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0日,淩晨3點55分零3秒。


    玄宰與custom在散步。


    從議政府出發,穿過退溪院附近的隧道後,他的custom開始咆哮了,在前方平鋪出去的路上,可以輕而易舉加速到220,並保持該速度行駛了4分39秒。他像在高空飛翔的滑翔傘運動員一樣全身緊張起來,加快了速度。


    哢哢哐當哐當當當……哐!


    消音器裏傳出的聲音仿佛一把鋸子水平鋸開靜寂的淩晨,空氣“啪啪啪”地爆裂開來,那聲音刺激著鼓膜。custom不愧為速度機器,豎起槍尖,徑直猛刺出去。


    山、房屋、電線杆、橋梁正蒙著黑漆漆的被子沉沉昏睡著,突然被轟鳴聲驚醒,忙不迭地睜開眼睛。


    有過將摩托車加速到220公裏以上經驗的車手才會知道,一旦達到那麽高的速度,整個世界就消失了,隻剩下路、摩托車和車手,這三者也不是單獨存在的,而是合為一體,像橡皮一樣擦掉其他一切,吞噬一切。


    氣勢洶洶的空氣豎起銳利的風刀,試圖抵抗,卻突然間化為真空,順從地把自己完全交付給分開自己身體疾馳的車手。


    4分36秒,37秒!


    直線道路結束了,該拐彎了,玄宰把速度降到180,身體跟custom成35度角,熟練地拐了過去。


    這樣的彎拐起來很輕鬆,就像在遊戲廳裏玩遊戲一樣。


    接下去的路況變得很糟糕,即使是天才車手在這樣的路上行駛也不能超過150。


    速度表旁邊的計時器顯示custom提前了兩秒鍾。


    “狀態真棒!幹得好!”


    他拍了拍custom。


    這輛車他越騎越滿意。custom有很多別名——美式摩托、a車、巡洋艦、萬歲車等,這些名字如同掛在它身上的勳章,它也的確名副其實,有著名馬的肌肉、爆發力和耐力;雖然桀驁不馴,但能正確領會騎乘者的指令;它獨特的強烈排氣聲比金發美女的呻吟還具有誘惑力;經曆了路上的爭分奪秒後,它能隨時靜止下來,為車手提供休息。


    custom還具有從空氣中汲取歌聲的才能。一擰動手柄,它就爆發出美式摩托特有的引擎聲和節奏感,那聲音仿佛要卡著大地的脖子把大地揪起來似的,讓大地渾身緊張;一踩下油門,整個車體就如同巨大的野獸從夢中蘇醒,渾身抖動,似乎有使不完的勁,任憑山高路遠也能一步跨越。正是那種感覺,那種戰栗,令全世界的車手們宣告:“活著就要騎,騎上才能活!”


    玄宰慢慢拐上奧林匹克大道,準備回家,江水在他身邊呢呢喃喃,泛著粼粼波光。


    漢城的早晨最美,一條條路洗得幹幹淨淨延伸出去,炫耀著流暢的腰部曲線。然而,一待天光大亮,城市道路就變成了被欲望充斥的腸子,擠滿緩慢蠕動的車輛,時不時被車和人堵得嚴嚴實實,變成米腸,即使偶爾暢通,也散發出便秘的惡臭。


    玄宰對這塊土地的不滿既不源於政治因素,也不源於經濟因素,更不源於女人,對那些方麵他沒有絲毫興趣。他的不滿隻是因為這塊土地太窄、太小,迄今為止,他從漢城直馳釜山的記錄為2小時2分44秒。僅僅兩個小時就能看到陸地的盡頭,這也叫一個國家嗎?所謂國家,至少從旭日初升到夕陽西下的這段時間一直全速行駛也看不到盡頭才行吧。而且,在這麽狹小的土地上,居然還有一條三八線橫在中間無法逾越,這就更令玄宰感到絕望了。


    他的夢想隻有一個,是他15歲的時候就有了的。


    當時,他隨母親租房住在恩平區水色站附近,經過水色洞通向京畿方向的柏油路從門前經過,成群結隊的摩托車手在路上飛馳。他那時不知道他們胯下的陸上火箭是什麽型號的,現在推測,可能有哈雷、goldwing、r-1、ninja、“隼”等車型。


    用頭盔、皮衣、手套、皮靴武裝起來的那些風之戰士,他們惟一的敵人就是速度,在與速度的戰鬥中,人車仿佛合為一體,散發出奪目的光彩。


    就是那天淩晨,父親永遠消失了。


    頭天晚上,4個月沒回家的父親從漢城回來了,害得媽媽哭泣不止。父親是位魔術師,在漢城工作。


    夜很深了,玄宰在睡夢中聽到了母親的嗚咽和父親低沉又似乎彌漫著霧氣的聲音:


    “我走不是因為你不好,隻是因為那個女人比你更不幸,我得幫幫她。你好歹還有玄宰,她卻除我之外一無所有,她沒你長得好看,又老又窮。你能理解我這麽做的心情吧?”


    玄宰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什麽事發生了,蒙ブ鋅吹礁蓋孜母親擦去臉上的淚水。魔術師的手難道能把抱怨的聲音也變得無影無蹤嗎?母親一句怨言也沒有,隻是不停地流著淚,似乎還在點著頭強顏歡笑。


    父親最後一次用厚實的手掌摸了摸裝睡的兒子的額頭和麵頰,那一瞬間,玄宰閉著的眼睛好像看到一片樹葉飄搖著落進心裏。


    “爸……爸……別走!您是不是打算摸著我把我變得無影無蹤,就像在舞台上把東西變沒一樣?別這樣!”


    當時,這樣的話是不是曾像蟲子一樣爬過自己心底?


    父親一出門,玄宰隨即爬起來,追了出去。


    父親明明是剛打開藍色的木門走出去的,木門還沒合上,怎麽轉眼間父親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像一陣煙霧,像在演魔術。寬闊的大路在麵前平坦地延伸出去,要想藏起行蹤,即使是阿貝貝1恐怕也要跑上10分鍾。


    玄宰的魂像是被勾走了,他穿著睡衣失魂落魄地愣在那裏。


    突然,路的盡頭處升騰起一團煙霧,一隊摩托車仿佛衝破地麵冒出來似的,風馳電掣般撲麵而來。啊!這是夢還是幻覺?沒等玄宰弄明白,那些銀色的摩托車就挾著悅耳的轟鳴聲,引爆著一個一個夢,追趕著清晨,眨眼間消失到路的另一頭去了。


    那一刻,摩托車這種東西就仿佛命中注定了一樣衝進了玄宰的世界。


    騎上來吧!隻要你想去的地方,我都可以帶你去。騎上我,一切都會消失,連你自己也不例外。


    父親永遠消失了。


    啊……那時自己心裏是這麽想的吧:


    “受不了了!我要離開這裏,像他們一樣!”


    從那時開始,玄宰的夢想就是離開,就是周遊世界。


    他的偶像是艾米裏·奧古斯特,很長一段時間,玄宰在書桌上方的牆壁上貼滿了關於奧古斯特的資料。


    奧古斯特1985年從阿根廷出發,騎著摩托車穿越了155個國家,抵達韓國時行程已達到51萬公裏,一路陪伴他的隻有一張世界地圖和一輛110的摩托車,途中曾獨自一人穿越撒哈拉大沙漠。他的目標是環繞世界一周,總共行駛80萬公裏——從地球到月球的往返距離。1995年2月25日,他實現了自己的目標,返回了阿根廷。


    一想到奧古斯特,玄宰就感覺自己騎在摩托車上。


    騎著哈雷,穿透像《假日(holiday)》那首歌裏唱到的空氣、陽光、風和夜色朦朧的月光,像箭一樣射出去,踩下油門,經過議政府、東豆川一直往北,經過漣川、鐵原繼續往北,跨越鴨綠江,貫穿遼闊的中國東北大地,經過西伯利亞平原,跨越烏拉爾山脈,經過莫斯科、華沙、伯爾尼、馬德裏,拐一個彎,沿著黑海邊去格魯吉亞的第比利斯市,經過德黑蘭和巴格達、阿曼、開羅,駛上非洲大陸,就這樣無盡頭地疾馳,一鼓作氣抵達南非共和國的開普頓。在那裏,他將不得不停下來,畢竟不能騎著摩托車跨越大西洋直達美洲大陸。


    玄宰現在的夢想稍有收斂,比較現實。他要攢錢用飛機或船把custom運抵美洲大陸,這樣就可以從加拿大北方的落基山脈出發縱貫美國一直南下,把墨西哥、危地馬拉、薩爾瓦多、哥斯達黎加、巴拿馬串成一串,經過南美的厄瓜多爾、秘魯、玻利維亞、像槍一樣橫在太平洋邊上的長條國家智利,直到合恩角,最終在德雷克海峽前停下。


    到那時,custom也壽數將盡了,肯定已經在與不計其數、各種各樣道路的激烈對抗中負了重傷,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病入膏肓,無論怎麽加油門,它的引擎恐怕也隻能發出嗡嗡的聲音了。


    那時自己該說什麽呢?


    走好!這個世界上我最親愛的化身!同誌!愛人!是你令我叛逆而危險的青春鬱鬱飄逝,令我的血在芳香的風中冷卻,我心中的引擎爆炸的時候,是你在極力承擔。


    我將與你一起拋掉疾風的心,讓我們咬緊牙關承受離別!


    大陸我們已經一起走到了盡頭,現在你獨自去海底馳騁吧!以後,我隻要閉上眼睛,眼前就會浮現出你在大西洋底疾馳引起波濤海嘯的樣子。


    把custom推到懸崖下的海裏實施壯烈的海葬之後,玄宰想跟那裏第一個朝自己微笑的南美女人共度餘生,雙腳踏著地麵,把根深深紮進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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