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黨校其實就歸市委組織部直接管轄,市委管組織的副書記葉青川兼的就是黨校的校長,所以呂遠調市委組織部也算本係統內的人事調整,手續簡便得很。人事部門按照公務員的考試程序,到時把他納入公務員的招考範圍,補一下考試手續,就完成了。


    呂遠本來應該到市委組織部的秘書處工作,可中間卻出了他沒想到的岔子,起因是自己在同學聚會的酒桌上,說走了嘴。他的同學王均是市**分管財經的副市長王誌恒的兒子,聽說他要進市委組織部了,便也嚷嚷著要和他做同事。等呂遠到組織部報到的時候,王均已經早他半個月坐到了秘書處部長秘書的位置上了。呂遠心裏雖然有些別扭,但一想人家老爹的位置,就不去深琢磨了,樂嗬嗬地到農村組織工作處上班去了。


    到了辦公室裏,農村組織工作處的處長楊敬賢給他介紹處裏這八個人,呂遠嚇了一大跳:除了自己是個白丁,在座的有好幾位都是來自市教委、市廣播電視局、市民政局的科級、副處級幹部,隻有自己是個黃嘴鴨子——還沒褪淨的雛兒。他跟在楊敬賢處長的後麵,畢恭畢敬地和坐在辦公桌前忙著手頭工作的人依次握了握手。不過,他從這些人的眼光裏看出了異樣。呂遠心想:他們是不是覺得我沒有資格坐到這裏來呢?


    農村組織工作處一共十一個人,處長是一正二副,科員是整整八大金剛。本來一個月前人員還是穩定的,但是有一個幹了十年的老資格、名叫王永的幹事,被派到下麵渾河縣去當主管組織的縣委副書記去了,所以剛好空出一個位置來。呂遠戰戰兢兢地坐在那個有些破舊的桌子前,笨手笨腳地打開那個老式的聯想電腦,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心裏直突突。他見處長介紹完了,大家禮節性地鼓鼓掌,就都回自己位置上去了。呂遠不知道自己該從哪裏開始機關生活,仔細想了想昨天老爸告訴自己的話:掃地、抹桌子、打水,這三項活新來的多幹幹總是沒錯的。他就走到放暖水瓶的一張破舊辦公桌前,掂了掂暖水瓶,結果發現裏麵都裝得滿滿的,隻好尷尬地放了下來,又輕手輕腳地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


    一入侯門深似海。呂遠現在深刻地領悟了這句詩的真意。他又打開電腦,看了看自己的前任在電腦桌麵上留下來的文檔。這十七寸笨頭笨腦的顯示器,讓他一陣陣發暈,裏麵的文章讀起來更是味同嚼蠟,全都是“如何加強基層黨組織建設,村委會基層組織強化領導作用縱橫談”一類的八股文章。可最難得的是,這些同一內容的文章竟然寫得花樣翻新,使得呂遠深深佩服起這位王永前輩來了。


    坐得實在無聊了,呂遠起身拿起暖瓶,又在茶幾上拿了一個待客用的白瓷茶杯,在旁邊的茶葉筒裏捏出一撮兒茶葉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端回到桌子前。順手從報架子上又抄回了一遝《人民日報》,他也想享受一下喝茶水、看報紙的機關生活。可剛喝了一口茶,嘴就被燙了一下,這時他發現對麵桌的孫德勝正用詫異的眼光看著自己。呂遠似乎覺得自己做得有些不得體,但哪裏不得體,他又想不到。等他再打量一番那個從技術監督局調進來已經五年的老科員孫德勝時,才恍然大悟:老孫的茶杯已經隻剩下茶水底了。他趕緊放下手裏的茶杯和剛看了頭條社論的《人民日報》,起身又端起暖瓶,給其他幾位老同誌挨個斟滿了茶杯。


    呂遠這一舉動,迅速換來了友好的反饋,大家都放下了手裏正幹著的活。孫德勝先開口說:“小鬼,你厲害啊,先告訴我們你爹是誰,以免我們開玩笑的時候刮連到你爹。”


    呂遠說:“我爹你們想刮連也刮連不上,他在我們縣的沙河中學裏當老師。”


    孫德勝嘴一撇,不屑地說:“別打馬虎眼兒啊,怎麽著也得是個校長吧?”


    呂遠見老孫雖然外表很嚴肅,卻是個口無遮攔的家夥,就假裝一本正經地說:“校長俺老爹還真不稀罕當。那個校長年底得乖乖地給俺老爹送禮。”


    “你看看,我說你來曆不凡吧?你不願意告訴我們就算了,點到為止,點到為止。”


    市教委調來的四十多歲的錢和平在一旁製止孫德勝說:“不要亂問,同誌間還是不要談論這麽庸俗的問題。小心隔牆有耳,我們教育口的水深著呢。”


    就這樣,大家七嘴八舌地都跟呂遠搭上了一句話,才讓呂遠緊張的心情略有些放鬆,看起來這地方雖然沒有黨校活得自在,好像自己還能熬得下去。


    中午在機關食堂裏吃飯的時候,呂遠看見了湯震江。他趕緊端著不鏽鋼的快餐方盤湊到湯處長麵前,見身邊沒有別人,就笑嘻嘻地跟他說:“湯處長,您不能把我弄進來就不管了,我現在是心裏沒底啊。他們老以為我是‘寡婦生孩子——上邊有人’,可我上邊有沒有人隻有您心裏有數,整個市委大院,我就認識您一個人,你還得繼續幫我,我就賴上您了。”


    湯震江喝了一口雞蛋西紅柿甩袖湯,慢條斯理地對呂遠說:“小夥子,沉住氣,進到組織部裏,你得裝穩重,想開玩笑咱們哥倆到別的場合去放肆地開。記住那句名言,叫‘老要張狂少要穩’。沒活兒幹你就看看報紙喝喝茶水學學文件,別著急,以後的活要是累不死你,就算我今天這話白說了。”


    呂遠心領神會地笑了笑,等他笑完回頭時,發現市委機關食堂裏有好多人在看著自己。他這才領悟到湯處長為什麽一個人在吃飯了,因為他的位置十分敏感,大家都不好意思在公開場合表現出與他的親近來,隻有自己冒冒失失地坐在他身邊,還放肆地笑。於是他收斂了笑容,低頭對付起眼前的午餐來了。


    明江市是全省第二大省轄市,一條大江橫貫城市中心,使這座城市增添了濕潤的氣息和美麗的景致。天氣寒冷時,江岸上的霧凇銀裝素裹的別提多妖嬈了,這兒真是不可多得的冬季旅遊的好去處。呂遠當初到這個市的市委黨校報到時,就覺得這裏比自己家鄉那個小縣城強太多了。


    吃完午飯,他從辦公樓走到江邊的觀光帶上,扶著欄杆,吹著習習的江風,心想:我得好好幹,最好是在組織部裏熬幾年,被派到一個有實權、福利待遇好的單位,哪怕是弄個處級的巡視員也行啊。就在這裏娶妻生子,再把父母接過來養老,這輩子也就算比較風光了。在沒進市委組織部之前,這一切隻能是夢想。還是老爸說得對:寧當雞首,不做牛後。自己沒有選擇留在省會城市,到這個北方江城來,步驟看來是走對了。


    呂遠這一天除了給同屋的老同誌們倒了幾回水之外,就靠《人民日報》、《黨建經緯》才熬過了這一整天。


    下午五點半,副處長黃詠春過來通知大家說:“楊處長在銀地酒店安排了便宴,歡迎呂遠同誌加入我們農村組織工作處,大家趕緊打電話跟老婆請假。這是處裏的集體行動,誰也不許缺席,有其他約會的,一律取消,這也是王永離開之後,我們處的第一次全家福。楊處長說了,所有借口在今晚都不是借口。”


    呂遠對麵桌的孫德勝接話說:“一定要去,給呂遠的接風酒,誰不去除非死了爹娘。”


    孫德勝的話惹來大夥一陣笑罵。在大家的笑罵聲中,呂遠看到黃詠春副處長的眼裏露出幾分不屑的光亮,趕緊替孫德勝圓場說:“多謝各位老前輩捧場!其實我不在乎喝不喝酒、吃不吃飯。我現在什麽都不懂,希望能跟幾位老同誌多學學,看看你們在機關裏的為人處世之道。孫大哥,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不拘束、開始融入這個集體的人,今天飯桌上我一定要敬你一大杯酒。”


    黃詠春收斂起眼裏的不屑,換上很燦爛的笑容說:“對,小呂,你就多敬德勝幾杯酒。他現在回家晚了,嘴裏要是沒有酒氣,人要不帶醉意,老婆這一晚是絕對不會讓他睡著的。”


    呂遠不解地問:“這是為什麽呢?”


    這一天裏始終悶聲不響的陳政,是從衛生局調進來的,他蔫哏地說:“這是為什麽呢?老孫心裏明白,一個成熟又成功的男人不喝酒又回家很晚,那是為什麽呢?總之那是很難過關的,那絕對麵臨一場殘酷的紅樓夜審。”


    一陣笑鬧聲中,大家下樓坐進了麵包車,直奔銀地大酒店而去。


    當晚的菜十分豐盛,螃蟹、基圍蝦,這些在東北地區賣得很貴的東西都上來了。喝的是五糧液白酒和雪花幹啤。


    楊敬賢處長早就坐在包廂裏那個主陪的正位置上,等著有一會兒了。他見人都到齊,就端起一杯五糧液酒,說:“今天晚上我們可是豬八戒啃豬蹄——自己吃自己的。不為別的,就為給呂遠同誌接風,增進全處同誌們的相互了解,使我們以後的工作能幹得更好。為什麽這頓酒我沒去找咱們處的友好單位來給消化呢?因為我要讓小呂知道,我們處是個沒有活動經費的清水衙門,大家的福利和處裏小範圍活動的費用,都要靠我們自己掙出來。從明天開始,這個掙錢的活,就落在你小呂身上了,那就是征訂明年的黨報黨刊。來,閑言少敘,讓我們大家一起舉杯,祝小呂工作愉快,進步神速,喝個全處的團結酒,大家一起幹一個!黃處你負責監酒,誰要是杯裏滴下一滴酒來,就罰他出個節目,大家說好不好?”


    在一片叫好聲中,每個人都仰頭幹下了杯裏的五糧液。呂遠十分厭惡白酒的辛辣味道,但這是為自己接風的酒,也隻好仰頭幹下去了,馬上就被嗆得滿眼都是淚。坐在他旁邊的孫德勝看見他喝完酒後齜牙咧嘴的樣子,笑嗬嗬地說:“能喝半斤喝八兩,這樣的人才要培養。一看你小呂就沒怎麽喝過白酒,能這麽痛快地幹了這杯,你很有前途。”


    呂遠被那高度數的五糧液酒噎得都說不出來話了,不管孫德勝說什麽,他都隻有點頭的份了。接下來是兩個副處長黃詠春和聞世軍分別提議了一杯酒,也無非是說歡迎呂遠加入、全處的同誌要加強團結之類的話。


    三杯酒下肚,呂遠吃什麽菜都覺得跟木頭渣子一樣沒味道。他看著自己的三位直接領導,說的話一個一個都十分的冠冕堂皇,不由得想起來牛群的相聲《領導,冒號》裏的台詞:為了紀念巴普洛夫誕辰一百周年,我們吃個烤鴨子……


    還沒等他把那個相聲和此時的場麵完全對上號呢,孫德勝用腳踢了他一下,說:“小呂,趕緊回敬一杯。”


    呂遠仗著三杯酒下肚,拎起自己麵前的五糧液酒瓶,起身從楊處長開始轉了一圈,給每個人都親手斟滿了一杯酒。飯店的服務小姐本來已經做好了斟酒服務的準備,可被這個突然殺出來的愣頭青給打亂了節奏,弄得整個酒桌一片混亂。長到二十七歲,根本就沒喝過幾次白酒的呂遠這時候酒已經上頭了,他的膽子也變大了。


    倒完酒後,他就站在楊處長的身邊,舉起酒杯大聲地說:“我今天很高興,我高興得很。說點啥呢?我不會說官場的得體話,就給大家朗誦一首詩吧。”


    這句話剛說完,孫德勝端起酒杯騰地站起來,大聲喊道:“好!沒想到我們組織部還調進來一個詩人,衝你這個勁頭,我先自罰一杯。”說著,他舉起酒杯剛要朝自己嘴裏倒,被陳政給拉住了,說:“老孫,你饞酒也不差這一時,聽呂遠朗誦完再喝。再說了,站起來喝酒,要罰兩杯的。”


    孫德勝被陳政一拉,也就隻好順勢坐回到座位上了。呂遠借著酒勁說要朗誦一首詩,本來想朗誦郭小川的《祝酒歌》,還在琢磨裏麵的“衙役醉了是因為他受賄”這一句是否犯忌諱的時候,結果被孫德勝橫插了這一杠子,一打岔就忘了。情急之下,他搜腸刮肚地把帶“酒”字的詩詞迅速過濾一遍,見大家都在靜靜地等著自己,開場的客套話也忘了說,慌忙隨口朗誦道: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這幾句不著邊際的李白的《將進酒》一出口,把楊處長在內的所有人都給鬧愣了。靜默了一秒鍾之後,楊處長才端起酒杯說:“好,好詩!小小年紀,竟然學會憂國憂民、感歎人生了。來,大家一起幹一杯,為小呂的好詩捧場,同銷萬古愁!”


    喝完酒,楊處長又說:“為了小呂朗誦的好詩,我給你們講個笑話助助興。話說一個乞丐對馬路上等紅燈的轎車敲敲車窗說:給我點錢。裏麵的先生看了下,說:給你抽支煙吧。乞丐說:我不抽煙,給我點錢。先生說:我車上有啤酒,給你喝瓶酒吧。乞丐說:我不喝酒,給我點錢。先生說:那這樣,我帶你到麻將館,我出錢,你來賭,贏了是你的。乞丐說:我不賭錢,給我點錢。先生說:我帶你去桑拿房享受‘一條龍服務’,費用我全包。乞丐說:我不嫖妓,給我點錢。先生說:那你上車吧,我帶你回去,讓我老婆看看,一個不抽煙、不喝酒、不賭錢、不嫖妓的好男人能混成啥樣!”


    楊處長一講完,桌上一陣爆笑。這突然爆發出來的笑聲,讓呂遠很慚愧,他自己笑晚了一點點,有些懷疑自己的幽默感稍遜大家一籌。


    這時候,孫德勝到底站了起來,完成了自罰一杯酒的許諾。


    一頓酒,你敬我我敬你的,喝得好不熱鬧。醉眼惺忪中,呂遠覺得都說官場複雜,但他在自己這個處裏,卻沒發現什麽勾心鬥角的蛛絲馬跡,反倒覺得這個處的同事還是很團結的。這讓他有些不解,又讓他有些竊喜。他現在知道,自己這個剛剛混入官場的雛兒,在這個潛規則說不清道不明的要害機關裏還是能夠生存下來的。


    這一晚的白酒,一共喝了五瓶,啤酒也喝得不計其數。呂遠之所以能頂下來,沒有醉倒在酒桌上,是因為他中間去洗手間連續吐了兩次,才使自己沒有當場被放倒,還能夠踉踉蹌蹌地去打車,回到市委黨校給他保留的單身宿舍裏。


    第二天酒醒後,呂遠差不多把昨晚上喝酒的場麵都忘光了,但他覺得從處長到同事還都挺有人情味。這讓他心裏覺得溫暖了起來。在論資排輩的農村組織工作處裏,隻要自己熬下去就有出頭天,於是他繼續對自己的組織部工作保持著應有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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