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0月16日


    祥雲小學還是幾個月前的樣子,跟村莊保持一定距離,幽靜染紅的楓樹和巨大的銀杏樹一起構建了一座秋之城堡。


    防波堤裏麵是一片金黃的田野,左邊村莊後窄窄的山峰之間露出了三角形的藍色大海,這裏的風也不像城裏那樣,在建築物的縫隙裏繞來繞去,而是在廣闊的原野上撒歡奔跑,在陽光下畫著曲線自由飛翔。


    美姝環顧四周,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現在才算活過來了!”


    “心情這麽好嗎?”


    “嗯,像要飛起來。承宇你呢?”


    “我也很高興。”


    “瞧,我們來對了吧?”


    “是啊。”


    承宇打開在裏麵插上門拴的大門,慢慢把車開到教室後麵,停下來。車的後座和後備箱裏裝滿了東西,包括生活必需品和唱機、cd盒子、書、衣箱和冰箱裏的物品等,當然也包括靜嵐給承宇的好幾個醫療箱。


    正如京姬前輩所說的,有三把鑰匙的鑰匙串放在橡樹下的石階下麵,包括辦公室大門的鑰匙和宿舍的鑰匙、陶藝室的鑰匙。


    承宇得意地向美姝晃了晃鑰匙。


    “怎麽辦?”


    “我們就用宿舍吧,又有鍋爐暖氣,又帶一個小的廚房,煤氣爐、冰箱都有,電話也可以拉一條線接上,什麽問題都沒有吧?”


    “這樣啊?”


    “是啊。以後要是有什麽需要的就從辦公室借過來用不就可以了嘛。”


    “這樣的話,我就搬東西,再整理一下。美姝你四處轉轉,就像是剛回來的主人那樣。”


    “打掃房間還是等我回來一起做吧!兩個人一起幹會更快點兒。”


    “好好照顧肚子裏我們的小公主是你最重要的工作!我不會花很長時間的,你就當散散步吧。”


    “那……我就從檢查井水的味道開始怎麽樣?”


    “你高興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承宇把宿舍的門大敞著,開始搬起東西來。美姝把木吊桶扔進十丈深的井裏,映在清亮的水麵上的自己的臉一片片散開去,那張臉滿是病容,憔悴消瘦,臉頰上的肉少了很多,顴骨有點兒突出來。


    美姝把頭發攏到耳朵後麵,露出一個微笑,她依然是美麗的,稍微化一下妝,就是一個骨感美人,美姝這麽想著,微笑自然而然地從她雪白的牙齒縫裏溜了出來。


    清涼的井水經過食道進入身體,似乎把胃清洗得幹幹淨淨,這井水的味道是在漢城無論如何也嚐不到的清爽潔淨的味道。在學校廢棄之前,附近村莊的孩子們一定愛極了這口井,體育課一結束,孩子們肯定會跑到這井邊來,而不是去水泥上鑲了瓷磚的自來水管旁。可能正是因為這冬暖夏涼的井水,這個地方才成為美姝魂係夢縈的地方吧。


    美姝掏出口袋裏裝的小水瓶,把裏麵的水倒掉,裝滿了井水。現在每天至少有一次劇痛,每次都是從胃所在的腹部開始的,但威力巨大的疼痛瞬時間就能蔓延到全身,所以美姝的口袋裏隨時都裝著強效的止痛藥和水瓶。與其說這是為了自己,倒不如說是為了相信她依賴她、從她的肚子裏一步步地向她、向她爸爸承宇和這個世界走來的孩子。


    “靜嵐啊!長期服用止痛藥也不會對孩子造成任何影響嗎?要是痛得太厲害了,止痛藥也不管用了怎麽辦?那時要注射嗎啡的話,對孩子也沒關係嗎?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


    “當然不能說對胎兒有好處,但還沒有學術報告證明止痛藥和嗎啡一定會造成胎兒不正常。從各方麵來看,用還是比不用好。處於你現在這種情況下,就必須這麽想:需要止痛藥或嗎啡的時候你也不吃藥不打針,強忍著極度的疼痛的話,這種疼痛對胎兒造成的影響要比藥物糟糕得多,嚴重的話,就不是造成分娩之後的問題了,而是可能馬上流產,或者造成臨產前胎兒的死亡,你最應注意的就是這一點。我已經讓承宇練習過了,他現在能熟練地輸液和打針了,這樣就相當於跟你在一起的有一個丈夫和一個不錯的男護士。另外,要是發生了你們兩個人難以處理的情況的話,就馬上到現代醫院去,坐車隻需要三十分鍾。想想漢城堵車的情況,這點時間根本不算什麽。去那兒找一位叫樸民植的內科大夫,我已經跟他說過好幾次了,他是一個負責任的人,會給你們安排好的。我已經把樸大夫的手機號和家裏的電話號碼都告訴承宇了。萬一夜間需要急救的話,最好出發前先跟樸大夫聯係一下,他的家就在醫院附近,他會去醫院等你們。還有,要是需要我的話,隨時通知我。承宇確實很可靠,但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不管怎麽說,隻要你來電話,我就會立刻出發去你那兒。你的預產期是三月,最少要提前一個月回到漢城來。雖然那所醫院的設施還可以,但以你這樣的情況,分娩時需要最好的設施和最好的醫生才行。從二月開始就在我們醫院住一個月的院,要想平安生出孩子來的話,至少這一點你得聽我的。”


    靜嵐的話好像還回響在耳邊。美姝走在教室後麵的土路上,經過廁所、倉庫、開著波斯菊的花壇、掛著測雨器、溫度計和濕度計的鴿子籠一樣的觀測台,眼前出現了一個長滿圓圓荷葉的小荷塘,荷塘邊有好幾株楓樹和側柏,再前麵就是那棵高大的銀杏樹。


    燃燒著一團黃色火焰的樹上掛著無數的葉子,高大地挺立在那裏。它怎麽能從陽光裏吸取那麽美麗的黃色來染黃整棵樹呢?這簡直是一個奇跡!想起十幾歲的時候,一看到銀杏樹就想寫詩,美姝不禁心潮起伏。


    落在地上的黃色銀杏樹葉畫出一個滿滿的圓。踩在黃色銀杏樹葉上的心情是很奇妙的,好像站在舞池裏一樣。什麽時候跟承宇一起跳一次舞吧,探戈、搖擺舞、薩爾薩舞,還有吉特巴,會不會太累呢?


    策劃部長的興趣是國標舞,受他影響,美姝也會跳簡單的舞步。應該把唱機放到荷塘邊的石頭上,像電影《聞香識女人》裏的阿爾·帕西諾和他的女人那樣跟承宇一起跳一場迷人的舞。嗬嗬,要是肚子再凸出一點,恐怕跳勃魯斯都沒有那種味道了。現在自己的身體情況,能跳的恐怕隻有靠在他的懷裏把腳抬起來又放下的勃魯斯了。不管怎麽說,在銀杏樹葉全部掉光之前,一定要跟承宇在這裏跳一次勃魯斯。


    美姝微微笑著,繼續往前走。


    籃球架、足球門柱、高大的國旗旗杆之間是用來燒製陶瓷的窯爐,旁邊還有一個像把烤紅薯的桶豎起來接了個煙囪似的小窯爐,主要用於泥娃娃的素燒。後麵倉庫裏堆的柴火是燒窯時用的,而燒製泥娃娃時用的是粗糠。盛著粗糠的口袋也有五六十個,生火的方法上次美姝也學了一點兒,出乎意料之外的簡單。美姝打算跟承宇一起做泥娃娃和碟子,晾幹以後燒一次試試。


    不知道到時候能不能成功地從窯爐裏拿出淡紅色的泥娃娃和碟子來?美姝想到自己可以給肚子裏的女兒做泥娃娃,不免有些心馳神往。


    “寶貝,跟媽媽一起去蕩秋千吧。”


    美姝一隻手撫摸著肚子,走到秋千那裏坐下,她幅度很小地晃著身體,用腳蹬著地麵蕩著秋千。


    “怎麽樣?心情好嗎?要是能像袋鼠一樣把你放在肚子外麵的袋子裏養大該多好呀!媽媽太想看到寶貝女兒的樣子了,袋鼠媽媽多幸福呀,把還不到手指大小的寶貝放進媽媽的袋子裏,就在裏麵吃奶,慢慢長大……”


    這時美姝感到孩子在用腳踢她。


    “你也想那樣啊?可是,還得等一等,這個美好的世界還沒有做好準備迎接你呢。”


    胎兒不停地動著,就在這個瞬間,美姝“啊”地呻吟一聲,呼吸幾乎停止了。這些壞蛋,總是在不知不覺中猛撲上來,把美姝的胃抓在手裏死命地揉來揉去,令美姝痛楚難當。


    美姝的冷汗從太陽穴開始沿著背部一直流下來,她使勁捂住胃部,喘著粗氣,用顫抖的手從口袋裏掏出藥瓶,哆哆嗦嗦地放了三粒在嘴裏,擰開水瓶連喝了幾口水,消瘦的麵頰微微抖動著。


    這種情況她已經遇到過好幾次了,每次都忍不住打寒噤,感覺到徹骨的恐懼。她似乎看到了那些在自己身體裏暗算自己的凶殘的殺人犯黑沉沉的目光,居住在體內的這股惡勢力不斷壯大,陰謀神不知鬼不覺地占領整個身體。


    令人吃驚的是一直蠕動著的胎兒一下子停了下來,好像藏在凶猛的野獸成群出沒的草原的草叢中等待媽媽回來的小羚羊一樣,屏住了呼吸。胎兒對美姝感受到的恐怖和對死亡的恐懼作出了正確的反應。


    疼痛伸出四通八達的觸角到處衝撞了一會兒,又像黑而粘長著鋒利的殼的貝類一樣縮回去匆忙消失了。美姝用雙手抱住下腹,胎兒好像非常害怕,喊著“媽媽……我怕……媽媽……你在哪兒”,她的恐懼透過薄薄的肚皮傳出來,美姝的眼淚嘩地湧了上來。


    對不起……對不起!孩子呀,你是不是感到非常不安和害怕,感覺自己像一隻獨自留在黑咕隆咚的窩裏不能飛翔的小鳥一樣呢?媽媽怎麽能讓你的周圍有那麽多壞家夥在遊蕩呢!這個媽媽似乎太不負責任了,簡直沒有做媽媽的資格,媽媽心裏好痛!如果媽媽能到你在的地方去,就有信心保護你,讓你不受任何侵犯了,但媽媽太大了,不能進到你在的地方去。孩子呀!別害怕,鼓起勇氣來!媽媽和你是一體的。我們必須互相鼓勵,跟那些壞家夥戰鬥才行。媽媽……媽媽知道你走了多遠的路才來到媽媽身邊,你從比銀河更遠的地方一個人跑來找媽媽,一定不可以失去那種勇氣呀!媽媽會一直照看你,跟你在一起的。媽媽會一直醒著,看護你,不讓那些邪惡的家夥動你一指頭。孩子呀,你不要再擔心了,一定要懷著美麗的夢想茁壯成長!這是你的任務。媽媽會照顧你的,媽媽答應你,無論發生什麽事,媽媽都不會讓那些壞家夥的手碰到你。


    孩子好像聽懂了美姝的話,小心地在肚子裏動起來,好像在回答“知道了,知道了”一樣。


    “好,好!我們的寶貝真乖,一定不要害怕,好好吃好好睡!以後可能會更辛苦,但你一定要記住,媽媽非常非常愛你,願意拿自己的生命來換你,你也一定要加油啊!知道了嗎?我親愛的寶貝呀!”


    疼痛完全消失了,胎兒也似乎發現肚子裏刮的黑風已經停了,於是像魚缸裏的魚一樣悠閑地活動起來,美姝點著頭笑了。


    美姝想要去承宇那裏,但一時間無法穩住身體,於是重新輕輕坐到了秋千上。就在身體倒著蜷在子宮裏的胎兒的腳上方,潛伏著那些壞蛋,它們不斷擴張勢力,憑借它們毒性強大的牙齒,癌細胞變成耙子或指甲的樣子,狠狠地傷害著內髒器官。即使它們暫時偃旗息鼓了,留下的影響還是讓美姝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美姝一邊調勻自己的呼吸,一邊雙手抓住秋千的繩索,把身體裏健康細胞的力量一點點匯集起來。


    一字排開的七間教室,刷成了幹幹淨淨的白色,乍一看像一列火車一樣,像在天空飛翔的《銀河鐵道999》一樣,像電影《會飛的教室》一樣,等全世界的人都睡著之後就飛到天上,在最先睜開眼睛的那個人醒來之前悄悄回到原來的地方,原來的位置。


    美姝重新找回了平靜的身心。大海方向落下的晚霞映紅了整個操場,即使不站起來看也知道西山現在已經完全變紅了,就像是用卡車運來滿滿一車的花瓣撒在那裏一樣。那些發光的花瓣隨風飄來,粘到了空蕩蕩的操場和玻璃窗上。這是最美麗的時刻,令人感動得落淚。


    藍色的幽靜和寂寞在整個學校裏不斷擴散著,操場像巨人的圍裙一樣舒展開來,兜住風,放牧著黑暗。


    我為什麽這麽想到這裏來呢?是不是我小學的時候漏學了什麽,所以有人把我重新送到這裏來的呢?如果我有什麽漏掉的,有沒能學到的東西的話,那是什麽呢?是不是忘記了什麽呢?


    美姝突然想到這些,回想起自己的小學時光來,那些回憶在空蕩蕩的操場上蹦蹦跳跳。那時既沒有對生活的恐懼,也沒有痛苦,經常跟朋友們一起玩跳皮筋、抓石子兒、跳方格,一直玩到天黑,有時候也玩捉迷藏,或者跟男孩子一起騎竹馬。


    那個梳兩條辮子垂在肩上在空蕩蕩暮色深沉的操場上奔跑的女孩,當過班長、跟男孩子玩過也打過架的女孩,朋友都說她的爸爸媽媽是教師當然應該考第一名的女孩,那個女孩一個人咯咯地笑著在操場上奔跑。


    “美姝呀!我已經把晚飯準備好了。”


    “這麽快!”


    “是啊,你別跑,慢慢走過來。”


    承宇走到銀杏樹旁,對著美姝喊道。他向美姝走過來,像穿越整個宇宙、從遠古洪荒的某地來尋找愛人的騎士一樣,一步接一步,沒有絲毫動搖地走了過來。站在承宇背後的銀杏樹勾勒出巨大的影子,枝頭閃爍的星星像耳環和發夾一樣裝飾著它。


    霎那間天黑了,霎那間變藍了,霎那間亮起來了。承宇一握住她的手,美姝就停住腳步,抬頭看了看照耀著操場和白色教室以及天空的明月與像牛眼睛一樣閃亮的星星,然後指著操場和教室說:


    “真的很漂亮吧?這裏是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世界,幽靜、孤獨和冷清侵襲過來,令我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對方的存在的星星世界。我現在似乎搞清楚自己為什麽那麽想到這裏來了。”


    瓶中時光


    如果我能存時間入瓶


    我最想做的事情


    就是保存每個日子


    直到我們老去


    隻為能與你再次共度


    如果我能讓時光永駐


    如果諾言能讓夢想成真


    我會珍藏每個日子,然後


    再一次,與你共度


    你找到想做的事情時


    卻總是發現


    已沒有足夠的時間


    我曆經尋尋覓覓


    才發現,你就是那個


    我願共度一生的人


    如果我曾有個盒子


    盛著從未實現的夢與希望


    那麽它將會空蕩蕩


    除了那些


    你為我圓夢的記憶


    ——timeinabottle


    吉姆·克勞斯的歌曲。承宇曾滿懷深情地唱給美姝聽,作為催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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