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似乎覺得波瀾不興的日子太過平淡了,便連續不斷下起了大到暴雨。在這個雨水偏少的地域裏,連續3天3夜的降水是很罕見的,江水持續不斷地上漲,帶來了抗洪的壓力。市委市**幾乎所有的機關幹部,都被派到大江沿線容易發生險情的地段抗洪去了。


    呂遠也發了個雨衣,一把鐵鍬,負責在城郊大江拐彎處的廣洪鄉大堤上監測險情,駐明江市的部隊官兵也都上了大堤,晝夜不停地往大堤薄弱處碼放裝滿了泥土的編織袋子。


    看著渾黃湍急的江水不斷上漲,呂遠心想,在發了威的大自然麵前,人的能力還是顯得渺小。廣洪鄉這個險段上負責的是市委常委組織部長秦暉,上級命令嚴防死守,責任到人,這一段堤壩的防守工作是秦暉承擔著領導責任。


    呂遠被分到部長這個組,也是市委防汛辦公室擬定的名單,看中的就是呂遠年輕,可以幫助秦暉跑跑腿,做好通訊聯絡工作。左側的廣洪鄉不但是全市的蔬菜基地,大名鼎鼎的省重點企業,明江化工集團的廠區也位於江岸的右側,明江化工集團也出動了工人到這段大江的轉彎處來配合抗洪。


    在廣洪鄉這段容易出問題的堤壩上,聚集了500多名部隊官兵和500多名明化集團的職工,再加上市委市**抽調的20多名機關幹部,都歸秦暉統一領導。


    秦暉命令呂遠寸步不離跟著自己,好及時傳達各種應急的命令,呂遠深知這是自己在部領導麵前絕佳的表現機會,就打起12分精神,在整個江堤上跑來跑去做著通訊員的工作,濺得滿身都是泥水,連臉上也全是泥點子。


    最危急的時刻是在第三天後半夜出現的。當時呂遠和秦暉正在臨時用作廣洪段抗洪搶險指揮部的軍用帳篷裏,突然聽到江堤上有人喊:“快來人,壩上出現管湧了。”正坐在稻草袋子上打盹的呂遠,聽到喊聲拎起鐵鍬就跟在秦暉的後麵衝了出去。


    出現管湧的部位是在江堤的底部,江水滲透了年久失修的河堤,像噴泉一樣從壩根兒上流了出來。解決管湧的唯一辦法,是往江堤靠江水一側的洞裏填充大石塊和滿裝泥土的編織袋。


    秦暉和呂遠趕到時,幾個部隊的戰士已經手拉手跳進了江水裏,正往出現管湧的地方打著木樁,還有一些人抬著編織袋往出現管湧的部位扔著。秦暉看見那幾個打樁的戰士都被衝得七倒八歪的,就命令道:“再多下去一些人組成人牆。”


    站在秦暉身邊的呂遠什麽話也沒說,脫下雨衣就跳了下去。湍急的江水把江堤的漏洞越衝越大,既沒有石頭又沒有大型工具,全靠人工填充的速度遠遠比不上洪水破壞的速度。


    呂遠雖然胳膊挽著兩個戰士,可他漸漸覺得自己的腳已經踩不到江底了。黑暗當中隻有幾束手電光照著,破損的江堤和大壩忙碌的人群,突然又有人大喊一聲:“要潰堤了,趕快撤!”


    呂遠隻覺得有一股強大的吸力把自己帶了出去,他手忙腳亂地撲通著卻無濟於事,不知道自己被衝到哪裏,隻覺得夜晚一片漆黑,而自己在水裏漂浮的過程十分漫長,他的腦子裏迅速閃過了許多亂八七糟的念頭,先是父母趴在他的屍體上哭,接著又是張蕾蕾狠命打著他的臉,罵著他。就這樣稀裏糊塗想著,呂遠開始害怕起來,他心裏說:“這下完了,我要死了。”


    盡管是8月份,可夜晚的江水也凍得他快要失去知覺了。浮浮沉沉的過程當中,呂遠的腦袋被飄過來的木樁撞了兩回,腫了兩個大包。但也就是這兩次撞擊,使呂遠保持著清醒。他最後停留的地方,是一片一人高的玉米苗。那片青紗帳把他生生擋了下來,也把他刮得渾身是傷。


    他站起身才發現自己腳底下踩到地壟溝了,此時他已經被衝出十多裏地了。他看不到堤岸,隻是遠遠瞅見了明江市內幾棟高大的建築上明亮的燈火。呂遠想,我終於能活下來了。可又一個可怕的念頭占據了他的腦海:不知道現在秦部長是不是安全?按理說,他站在江堤上不會出什麽大事吧?


    第二天天亮時,又冷又餓的呂遠好容易走到了廣洪鄉的大窪村,到了村裏他才發現,一共有5個人和他一樣都被衝到這個村的玉米地裏來了,另外4個都是20歲左右的小戰士,其中一個已經死了。


    村裏正組織村民到處尋找其他被衝下來的人,看見呂遠跌跌撞撞走過來,村民上前把他的衣服扒了個精光,給他披上一件棉軍大衣,還給他喝了兩口白酒。一夜沒睡的呂遠,心裏一放鬆就睡了過去。等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戶村民家的火炕上,炕燒得很燙人,他頭上被浮木撞上的部位也纏上了繃帶。


    此時,已經是過了中午1點,呂遠知道自己的手機和身上的錢包早被衝得沒影兒了,他問這戶孫姓的村民:“家裏有電話嗎?我得打個電話。”


    村民說:“村裏的座機電話都癱瘓了,我出去給你借個手機來打。”


    等呂遠撥通組織部幹部處的電話時,電話那邊驚訝地問道:“小呂,你還活著?你受傷了嗎?千萬別放電話,權部長要和你通話。”接電話的是幹部處處長佟寬新。


    呂遠在電話裏聽見佟寬新跑出辦公室的腳步聲,一會兒權副部長過來接了電話,他帶著哭腔說:“呂遠啊,你怎麽才來電話,我們找你都找瘋了。”


    呂遠聽到自己的主管領導焦急和關切的聲音,鼻子一酸,眼圈也紅了,他說:“權部長,我太累了,腦袋也被江裏漂著的木頭碰傷了,就在老鄉家的炕上睡了一覺。秦部長現在還安全嗎?”


    “安全什麽啊,秦部長昨晚也在江堤上被衝走了,他根本就不會遊泳,屍體是在下遊水興村找到的,他被衝到了一棵樹上,嘴裏全是淤泥,很慘呐!”權部長邊說邊哽咽起來了。


    呂遠大吃一驚說:“什麽!都怨我當時光顧堵管湧去了,沒有照顧好部長,我現在馬上就往回趕。”


    權部長說:“你可千萬別動,現在安全是第一位的,我派車繞路去接你,然後把你拉醫院去好好檢查檢查。”


    由於通往大窪村的道路都被衝毀了,市委組織部的車繞了二三十裏遠才把呂遠接回到市裏。他一進市委大院,就看見所有同誌都站在院裏等著他。權副部長、楊副部長都過來和他緊緊擁抱,眼睛裏邊全都是淚水,部裏的其他同誌也都圍上來看了他的傷勢,噓寒問暖。


    呂遠頭纏繃帶、身穿棉軍大衣的形象讓人印象深刻。權部長說:“你馬上去醫院檢查一下頭部的傷。你的表現市裏領導也知道了,等你養好傷後,肯定要給予表彰獎勵。”


    呂遠卻擦著眼淚內疚地說:“還是給我處分吧,我沒能照顧好秦暉部長。”說完,他蹲到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最後還是被部裏的人七手八腳抬上了麵包車,送到市人民醫院去了。


    一番x光、核磁共振檢測下來,發現呂遠頭部的傷不十分嚴重,但是由於在泥水裏泡了半宿,頭部的傷口有點感染了,腫起來兩個大包,醫院就把他的頭發都剃光了,清理完傷口,一共又縫了5針。醫生看呂遠有點發燒,就給他掛上點滴,送進病房裏住院去了。


    這次抗洪搶險一共有4個傷員,都被安排到了以前專為老幹部服務的特護病房裏,進行了特殊的護理和治療,這是市委書記牛樹國親自下的命令。


    晚上十點多鍾才知道信兒的張蕾蕾一家,全都趕過來了。張蕾蕾看著頭上包著繃帶,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的呂遠,一下就撲過來了,說:“你怎麽也不給我打個電話,我們全家聽說你失蹤都嚇死了,我也哭了好幾場了。”


    呂遠見到張蕾蕾全家也像見到自己親人一樣掉下眼淚來,他哽咽著說:“我們部長死了,都是我當時頭腦不冷靜,沒有照顧好他。”


    張湘過來握著呂遠的手,安慰他說:“這和你沒關係,是秦暉自己以身作則,身先士卒。當時河堤塌方,被衝進水裏有好幾百人,誰也來不及躲避,可惜秦暉不會遊泳,也沒穿救生衣,要不就不會出現這個悲劇了。”


    這次百年不遇的洪水,共造成秦暉在內的4名同誌犧牲,5名同誌受傷,和秦暉一塊犧牲的是3個剛入伍的小戰士,全都不滿20歲,他們被追認為烈士,明江市3天後舉行了追悼大會。呂遠堅持要到市委禮堂去給秦暉部長送行,部裏隻好派人用輪椅把他推到現場去了。


    這一天是呂遠一生當中流淚水最多的一天,除了悲痛以外,呂遠突然覺得,淚水好像把自己變得庸俗麻木、隨波逐流的精神狀態洗刷了一遍。他暗暗發誓:我要重新振作,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對百姓有益的好公務員。


    一個禮拜以後,出院上班的呂遠被評為“抗洪搶險模範人物”,明江市人民**給呂遠破例發了10000元獎金,並晉升一級工資。可呂遠沒有絲毫的喜悅之情,他變得不愛說話了。


    市委組織部抽調他和宣傳部的人一起撰寫秦暉部長的事跡材料,在全省的廣播、電視、報紙上大篇幅宣傳優秀共產黨員、模範幹部秦暉烈士的先進事跡。


    接下來,呂遠又被選入了秦暉先進事跡巡回演講團,在全省各地巡回演講,介紹秦暉的先進事跡。巡回演講團來到久安縣時,呂四驥和妻子才知道自己兒子九死一生,差點兒成為烈士。當天晚上把呂遠接回家裏,請來呂遠的好多同學一起大擺家宴,慶賀呂遠大難不死。在座的同學跟呂遠開玩笑說:“過去真沒看出來,你呂遠身上還有英雄氣質,大家敬英雄一杯。”


    呂遠喝完酒生氣地說:“什麽是英雄,當時要不是人手不夠,我也不能跳到江裏去,要是知道江堤那麽快就決口了,我應該保護我們部長到安全的地方去。”喝了很多酒的呂遠,提到秦部長又開始號啕大哭起來。


    這晚,睡在自己18歲以前睡過的、伴隨自己長大成人的床鋪上,呂遠做了一宿的噩夢,夢到的都是無邊無際的洪水把自己淹沒的場麵,任他怎麽掙紮都隻能隨波逐流。


    一個月過去了,完全動用真情的演講,讓呂遠嗓音嘶啞、身心疲憊。返回到明江市,他又病倒了。


    最先發現呂遠精神狀態有問題的是張蕾蕾。不知道為什麽,呂遠開始不接自己的電話了,張蕾蕾還以為呂遠出了名,是不是有什麽外遇了,就特意去黨校的單身宿舍查夜去了。


    她特意選的時間都是在10點以後,她既害怕真的在呂遠房間裏堵到別的女人,又總想看到真實的情況。結果,她連續3次跑到呂遠的宿舍裏,看見的都是躺在床上發呆的呂遠一個人。他對衝進來的張蕾蕾不鹹不淡沒什麽反應。


    張蕾蕾跟爸媽說了呂遠這些奇怪的舉動以後,張湘特意去了一趟市委組織部,找現在正主持工作的楊敬賢副部長談了一次。他說:“呂遠自從秦部長犧牲以後,精神狀態很不正常,他可能是太過內疚了,老是一個人躲在房間裏發呆。”


    楊敬賢說:“我們也注意到了呂遠的問題,他現在上班就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不和別的同誌說話,交給他的材料也不能按時完成。”最後,兩個人達成了一致看法,給呂遠放一個月假,去外地療養,同時找個心理醫生給他做做心理輔導。


    張湘沒敢把呂遠的情況告訴呂四驥,自作主張把呂遠接回自己家裏。呂遠的抑鬱症狀現在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他對吃喝、看電視、上網、看書全都不感興趣,老是一個人躲在房間裏,或者把自己關進衛生間,插著門,一待就是一兩個小時。


    張湘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幫張蕾蕾請了一個月的假,讓她專門陪著呂遠到海南玩了一趟。六日雙飛遊結束的時候,張蕾蕾帶著呂遠從海南直飛北京。張湘通過中央電視台的一個電視編導,給呂遠找了一個北大心理學的教授,對他進行了心理懇談。


    這個教授也是常在電視上露麵的人物,他聽了張蕾蕾對呂遠情況的介紹,給呂遠講了一堆心理學理論。最後,聽煩了的呂遠一拍桌子說:“我最煩的就是喋喋不休、講起來沒完沒了的人了。”說完拂袖而去。


    出了這個教授的辦公室,呂遠摟過張蕾蕾說:“我們去吃北京烤鴨吧,一定要吃全聚德的。”


    本來被呂遠的舉動嚇壞了的張蕾蕾,看見呂遠突然恢複了原樣,高興地拉著呂遠的手說:“我們馬上就去,讓你吃個夠。我懷疑你這一陣子是不是故意裝病,憋著就是想吃這頓烤鴨啊。”


    呂遠笑著說:“全世界都沒有比我更正常的人了,這一陣我就是有些厭煩了。看見有的人死了,可他還被其他活人利用,這讓我對人類有些失去信心了。今天看見這個耍嘴皮子的心理學教授,我突然就明白了,有些人說話是他不得不說的,因為這就是他養家糊口的職業。”


    張蕾蕾和呂遠住在北京惠新西街附近的齊天商務酒店裏,天天不是去故宮,就是爬長城,鳥巢也是不能不去的地方。他們這一通忙活,天天把自己累得很慘,晚上就回到酒店的大床房裏親熱,像是在度蜜月一樣,提前就預支了新婚旅行的快樂。


    本來張蕾蕾帶了2萬多塊錢,預備著給呂遠看精神科醫生的,哪想到呂遠卻被一個絮絮叨叨、照本宣科的心理學教授給氣明白了,錢都省下了。


    曬得皮膚黝黑的呂遠回部裏上班的時候,部裏的同誌才發現呂遠現在更陽光、更熱情了,見誰都笑嗬嗬地打著招呼。


    權副部長為了證實呂遠完全康複了,還專門找他談了一次話,最後,對呂遠的精神狀態下了一個絕對健康的結論。之後呂遠繼續著組織部裏的生活。


    秦暉犧牲以後3個月,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夏鴻雁被調到組織部接替了秦暉的位置,這是明江市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組織部長。夏鴻雁今年剛剛41歲,她過去曾經當過明江市團委書記、市婦聯主任,然後才提升為宣傳部長的。她人長得不難看,也不好看,可難得的是她說話溫和,有分寸,讓每一個接觸她的人都覺得她對人體貼又理解。


    夏鴻雁職務的橫向移動,意外地使張湘有了一次機會。也不知道是不是張湘的資曆水平到了,總之,張湘被提拔為市委常委宣傳部長了。還有幹了將近8年新聞處長的王紹華,頂替了張湘騰出來的空缺,提拔為宣傳部的副部長。


    晉升為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後,張湘並沒有顯得多麽的高興。因為他現在也吃不準自己這個位置究竟是因為楊淑雲,還是靠了自己的能力和資曆。市委書記牛樹國找他談話的時候,說:“老張,我是從省委組織口過來主政的,對於宣傳工作的熟悉程度不如你,我知道你在廣電係統任領導職務很多年了,所以這次進到市委常委裏邊來,我最先投的讚成票。希望你能集中精力多宣傳明江市廣大幹部的正麵形象。”


    市長餘列到市委找牛書記談東榮區危房拆遷改造的工作時,特意拐進了張湘的辦公室,他握著張湘的手說:“其實按資曆你早就該當上這個宣傳部長了,陶副省長前幾天打電話跟我說他走的時候有點急了,好多應該安排的幹部都沒有安排好,他重點說的就是你張湘。所以這次我也堅決支持你進常委,早就應該是水到渠成的事兒。”張湘對牛餘二人的話表示了萬分的謝意。


    楊淑雲得到張湘晉升的消息後,在家裏預備了一桌子的菜,還給張湘打開了一瓶茅台酒,高高興興慶賀張湘晉升。可在這次家宴上,張湘一點兒也不興奮。因為他知道,要是沒有楊淑雲去省裏,即使夏鴻雁空出宣傳部長這個位置,自己也未必能夠替補上來。他總覺得自己並不完全是靠能力晉升的,所以就沒有了在呂遠和張蕾蕾麵前顯示成功的資本了。


    楊淑雲看著默默喝酒不說話的張湘,氣得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幹了說:“咱們家最近是不是有點邪門,小呂成為抗洪搶險模範人物,遭遇表揚了,結果他抑鬱了,這幾個月好歹算正常了。你現在晉升為常委了,臉上卻沒有一點兒高興的表情,你是不是也想抑鬱一個月?”


    張湘聽著楊淑雲的話裏有諷刺的意思,就趕緊張羅著全家一起喝了一杯團圓酒。放下酒杯他鼓勵呂遠說:“你現在還沒到時候,需要在組織部再熬幾年才能出頭,所以你不用想一口吃個胖子。能夠按部就班、紮紮實實做好工作,你就是天天在進步。”


    呂遠品味了張湘所說的話,他還是堅信,努力工作貢獻才幹,總會有出頭之日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組織部新來個年輕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卓左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卓左右並收藏組織部新來個年輕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