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慈悲。”


    黃泉微微一笑,走向卷末那貪婪無度的陳光萬道:“破山大師貴為當世三靈聖之一,又是東玄第一寶刹——天願寺的方丈住持,他豈會看不破紅塵,還對世人抱有怨念呢?”


    張老三和血姬伶兒聞之,眼睛就如六月的繁星般眨個不停。他們未曾學佛,自然不懂於高僧心中,那人間的萬事萬物都是值得憐憫同情的。黃泉忽又伸出手指,指向張老三道:“非但如此,破山大師也同樣憐憫著身處地獄的你們……和我。”


    嘶嘶一吞口水,張老三更是麵如未通世事的幼童,直撓著自己的下巴問:“少俠,你是怎麽從這幅長卷之中,得知那‘破山大師’是在憐憫我等呢?”


    黃泉搖了搖頭,解釋道:“這就不是看畫就能看懂的了。畫雖然是事物的還原、藝術的精粹,但更重要的……她還是靈魂的升華。這就與詩經典籍如出一轍,其表麵上是史詩的記錄和文字的修飾,可有心人總能發現作者深層次想表達的哲學與思想,從而叩開他們的門扉,與他們的靈魂對話。”


    人世間的道理,本就大同小異,尤其在藝術。


    琴棋書畫,皆為藝術。每一件之間,都有密不可分的聯係。譬如音律是有節奏變化、高低起伏,而書法、繪畫與棋藝也是如此。藝術本就是人的情緒波動、精神靈魂,藝術就是人。


    張老三邊聽著,邊低頭看看長卷,再看看也同樣瞧得入神的血姬伶兒。他似懂非懂問:“血姬大人,敢問您是否明白了?”


    血姬伶兒起先壓根像是聾了,根本沒聽見前者問她。直到她的眼波微微一顫,淌下了一滴鮮血所凝成的淚珠,她才似是而非地頷首道:“我已懂了……破山大師他的確是在憐憫我等,他也的確是位慈悲為懷、心係萬化的得道高僧!”


    張老三雖有些一知半解,但他對畫旁的這位年輕人已有了幾分由衷的敬佩。他知道黃泉絕不是在故弄玄虛,他也明白自己的思想深度遠無法觸及高僧‘破山玄明’。他恭敬地向黃泉一拜,道:“感念黃少俠之教誨,老夫收益良多。以少俠之智,他日定能出類拔萃,傲立與東玄修靈之峰的頂端!”


    黃泉雖知對方是真心實意的肺腑之言,但他著實不覺得自己有何資本可以受此謬讚。他隻躬身回禮,謙遜道:“張判官言重了,晚輩隻是年少時學得點佛經皮毛,近日又練得一門佛功,方才能瞧出‘破山大師’高深佛心的冰山一角。”旋即,他又轉望那卷末跋書道,“況且,晚輩對這幾行詩句還存有諸多不解,想必大師他定在其中暗藏了更深奧的佛理,待我輩去參詳……”


    張老三雖是莊稼農夫,但絕非是草莽之徒,他生前除得種樹摘菜,最大的愛好便是觀畫。他雖愛畫如命,但在他心中——比命更值錢、更有意義的事,也並不少。其中一件,便是交情投意合的好朋友。


    對待好朋友,就該毫無保留地拿出真心奉獻。他忽雙掌一合,那長卷便像是裝了彈簧機括般轉動收攏,最後飄移懸浮在了黃泉的麵前。


    “送你。”張老三道。


    “送我?”黃泉疑問,“送我什麽?”


    “當然就是送這幅《秋賞流民圖》給你。”


    “不,這怎麽敢當?常言‘無功不受祿’,晚輩……”


    “欸,少俠不必過謙。你心懷廣世慈悲,已是最上乘的功德了。”


    張老三一擺手,順勢托起長卷道:“這《秋賞流民圖》雖是上佳之作,可落在老夫的手裏……嗬嗬,總有些大材小用之意。莫不如寶劍贈英雄、胭脂饋紅顏,讓少俠您好好參透其中玄奧,再來指教老夫。”


    黃泉明白,自己若是再三推辭,便是對這莊稼老漢的最大不敬。他拱手一接,心細如發地將其置於‘獵王戒’中,旋即謝道:“多謝前輩!此等贈寶之情,我黃泉定然銘記於心。他日我若明白了此作中的深意,必當前來再與君相會,煮酒細細詳聊。”


    “好,那老夫就在此靜候佳音!”


    “客氣客氣!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請罷!”


    “怎麽?”


    黃泉的眼中有些吃驚。


    張老三卻讓開了一條荒草道兒:“少俠的德才兼備,已遠超老夫。若是再與你比試鬥武,那我也當真是自尋死路、自取其辱啊?哈哈哈!”


    黃泉也不願與其兵戎相見,隻感念地獄判官之中也是人品優劣之分。他再一抱拳,謝過張老三後,便與‘血姬伶兒’揚長而去。


    “張老三,你真是一個不守承諾的偽君子、真小人!”


    黃泉二人剛邁出三五步,就聽左首枯骨泥沼裏,忽響起了尖刺的女聲。


    血姬伶兒眉首一低,攔住黃泉道:“恩公,這是‘石壓地獄’的判官——孫二娘!”


    黃泉還未回應,那泥沼便如火山的岩漿般湧起拳頭大小的氣泡。很快,這‘石壓判官’孫二娘便從汙穢中徐徐升騰。


    孫二娘,並不是一位娘子。他居然是一個渾身赤裸、筋肉橫生的粗糙大漢,不過他的性子卻和娘子一模一樣,就連罵起街來的茶壺狀都臨摹得惟妙惟肖。


    穀</span>  他胸毛一展,配著尖銳的嗓音道:“張老三,咱們倆不是說好的嗎?但凡這小子敢來闖你我的關,無論如何都要聯手將他宰了。怎的……被他三言兩語地胡說一通,你就預備背信棄義嘞?”


    張老三有些難做鬼,他這這那那支吾了好久,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唉,二娘兄啊!這位黃少俠與過去來闖關的劍客、殺手不同……他非但靈能高強,能順利降服‘血姬大人’,更是深明大義、才學過人,領會了當世三聖之一——破山大師的心念啊!你說,我們還有必要與他為難嗎……”


    “有!當然有!”孫二娘嗖地一記翻身縱躍,人就輕飄飄地站在了腐臭的泥漿之上。他完全不像是一位身高九尺的壯漢,更像是一片隨風四飛的柳樹葉兒:“張老三,虧你接掌‘舂臼地獄’已三百六十七年。你難道忘了,咱們被宣召為地獄判官時,十八層老大的命令了嗎?”


    十八層老大。


    這簡單的五個字一出,張老三和血姬伶兒皆是臉色轉白,眼裏泛出驚駭之色。


    孫二娘鐵臂對抱,虯龍般的濃眉一高一低,淡淡道:“若是十八層老大天怒降下,你我三人還有當鬼的機會嗎?”


    當然沒有!這兩人都親眼見識過‘十八層老大’的神威,縱使強如劍客鬼三郎,都隻能和其大戰七天七夜未分勝負。最後,兩人握手言和,成了朋友。


    女人,總是感性而敏銳的。血姬伶兒想起那裂滿血絲,足以嚇(he)破鬼神膽的雙眸,以及那宛如開天辟地刃的骷髏血刀,她整個人就開始瑟瑟發抖,宛如脫光了衣服身處冰窟。


    黃泉從未見過伶兒如此畏懼,就算當時被傾注了‘天帝之血’時,也沒有如此失態。他不禁低聲問:“你們十八層地獄的老大,究竟是何來曆?能讓你們這些修靈之王都如此膽寒?”


    血姬伶兒並未回答黃泉。她並不是不想回答,隻是自己的舌頭已經抽筋、牙關早就鎖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口。她怕,怕得要死,怕自己死。


    孫二娘見狀,昂起那迎風招展的胸肌與胸毛,垂目黃泉細聲道:“咱們十八層地獄的老大,乃是舊年天下第一刀客!曾獨自麵對淨世教、崇明宮和無相滅宗的三位靈皇、二十六位靈王以及一百零八位靈尊的圍剿,都能全身而退!”


    說道此處,孫二娘的言辭愈發慷慨激昂,表情也更為矯揉造作起來:“大哥他一生獨孤求敗,死在他刀下的絕世劍客有一千八百六十七人、絕世刀客有三千六百八十八人,加上其餘那些自己找上門來送死的人……他的骷髏血刀,足是沾滿了萬名刀劍好手的滿腔熱血與不甘怨念!所以,他也有個響亮的外號,叫‘血海刀中魔’!他,真乃是當世第一大至尊刀俠,其威名簡直能直震九霄,撼動天上天帝!”


    半晌,四人都沒有任何聲音。


    唯獨遲來的冷霧,縹緲地罩起了荒田與骨沼。


    黃泉莞爾一笑,道:“難怪閣下的嗓音會如此尖銳怪異,我算是找到病根了。”


    孫二娘豹眼大瞪,嗓音如鈍刀割鐵般道:“小子,你話裏有話啊?你究竟是什麽意思?”


    黃泉伸出根食指戳入耳洞,轉了轉道:“嗬嗬,沒什麽意思。一個人,能靠拍馬屁把自己的嗓子都磨尖了,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多麽堅韌不拔的毅力啊?晚輩,佩服佩服!隻不過……”


    “臭小子,你!”


    “欸,我還沒說完呢?隻不過……你也沒把話說完。”


    “我……我是還沒說完!他老人家血刀一揮,那是移山動海、星月更易,若是……”


    “慢!孫二娘,你省略的……恐怕不是這些話吧?”


    孫二娘驚呼一聲,大喊:“沒有!就是這些話!”


    黃泉哼哼一笑,道:“沒有嗎?原來你這張嘴,不止會放馬屁,還會撒謊!”


    “胡……胡說!我撒什麽謊了?!”


    “嗬嗬,他既然是天下第一刀客,又豈會死呢?”


    “人,總要生老病死!這有什麽可以稀奇的?”


    “又是謊話!你隻喊他作大哥,並非是前輩——他,豈能是壽終正寢的?”


    “我……我我……”


    孫二娘,已經被黃泉問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可有道宛如煉獄中妖風的陰鬱男聲,卻替他答來:“我,的確是死在了‘秘密’的劍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靈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太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太宵並收藏靈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