,“扣扣”,門上輕輕傳來兩聲敲擊,我眼皮一跳,“清朗…清朗?你醒了嗎?”石頭壓低了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隔著扇門,聽起來有些模糊。


    “石頭啊,我起來了,你有事嗎…”,我下意識的應了一聲,剛想起身往門口走,突然想起自己穿的還是睡衣,“哎,你稍等一下啊”,我揚聲說了一句,就趕緊去撿了放在一旁的衣服往身上套。


    邊穿邊想著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兒,會讓石頭這麽早跑來找我,是不是秀娥有什麽不舒服了?難道說,找到丹青和墨陽了嗎?還是說…他倆出事了?!


    “嘶…哎呀”我齜牙咧嘴地吸了口涼氣,一想到丹青,手裏的動作就亂了,領口的卡子一下子和頭發鉤纏在了一起,頭皮被扯得生疼。心裏亂成一團,也顧不得疼了,用手硬扯了幾下,係好扣子,隨手攏了攏頭發,鞋都來不及提好,就趿拉著趕緊去開門。


    “是不是找到丹青和墨陽了?!還是說他們倆出什麽事了…”我一把拉開門,話已衝口而出,門口站在的石頭被我嚇了一跳,身子不自覺地往後一仰,退了半步,“啊,沒有啊,不是,不…”他結巴著說了一句。


    不是…我頓時覺得心裏一灰,說不出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的感覺。亂世裏,總是說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可是,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我皺緊了眉頭,把那個不吉祥的字眼強自從腦海中趕走。


    心依舊赤裸裸懸在半空中,任憑那股名為擔憂,懷疑,恐懼的寒風吹割著…我低低地籲了口氣,定了定心,然後勉強做了個笑容看向石頭,“那你找我有什麽事兒?”


    石頭咧了咧嘴,可笑得比我還刻意,我一愣,剛才急赤白臉地衝出來也沒仔細看,現在才發現石頭的臉色很不好,一向健康的膚色這會兒帶了些暗啞的青灰。


    他臉色怎麽這麽差,又是這麽的小心翼翼,我的眼睛忍不住張大,心髒瞬間仿佛停跳了,一口氣噎在喉頭,六爺…見我哆嗦著嘴唇死盯著他,石頭趕緊俯過身來,低聲說“你別瞎想,六爺他沒事兒,我小聲說話是怕吵醒了旁邊的秀娥。”說完,他不自覺地看了一眼旁邊緊掩的房門。


    “啊…”我用力的喘了口氣,可能是心情起伏太大太快,一時間心裏堵得要命,就這麽會兒功夫,我覺得自己的心髒簡直就和葉大少爺用來練拳的靶子一樣,狠狠地被打上幾拳,剛剛擺正,接著又是幾拳。


    石頭這臭小子,一大早裝神弄鬼的就是怕吵醒秀娥,他怎麽不替我想想啊,嚇都被他嚇死了。一手揉著胸口,正想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他接下來的一句話不抵於真給了我一拳。


    “清朗,七爺受傷了,不輕,人已經從北平回來了,醫生正在治療呢,可六爺的樣子看起來好像要殺人似的,我爸讓我上來找你去看看,嗯…有沒有什麽能幫忙的。還有,我是怕讓秀娥知道了,這丫頭又該呆不住了去添亂…”石頭眉頭越皺越緊,聲音也越來越低。


    石頭語氣低促地話我都不確定自己聽明白了沒有,愣愣地與他對視了一下,我轉身就往樓梯處跑,石頭在我身後低喊了句什麽我也沒聽清,飛快地就往樓下走,差點被自己趿拉著的鞋拌了個跟頭。


    剛過了樓梯拐角處,樓下的景象頓時讓我慢了腳步,從來沒見過那麽多人在樓下客廳裏出現,門口洪川和石虎正警戒著,門外也是人影憧憧,光頭大叔正站在壁爐前,低聲和一些人說著什麽。那裏麵隻有一兩個是我曾見過的,他們都是六爺和七爺的得力手下,想來其他人也是青幫裏身份不低的管事吧。


    強自壓抑的語調,緊蹙的眉頭,難看的臉色,空氣中漂浮著一種充滿了驚慌和憤怒的味道。“哢拉”,樓下客房的門響了一聲,大叔那群人迅速的回過身去,一個穿著淺色條紋西裝,戴著眼睛的斯文中年男子悄聲從裏麵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手裏拎著一個藥箱。


    “博易老弟,七爺怎麽樣了”,大叔快步的迎了上去,後麵眾人也趕忙跟上。孫博易,我認得他,或者說是很熟悉了,他是陸家的私人醫生,我上次受傷還有秀娥這次,都是他給治療的。


    醫術和人品都很好的一個人,醫學世家,聽說曾經去德國留過洋的,在上海非常有名,自己開有一個很大的診所。至於說他為什麽成了陸家的私人醫生,卻不是因為陸家的財勢,而是因為和六爺有著一段不為人知的交往。


    孫博易溫和的一笑,從口袋裏掏出塊兒手帕輕輕地擦著額頭的汗,態度還是一如以往的不急不緩,隻是有些散亂的頭發看得出,他也是急慌慌的被人拉到這兒的。


    “老趙,還好,七爺之所以還在昏睡,是因為在發高燒,不過這是好事,熱毒發出來就好多了,七爺受的是刀傷,外傷是重了些,可內髒並沒有受損,要不是他非硬挺著從北平回到上海,而是直接在北平休養,就不會弄得現在這樣了。”孫醫生安慰的拍了拍光頭大叔的肩膀。


    “喔…那就好”光頭大叔長出了一口氣,四周圍的緊緊地一幹人等也照做,一時間空氣中充滿了長籲短歎,空氣中凝重火爆的氣氛也放鬆了些。“孫醫生,那什麽時候七爺能好起來,不會留下什麽其他的問題吧?”一個看起來長得很精明的管事恭敬的問了孫醫生一句。


    這一句話把大家的注意力又拉了回來,孫博易一笑,“七爺的體質好,估計靜養兩三個月也就沒事了,因為他很少生病,所以一旦生病,看著就比較嚇人罷了,王掌櫃的,你放心好了,外傷我已經給他重新處置過了,內在調養就得慢慢來了。”


    大叔他們都點了點頭,要不是現在情況緊急,看著這些跺跺腳,上海灘就得抖三抖的人如此乖巧聽話的樣子,我真的想笑出來。方才有些惶急的心也慢慢的安靜了起來,孫醫生人品穩重,說話向來不摻水分,他既然說沒事,那葉展就一定不會有事。


    “好了,我還得趕回去配藥呢,各位兄弟,鄙人先告辭了”孫博易拱了拱手,旁人趕忙回禮並給他讓開一條道路。大叔親熱地把住了他的手臂,“老弟,我讓石虎送你回去,這些天就讓他跟著你,現在亂,而且你要去哪兒有車也方便些,嗯。”


    “好”孫博易點了點頭,沒有過多推辭,我想他也明白,一方麵是為了配藥尋醫的方便,另一方麵也是一種保護吧,想來現在是非常時期,要是連七爺都有人敢下手,再放倒個家庭醫生也沒什麽大不了。


    “老虎,孫醫生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眼睛放亮點,”大叔邊走邊向站在門口的石虎吩咐了一句。“您放心吧,有我在,誰也別想動孫先生一根汗毛,”石虎憨聲說了一句。


    走到他身旁的孫醫生溫文一笑,“石老弟,那就拜托了,”石虎並沒有像以前那樣憨憨地笑著,隻是嚴肅地衝他們點了點頭,又恨聲說了句,“要是這次我跟著七爺去,非把那些隻會偷襲的狗日的腦袋給擰下來不可,七爺也就不會…”他話未說完,我在樓上看見一旁的洪川不為人知的捅了他一下。


    “好了!”大叔低喝了一聲,孫醫生也是微聳了眉頭,看向大叔,“這回傷了七爺的人…”大叔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麵容平靜,隻淡淡的說了幾個字,“那個,就是我們的事了。”字字清晰而冷酷,我忍不住抖了一下。


    孫博易明了的點了點頭,回握了一下大叔結實的臂膀,就頭也不回的往外走,石虎幫他打開了門,那個年輕的助手也趕忙跟了出去。門一關,一時間沒人說話,屋裏又恢複了原來那種安靜壓抑的氣氛,讓人覺得喉嚨發緊。


    洪川關好門,無意間一抬頭,看見了我,他眼光一閃,隻恭敬的對我輕輕彎了彎身,我也禮貌的點頭回禮。大叔剛要說話,洪川做了個眼色給他,大叔順勢抬頭看見了我,他絲毫也不意外,隻衝我和藹一笑,然後對四周其他人說,“這樣吧,我們去書房談吧,在這兒說話,容易影響七爺休息。”


    四周圍著的都是人精,早就有人看見了我,卻不會多看多問半句,都低聲附和著跟著大叔往書房走。不一會兒屋裏的人走了個精光,隻有洪川依舊守在門口,我悄步走了下來,洪川對我笑了笑,又專心致誌地守護在門口。


    剛走到客房的門口,一股若有似無的藥味和血腥味就飄散了出來,我用嘴做了個深呼吸,剛想推門,門卻自己打開了,管家帶著一個女傭正端著一盆髒水和一些帶著血汙的紗布往外走。見到我都是一愣,卻沒人說話,隻是恭敬的點點頭,偏身幫我把門打開,讓我先進去。


    我安靜的走了進去,“嗒”的一聲,門輕輕地在我背後合上了。這是一件很大的套房,這時屋裏有些昏暗,天色尚未全明,厚重的紗簾也沒有攏起,家具什麽的都是朦朦朧朧的,沒等我多看,一聲低泣突然從隔壁的臥房傳來,低微卻清晰。


    我知道這間客房是個套間,臥室在裏屋,心裏越發地難過起來,想來葉展的傷勢肯定不輕,不然不會直接把他送到這裏,而不是送到樓上他自己的房間去。這間屋子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少走幾步路而已。


    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除了讓我對六爺接觸得更深之外,葉展和陸青絲亦然,心裏多少對他們也有了感情,所以葉展受了傷,我心裏並不好受。


    又讓自己鎮定了一下,這才走了過去開門。“吱呀”,盡管我竭力地小心翼翼,門扇被推開的瞬間,還是發出了些微的響動。這間屋開著燈,藥味血腥味也更重,我忍不住眨了眨眼,陸青絲那一頭烏發瞬時映入眼簾。平時那麽閃亮,那麽烏黑的長發,這會兒卻像沒了生氣似的散落在被上,床邊。


    葉展的臉被那頭黑發襯的更加蒼白,健壯的胸膛和臂膀被滲著血色的紗布緊緊圍裹著。一抹高燒引起的潮紅暈在顴骨上,卻讓人覺得他臉頰消瘦不已。那雙總是光芒閃爍的桃花眼緊閉著,劍眉微蹙,隻有輕薄的鼻翼不時地顫動著,讓人知道他還在呼吸。我用力握緊了嘴,不敢相信床上這個毫無生氣的俊俏男人,是那個永遠神采飛揚,嬉笑戲謔間就滅敵於無形的葉展。


    陸青絲的頭深深地埋在葉展的枕邊,一隻纖手毫無血色的緊握著葉展放在被外的手,指甲上塗的丹蔻,紅的刺眼。她一動不動,隻偶爾傳出一聲難以壓製的哭泣時肩頭微聳。


    等了會兒,我輕輕地走到床的另一側,彎身想伸手摸摸葉展的額頭,手剛伸出去,陸青絲猛地抬起頭看著我,我微微吃了一驚,手也僵在半空,那雙有些紅腫的鳳眼裏射出的光芒,我隻能用凶狠來形容。


    這會兒的陸青絲,就像是一頭受了傷想要擇人而嗜的野獸,如果現在那個傷害葉展的人出現在她麵前,我毫不懷疑陸青絲會親手把他一條條的撕成碎片。


    盡管心裏被那目光看得發毛,我還是伸手過去探了探葉展的額頭,很熱,熱得燙手,可這熱度也證明了一件事,他還活著,我眼睛一熱,輕輕呼了口氣,隻希望孫醫生的判斷和醫術都沒問題。


    再轉頭去看,陸青絲又如同我來時一樣的埋頭在葉展身旁,仿佛她從來沒有抬起頭那樣凶狠地看過我。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我直起身走到了窗前,那裏的紗簾半垂,不知不覺間天色又亮了些,透過紗簾半明半暗地投射在六爺淡漠的麵容上。


    從我進來開始,六爺就沒有回過頭看我,隻是一個人站在窗前,不知道在看著哪裏,又想些什麽。他背脊挺直地站著,站姿一如平常,可不知怎的,我就是覺得他的肩膀仿佛被壓上了千斤重擔,隻是他倔強地不肯說,就這麽硬挺著。


    站在他身側,我偏頭看著他,嘴巴張了又閉,卻什麽也說不出口。方才石頭說,六爺的臉色看起來像是要殺人,可現在,連這個表情也消失了。我明白,他現在不是那個平時總與我微笑相對的陸城,而是“六爺”了。


    看著麵無表情的六爺,我不禁想起了陸青絲說過的那句,“自以為是的憐憫更傷人,”可我現在不是想要憐憫他,而是讓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我鼓足了勇氣,去握他的手,甚至想著,就算他衝我發火,或是毫不留情地把我甩開,也好過現在這樣一個人承受。


    一向溫厚的大手有些冰涼,我的手指一個一個與他的緊握了起來,給他足夠的時間把我甩開。他沒動,我隻覺得自己的手也開始冰涼起來,突然一個輕輕地回握,我心頓時被熱血燙了一下,用力的握住了那隻大手,他,明白我的。


    我們就這樣無聲地站著,我卻感覺自己不安的心漸漸的平靜了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突然傳來了一陣人聲,與這裏的安靜有些格格不入。六爺眉頭一皺,臉色寒了起來。我下意識的轉頭去看,心想這會兒誰有那麽大膽子,敢在門外喧嘩。


    陸青絲卻突然放開葉展的手跳了起來,披頭散發的就想朝門外衝去,“青絲!”六爺低喝了一聲,陸青絲身形一頓,“呼哧,呼哧…”,她低低地喘著粗氣,頭發遮了臉,看不見臉色,隻能看見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老六,怎麽現在才讓人來告訴我”,門一下子被人推開了,陸仁慶臉色陰鬱的走了進來,他一眼看見躺在床上的葉展,不禁一愣,頭也不回的說,“你們不要跟進來”,聲音卻放低了些,他身後的幾個人影也立刻閃了回去,門輕輕地被關上了。


    陸仁慶一把推開了正木立在他身前的陸青絲,走到葉展床邊彎下身,仔細地打量著葉展的傷勢,又探了下他的額頭,輕輕叫了聲,“老七,我是大哥,你聽見嗎?”


    “大哥,老七在下火車的時候就不行了,他強挺著一上汽車就暈了過去,他太倔了,不過博易說,應該沒有大礙,燒完了,清醒過來就沒事了,主要是外傷,剩餘的也就是靜養。”六爺轉身走到了床邊,手卻沒有鬆開,我隻能跟著他一起走過來。


    “唔…”陸仁慶點了點頭,“孫博易的醫術我信得過,不過,要是有什麽問題,也要及時地去找別人來看。”六爺恭敬的點頭,“我知道,不過這件事不想讓別人知道,孫博易咱們信得過。”


    “你考慮的周詳,不過,要是真有什麽不好,咱們也顧不得這麽多了,老七的身體要緊”,陸仁慶皺眉說了句,又伸手輕觸了下葉展的幫帶,葉展好像有感覺似的動了下,陸仁慶慢慢地收回了手。“我明白”,六爺低聲說。


    這時陸仁慶才抬頭看向六爺,我們相握的手讓他揚了揚眉頭,他繼而溫和的看了我一眼,我趕忙低頭行禮,“陸先生好。”“唔”他笑著點了點頭。


    自從那次抓了他脖領子狂吼亂叫之後,每次見到他都不免有些尷尬,我也因為那件事“出了名,”大叔他們覺得好笑之餘對我竟然都有了一絲敬佩,不同於以前。以前大家對我也很好,可現在就是有不一樣的感覺,我聽石頭說,大叔還私下裏跟洪川那些人誇耀,自己的眼光好,雲雲。


    陸青絲也因為這件事對我態度有所改變,雖然還是那樣陰晴不定的,但脾氣裏卻沒了那些惡意。至於葉展,他卻抓著自己的衣領故作害怕的對我說,“以後我可不敢惹你了,看來以前你對我還真是客氣啊,雲大俠女,”當時被他說的我是麵紅耳赤,周圍的人哄堂大笑,六爺也跟著笑,笑得卻很溫暖。


    可現在…我低頭看了一眼昏迷著的葉展,“老六,到底是怎麽回事,”陸仁慶突然淡淡地問了一句,我回過神來,看著麵沉如水的他。六爺突然放開了我的手,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手離開的時候,又不落痕跡地稍稍用力握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看了他一眼,他臉上依然沒什麽表情,但我明白他的意思,隻對陸仁慶客氣的點了點頭,就轉身往外走,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參與的,更何況我也不想參與。


    關門的一刹那,我聽見陸仁慶問,“聽說老七是被一個女人救回來的?”我一愣,關緊了門,心裏卻想著,什麽女人。一邊又想著趕緊出門去,估計這會兒秀娥已經醒了,沒看見我一定會起疑心,不曉得石頭正怎麽糊弄她呢。


    剛一回身,就覺得屋裏有些不一樣,迷瞪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有人把窗簾拉開了,屋裏變得亮堂起來。眼光一轉間,突然發現窗邊站著一個窈窕的身影,那熟悉的背影讓我猛地倒退了一步,後背一下子撞在了身後的門上,“丹青…”,我情不自禁地喃喃叫了一聲。


    床前的那個人影兒聞聲頓了頓,姿勢優美地回過了身來,她仔細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然後笑問,“你叫我?”一口十分好聽的京片子,我怔怔地看著她那雙似曾相識的鳳眼半晌,同時問了一句,“你是誰?”


    那個娟秀的女子聽到我問的話隻是抿唇一笑,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那雙仿佛被清晨霧氣籠罩著的鳳眼,就安靜地盯著我看,帶著幾分估量也有一分了然,好像她知道我是誰似的。


    “你…”我話未說完,背後突然感覺一空,原本身後緊靠的房門突然被人打開了,措不及防之下,我一下子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一雙有力的手臂穩穩的圈住了我。


    六爺身上熟悉的味道迅速包圍了我,我隻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就安心地放鬆下來,借著他的手臂站穩了身子。原本以為六爺會放開我,可他隻是鬆開了一隻手臂,另一隻手輕摟著我的背脊往前帶了一步,然後回手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六爺輕摟著我走到了窗前站住,卻並沒有放開我的意思,我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六爺的下巴上冒出了一些青青地胡茬兒,難得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在人前六爺一向都很有分寸,從不會對我表現出什麽親密的舉動,雖然私底下會抱抱啦,摸摸頭啦。


    記得有一次被正要出門的陸青絲和葉展看見了,葉展摸著下巴一臉的壞笑,六爺還好,隻是若無其事的放開了我,倒是陸青絲對我沒好氣地哼了聲,“你臉紅什麽,六哥抱你那樣,就跟當爹的抱小丫頭似的,還摸頭…哼,有什麽好害臊的。”


    我雖然覺得非常的不好意思,可那個時候已經很熟悉陸青絲刀子嘴的個性了,對她的冷嘲熱諷也早就不放在心上,隻是紅著臉微笑說了一句,“我知道了,謝謝青絲阿姨提醒。”陸城要是我爹,那她不是阿姨是什麽?


    “哈哈哈…”那時的葉展是放聲大笑,原本鎮定自若的六爺也是“撲哧”一聲,然後就是幾聲幹咳。陸青絲惡狠狠地瞪了我一會兒,什麽話都沒說,扯著笑得隻見牙不見眼的葉展轉身往外就走,細細的鞋跟跺的木地板是“哢哢”作響。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陸青絲雖然看起來是怒衝衝地走了,但是我並沒有忽略她眼底的那抹溫柔,雖然那溫柔隻是因為葉展的大笑聲和六爺的笑容而不是因為我。


    “清朗…”六爺輕輕叫了我一聲,“嗯”我眨了眨眼,六爺正看著站在我們對麵的那個女子,“介紹一下,這位是袁小姐,唔…”六爺語氣遲疑了一下,“北平名媛,這次就是多虧了她救了葉展回來。”


    “喔…”我下意識地衝她點了點頭,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那位袁小姐卻嫣然一笑,“陸先生太客氣了,其實我也沒幫上什麽大忙,再說…”她垂下眼睫,有些自嘲地一笑,然後抬眼看向我,“陸先生太抬舉我了,名媛這兩個字我可當不起。”


    邊說她邊往前走了兩步,站到了我和六爺的跟前,微笑著挑了挑眉梢,“雖說名媛當不起,名伶兩個字還是當仁不讓的”說完她向我伸出手,“你就是雲清朗小姐吧,我聽七爺提過你好幾次了,你好,我是袁素懷,不過,一般大家都叫我另一個名字,鳳蘭。”


    鳳蘭…我微微吃了一驚,這個名字我一點也不陌生,早就聽石頭給我和秀娥繪聲繪色的描述過,北平京劇名伶,十三歲入行,十六歲時憑著一折遊園驚夢,紅遍北平城和天津衛,和上海虹濟戲園齊家班的薑瑞娉南北呼應,唱得比她們好的不是沒有,但是長得比她們漂亮的卻不多,今天一見,果然不錯。


    石頭那時口沫橫飛的,說的好像自己親眼看見過似的,其實都是聽石虎他們閑聊時說的。據說七爺每次去北平,肯定都會去大柵欄那邊的老劇場捧她的場,那邊早就謠言滿天飛,說她名義上說是七爺的紅顏知己,其實早就暗度陳倉了。


    看著那隻伸在我跟前的纖纖素手,不知為什麽我遲疑了一下,又忙伸出了手與她輕輕一握,幹幹地說了一句,“袁小姐,你好。”袁素懷點頭微笑,“你好,對了,我看起來很像雲小姐的某個熟人嗎?”我一愣,想起方才叫過她“丹青”,但還是搖了搖頭,不想再多說。


    袁素懷也不追究,她收回了手,又看向六爺,關心地問了句“陸先生,七爺現在怎麽樣了?”六爺禮貌的一笑,“有勞袁小姐掛念,應該沒什麽大事,隻是需要靜養,對了,你怎麽不去好好休息,是不是管家給你安排的屋子住得不舒服?還是…”


    “啊,不是不是,您誤會了,可能是一路上奔波,有些累過勁兒了,根本睡不著,二來也是擔心七爺的傷勢,所以忍不住來看看…”袁素懷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又想起什麽似的加了句,“我是不是打擾到七爺休息了?”


    袁素懷的聲音清脆中又帶了一絲磁性,咬字清晰,一口京片子讓人聽起來非常舒服。六爺對她微一擺手,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們身後的門“哢”的一聲打開了,我和六爺同時回頭看去。


    陸青絲探頭出來,她臉色雪白,眉頭淡的幾乎看不出顏色。她看也不看袁素懷,隻對六爺平板地說了句,“六哥,大哥等著你呢,”說完也不等六爺回答,徑自縮身回去了。


    六爺眼光閃了閃,低頭先看了我一眼,然後回頭,“唔,袁小姐,真是抱歉,按說你是客人,我們應該好好招待才對,可…”袁素懷溫柔的笑了笑,做了個很漂亮的手勢表示理解,“陸先生千萬不要客氣,您快去忙吧,不用管我。”


    六爺點點頭,又低頭對我說,“清朗,你去告訴趙叔,讓他好好招待袁小姐,然後,你就去照顧秀娥吧。”六爺的聲音有些低啞,我乖巧地點頭從命,六爺在抬頭的一霎那,悄聲在我耳邊說了聲,“我沒事,放心。”說完他轉頭衝袁素懷一點頭,一轉身又進了臥房。


    “那個,袁小姐,您跟我來吧”,不想站在這兒跟這位名角大眼瞪小眼,我做了個請的手勢,就率先往門口走去。我剛把門轉開,就差點和石頭撞了個正著,“哎喲”,我用手擋了石頭一下,石頭趕緊扶住了我,“清朗,沒碰著你吧?”他壓低了聲音問。


    我搖搖頭,示意他沒事,往外走了幾步才問,“秀娥醒了?”石頭呲牙一樂,“什麽都瞞不過你,”我好笑的看了他一眼,“除了秀娥,還有誰能把暉少您支使的團團轉啊。”石頭衝我做了個鬼臉,他正要開口,臉色突然一整,很客氣地說了句,“袁小姐好。”


    他一說我才想起後麵還跟著個袁素懷,回身看去,她一臉淡淡的笑容,正倚門而立,默然無聲地看著我們。見石頭和她打招呼,她點頭為禮,“趙先生,你好。”


    石頭咧嘴一笑,“您別客氣,叫我趙暉就好。”袁素懷聞言一笑。石頭語氣雖然客氣,但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對眼前的這個美女並沒什麽太多的反應,遠不如他跟我和秀娥瞎白話時,對袁素懷感慨讚歎的如同天女下凡似的。


    但現在沒時間去探究石頭的想法,我輕輕拽了拽石頭的衣袖,“六爺說讓大叔好好招待袁小姐,我就先去看秀娥了,”石頭聞言一揚眉,“行,你快去吧,要是有什麽事兒我再去找你。”


    “嗯,好”我點點頭,繼而對袁素懷客氣一笑,“袁小姐,這兒有趙暉陪著您,那我就失陪了,見到您很高興。”袁素懷溫和的點了點頭,“我也是,你請便。”


    我轉身往樓梯上走去,身後傳來石頭麵子上的那些客氣話,袁素懷間或應著一句半句的,顯得矜持卻不失禮貌。走到樓梯轉角的時候,我順勢看了一眼樓下,石頭正領著她朝書房那邊走去,那苗條的身影真的很像丹青,我的腳步忍不住遲緩了下來。


    原本背朝著我的袁素懷好像感應到了什麽似的,突然回過了頭來,與我的目光撞了個正著。但她卻沒什麽吃驚的表情,隻是對我點頭一笑,眉梢眼角帶了一絲嫵媚風情,那一刹那我突然發現她那雙鳳眼我為什麽會覺得似曾相識,這雙眼,很像陸青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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