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沙漠,涼得透骨寒心。


    深紫色的夜空之中,掛著一輪圓月和漫天繁星,還有那艘‘金鵬天舟’。


    天舟已卸去了金縷光袍,換上了銀白的月光盔甲,與寂寂夜色融為了一體,仿佛這頭星空本就是它光燦的衍生。


    夜,更深沉了。


    天舟,也沉下了七八十個人。


    他們就像是遲暮而歸的雁陣一般,颯喇喇地拍翅俯衝,鑽入一片黑霧籠罩的山穀之間。


    狂龍明王,端坐在丈許高的龍骨王座之上,眼色肅然。龍脊九階之下,左右分別站著五人,坐著一人——那五人正是小白龍、沒頂龍、嬌娥娘娘、半麵怪龍和一丈青。


    而坐著的那個人,位置最靠前,他戴著三尖兩刃的刀鋒麵具,看是威霸逼人。可他的眼睛卻失了威霸與銳氣,他垂目低凝、望著自己的龍骨戰袍以及那雙折斷的腿腳,口中唉聲連連——此人,正是狂龍座下大弟子‘轟天龍’。


    狂龍一動未動,嘴裏卻道:“轟天,在人前千萬莫歎氣,要抬頭挺胸。”


    轟天龍撫胸一弓,淡淡稱是,可從他體內散發出的衰弱之氣……依舊還是無法掩蓋。


    狂龍雖殺人練功,且殺的還是門下弟子。可他對內門的幾位心腹弟子,還是頗為疼愛憐惜的。他道:“為師,已經替你討回了公道,替你廢了那寶象、法象和龍象的三條左臂。以三換二,你當釋懷知足了。”


    轟天龍在乎的,根本就不是這兩條殘廢的腿,他在乎的——其實是一脈首席弟子的威名。這連日來,他明顯感受到‘半麵怪龍’對他的態度發生轉變,所有原本對他畢恭畢敬的師弟妹們,也都麵禮如常、私交逐漸疏遠。


    一個修靈的男人,還有比尊嚴和麵子更重要的東西嗎?若是可以選擇,他寧可再賠上一雙胳膊、兩隻眼珠來換取對陣三象的勝利。甚至,讓他去勢成得閹人,他也在所不惜!


    “恭迎鷹神聖駕光臨!”


    “鷹神明王,佛法通天;上蕩九霄,下震群魔;號令東玄,誰敢不從?”


    人物總是如此:人還未到,排場就已經先他一步到來。那龍窟穀口左右,是有兩排共八十八人的列隊,如長龍風箏一般徐徐飄落。他們個個身披飛凰金袍,頭戴猛禽麵具,背後更是練出了一對能在沙暴中來去自如的金鷹飛翅。


    先落地的是號子手,他嘡嘡敲起銅鑼、高喊口號道:“鷹神明王,舉世無雙;接掌神宗,萬心所向!”言罷,他又連捶了兩記銅鑼,發出那刺耳的噪聲,“鷹神所到,邪魔遁逃;無相者生,萬相者亡!”


    喊到此處,那後到的一批戲班子也踩著點、吹拉彈唱了起來。嘰裏呱啦,怪聲不斷,活像是一隊送親的和一隊送喪的,正巧碰在了獨木橋前誰都不讓。這感覺,簡直能要人恨不得熏聾自己的耳朵。


    前頭唱得起勁,而後跟進的旗幡手、護駕弟子與隨行女侍從們也是大搖大擺,目空一切地踱上龍脊長階,藐視著周遭所有龍脈的‘外門弟子’與‘新晉弟子’。


    龍窟會堂之上,這杆子招搖的鷹神弟子兀自隨著樂曲高喊頌詞。


    就算一丈青與半麵怪龍上前喝止,他們仍舊我行我素、充耳不聞。


    那號子手哼哧地一笑,白了兩人一眼,隨即朗聲道:“恭迎鷹神聖駕!”


    話畢,那所有的‘鷹脈弟子’皆左右退開,讓出了一條筆直的通路,並同聲齊頌:“弟子,恭迎師尊馭法聖駕——”


    八十八位修靈高手的嘹亮洪聲,宛如濤濤巨浪般拍打著龍窟會堂,直將吊在頂上的油燈都掂得忽明忽暗、叮當作響。


    穀口,仍是隻有風聲,沒有人。眾‘鷹脈弟子’好似早已習慣了此番場麵,他們頭也不抬,別無二話地再度躬身吟頌道:“宵小弟子,鬥膽恭迎師尊馭法聖駕、主我心骨——”


    這第二段話非但字數要比前一段多上些許,就連聲音裏所蘊含有的靈力也翻得三翻。隻聽誇誇喇喇,那會堂天花上的鍾乳石柱霎時被震得崩裂掉落,濺起了千百朵大小不一的石屑碎花。


    事不過三,排場卻一定得成三。穀口雖已有陰霾降落,但還是未見那‘鷹神明王’的隻身片影。鷹脈弟子們的背弓得更高了,差不多已與地麵平行。


    待了片刻,他們才第三趟同聲成震:“宵小弟子,無能之極!鬥膽恭迎師尊馭法聖駕,主我心骨、定我乾坤、滅我異命、生我天相!”話到此處,那些弟子們竟一個個地甩了甩袖管,像熟蝦般佝僂跪下,“弟子三求天駕親臨,求師尊顯靈!求師尊顯靈!!求師尊顯靈——”


    這一連磕頭,就像是八十八根攻城銅柱齊刷地夯在了會堂的堅硬地麵上,登時便引得地動山移、崖壁豁裂!此種災難般的可怖靈能,若不是狂龍暗中催動磅礴內勁予以壓製,隻怕不出彈指之間……這整座‘會堂龍窟’便會四分五裂、坍為烏有。


    大人物,早就想現身了。


    隻不過,有些大人物就喜歡把排場做完,才姍姍來遲。鷹神明王便是如此。


    穀口陰霾之中,忽透出了金碧輝煌的光芒。轉眼,那光芒內核開始轉動,而周圍的雲霧也隨其旋轉打圈、不斷外擴。


    很快,那左右共有八對金鵬翅翼的‘鷹神明王’便徐徐飄落。他頭戴九頭鳥金佛麵罩,其上錯鎏‘纏枝過頂金花紋’與‘八方萬佛朝宗卷’,是栩栩如生、熠熠生輝。光就這一頂麵罩之輝煌華麗……便遠比‘狂龍明王’、‘蛇尊明王’和‘金虎明王’三者全身之總和還要璀璨百倍!


    可在他的身上,還遠不止這一頂麵罩的燦爛宏光!他身穿浮雲天紋廣袖袍,其上繡有《十二無相生肖圖》。圖分三層,勾畫細膩——那金鵬飛鷹在最上,第二層是猴、狗、豬正以它馬首是瞻,最下層則是鼠牛虎鹿、龍蛇馬象其餘八道相位。


    除此之外,他的萬法權霸手套、流蘇串珠百相褲、萬相托底穿雲靴,以及背後披著的魔宗三大至寶之一——‘明尊轉世繈褓袈裟’無不象征著他的熊熊野心和必勝把握!


    鷹神明王徐徐飄入會堂。


    他高傲的頭顱始終高抬,仿佛是要用鼻孔看人。


    狂龍人如其名,狂獰不羈。他也分毫不給‘鷹神明王’麵子,隻端坐不動。


    鷹神見他高高在上,心中早生不適,於是八對翅翼向下一拍,便飄到比狂龍還高出一個身位的位置。


    狂龍的城府,遠比前者深。他不動聲色,淺淺道:“師兄,你來了?”


    鷹神明王負背而懸,垂視著狂龍道:“狂龍,多年未見……師兄想煞你了。”


    狂龍輕笑一聲,道:“嗬嗬,再有兩個半月,便是‘宗門大會’的舉行之期,到時候你我自會相見呐?何必勞師動眾,千裏迢迢來我‘黑雷龍窟’呢?”


    鷹神明王唉得否認,道:“非也,師弟此言差矣。一來,自上屆‘宗門大會’你被我打成重傷後,我是食不能安、夜不能寐,每天都想著要親自登門拜訪,向你賠禮道歉;二來,我也受得你兄長、咱們的宗主——萬相王所托,要去北國雪城辦些要事。因而此番……隻是碰巧路過,並非有意為之啊?哈哈哈!”


    他笑得輕蔑,目空一切。仿佛他就是想要用這種笑聲,來激怒狂龍明王。可狂龍已不再年輕,他已過得能被輕易激起的年歲。他淡漠道:“師兄,恐怕你此番路過是真,來賠禮道歉是假吧?你……隻是想來打探我的《無相禪功》修煉得如何了吧?”


    話,隻要被說破,也便沒有什麽好遮掩的了。


    鷹神明王邊嚀嚀陪笑,邊上下打量著狂龍……倏然,他張開摧山掀海的靈識,直撲狂龍。


    狂龍則不為所動,似是自己的周身早就壘起了固若金湯的無形天牆,絕非上界天人下凡,不可破!


    無形的天牆難尋,有形的天牆卻當真浮現眼前——那是一張張貪婪、癡癲的‘入魔佛麵’所壘砌成的結界屏障。


    呲呲!兩股勁力當空相擊,一時間便迸發出無數湛藍色的詭秘火花!


    比拚得半晌,這兩股力量仍舊旗鼓相當,就像是一架永遠平衡的天秤,不偏不倚。


    鷹神明王的眼睛一辣,他決不允許自己在眾弟子麵前出醜。他背後兩對羽翼一揮,便有七彩的神風卷入自己的靈識,並化為了一頭四首的天鵬飛掠向狂龍;狂龍也不甘當年落敗所受得屈辱,他單手一抬,凝起渾厚的‘入魔禪力’加固魔相結界。


    嗙!


    兩強相撞,又是平分秋色。


    七色的‘靈氣羽翼’與暗紫的‘入魔佛麵’皆化為碎片,如夜空星辰般飄零於龍窟會堂。


    兩人四目相撞,眸中皆是充滿著非生即死的肅殺意念。他們,是誰也不肯認輸服軟,誰也不肯低下自己高昂的驕傲。


    鷹神明王長籲了口氣,他好似下定了某種可怕的決心。颯颯,他背後披著的那塊‘明尊轉世繈褓袈裟’忽然飄揚起來,其上那褐黑色的血跡也隱約透出淡淡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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