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運動鞋、整潔的牛仔褲和白色t恤的玄宰站在新寺站書報亭附近,瞥了一眼121號投幣保管箱,低頭看了看表。


    下午3點20分15秒,6月8日。


    今天淩晨他把那個女人的東西送到了注文津防波堤下的大海裏,收到了蘋果天竺葵作為報酬。今天白天,那個女人將帶著最後一樣東西來放進121號保管箱裏。


    玄宰從來沒有對顧客的樣子或身份產生過好奇心,在他心目中,職業道德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但這次,對把男人的13樣東西扔進海裏的女人,對送給自己香草並寫字條說明的女人,他情不自禁地萌發了看看到底什麽模樣的好奇心。


    扔進注文津海裏的第十二樣東西是兩副很舊的拳擊手套,留有很多打擊在下巴和麵頰上的痕跡的紅色拳擊手套,這麽說,那個女人的男人是拳擊手?幾乎沒有人會把拳擊手套作為裝飾品掛在屋裏,而且手套皮麵的擊打麵已經破爛不堪了,顯然是經常使用的,可是,迄今為止送到海裏的那些東西跟拳擊手似乎無論如何也聯係不到一起。


    照顧植物的女人和使用拳擊手套的男人,很難將他們聯係到一起,這種難以解答的疑問進一步加深了玄宰的好奇心。


    從大海遠處吹來了引起海嘯的狂風,玄宰在風中把兩副拳擊手套扔進了海裏,那兩副手套像串著玄宰的心的魚鉤,不肯輕易沉下去,它們順著波浪漂過來,擊打著防波堤和堤下海星形的水泥塊。兩副拳擊手套把跨越太陽的波濤的力量帶在手腕上,喘著嘩啦啦的粗氣,不停地向大地和人工防波堤出擊。


    什麽呀?這些家夥!為什麽丟掉我?怎麽會這麽複雜?哼!是什麽東西擋在我麵前?


    那麽痛苦,似乎在抗議;那麽強烈,似乎很憤怒。


    嘩啦,嘩啦,撲!刷刷……波浪衝上來和退下去的聲音。


    玄宰低頭看著在風浪猛烈的衝擊下依然順著波濤頑強站起來的手套,間或有探照燈伸著舌頭一樣的光柱舔著大海白色的脊梁和深藍淤紫的鱗片。


    現在索性不出來了。


    以前每次玄宰來海邊的時候都出來的女孩再也不來了。是第七次還是第八次的時候,在南海嘉德島海邊,女孩先是深沉地微笑著,後來發出風刮貝殼一樣的笑聲。


    “怎麽了?”


    “你以為這樣就能忘記我嗎?”


    “似乎已經起作用了,慢慢地。”


    “是嗎?很好啊!”


    “你好好過吧,當個小美人魚,別當誘惑水手的賽壬1。”


    “嗬嗬,我光是誘惑你就已經筋疲力盡了。”


    “我跟你已經結束了。”


    “真的嗎?”


    他扔下的褐色靠墊吸足了水,變得沉重起來,慢慢沉向海底,女孩也跟著慢慢下沉。


    “這是一個處女用過的小靠墊,雖然它的味道表明是個男人送的。”


    “連這些事你都知道嗎?”


    “因為我也是處女。”


    “呀哈!”


    “傻瓜!笨蛋!”


    女孩的眼睛裏第一次閃爍著淚光。


    “……”


    “你怎麽不知道逃走的方法呢?隻要把過去一筆勾銷好好活著就行了,這個世界上像你這麽笨的人恐怕隻有你一個了。”


    “哈哈哈!我不是說過了嘛,我正在逃離你,現在不是已經逃得差不多了嗎?”


    “這個嘛……”


    海上起霧了,大海表麵上綻開了無數白色的花,像片無邊無垠的棉花地,朦朦朧朧遮住了女孩和四方形靠墊一起下沉的樣子。


    “我不想見你了,因為你隻知道在我們開始的路上奔馳,不知道改變自己,我真的太討厭這一點了。”


    水麵上傳來這樣的聲音,踏著玄宰的心走了過去。


    反正從那天起,他養成了一個習慣,經常伸過鼻子去聞放在桌子上的香草的味道,長時間盯著它們看。香草把整張桌子都變成了芳香的庭院,就連速度機器custom和“隼”也貪婪地嗅著那幽幽沁來的香氣。


    百裏香、迷迭香、羅勒、咖喱草、斑葉鳳梨薄荷、綿杉菊、玫瑰天竺葵、野甘菊、鬆香天竺葵、銀斑百裏香、芸香,還有蘋果天竺葵。


    帶魔法的綠色植物呼出的氣息幽幽地溢滿玄宰的房間。好好咽下去吧,雖然有的香氣能讓人心傷愈合,也有一不小心就會變成毒氣的,據說其中也隱含著命運。無論你要調製什麽,香草總能成為奇妙的調料。


    結束了跟保時捷的追擊之後,尤其是把第十二樣東西送到海裏之後,他強烈地想見到委托人。他清楚地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好奇心更危險的東西了,因為好奇心一不小心就會連接到無法逃脫的迷宮裏。


    那時,生活的空虛仿佛在心底刮起陣陣寒風。拳擊手套消失在大海深處之後,他轉過身背對著大海和海風,心仿佛受了致命一擊。船進出和停泊的港灣對麵,商店旁邊那個大型海水浴池屋頂上的四方煙囪裏噴出白色的煙氣,似乎是抽了淩晨的海水在加熱。


    愛情啊,生活啊,在我們無憂無慮的年輕時節,那愛一般的重擊是不是已經藏在了生活中?那永無盛開之日、永無兌現之日的愛帶來的致命痛擊,足夠導致死亡。本人也許不曾覺察到,就像不知不覺中吸入的二手煙,就像無聲無息打濕衣衫的細雨,直到生活一敗塗地倒地不起的那一天才會恍然大悟。


    落葉繽紛,紅葉似血。


    愛就像開到一半就凋謝了的花一樣,站在那裏淌著血低頭看著自己。


    地下,進入下班高峰時段的新寺站人山人海,空氣、噪音和灰塵使玄宰感到異常憋悶。


    他站在這裏等那個女人已經3個小時了,雖然等一整天也沒關係,但這裏的嘈雜實在叫人無法忍受。他把背緊貼在站台的牆壁上,喘著粗氣,閉上眼睛。眼睛一閉上,眼前就浮現出下午沐浴著溫暖的陽光在空曠的國道上疾馳的情景。摩托讓他感覺到自由——進入風中,撫摸著風,用臉頰感受大海、陽光、星光、月光、山和樹。


    當啷!


    玄宰睜開眼睛,有人打開了121號保管箱,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女人,穿著橘紅色的連衣裙和白色短靴,黑油油的頭發披在肩上,身材苗條適中。她正在往121號保管箱裏放兩個花盆,一棵是底部包裝了的蘭花,一棵是要支付給自己的第十三株香草。從側麵看,那個女人沉靜、秀美。


    她小心地把鑰匙塞到大型保管箱後麵,站起來,轉過身,刹那間玄宰驚呆了——分明是自己曾經愛過的那個女孩!看那張臉——寬寬的額頭、深潭般的雙眼、高高的鼻梁和精雕細刻的嘴唇,是那樣熟悉。那個女孩——被灑進了蘇來浦口的女孩,如果活到二十五六歲,一定會長成這種氣質的女人的。


    太像了!


    簡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甚至連抬起下巴目不斜視的步伐也和那個女孩一樣。


    那個女人急匆匆地走向通往地麵的台階。


    玄宰的眼睛瞪得圓圓的,視線隨著她的身影緩緩移動。忽然,他發現一個男人躲躲藏藏地跟在那個女人後麵,忽快忽慢,忽走忽停,始終同她不即不離。那個男人約二十一二歲,戴著眼鏡,身材比較矮。


    是誰呢?是喜歡年長女人的那種男人嗎?那也是有可能的,那個女人散發出一種讓人頓生愛意的睡蓮般清新的氣息。


    玄宰對那個男人沒有產生特別的懷疑或擔憂,因為他看起來善良、柔弱、內向而消極。玄宰慢慢走向121號投幣保管箱,取出鑰匙打開門,最後一樣東西是一盆蘭花,包裝紙上寫的地點是江陵四川前海。


    他打開了放在香草花盆裏的字條:


    這是馬鬱蘭,葉子即使幹枯了香味也不消失,而且馬鬱蘭的鎮靜效果非常好,被很多人用做“健康茶”。香味甜甜的,味道稍微有點兒苦,做沙拉的時候采幾片葉子切碎拌進去,會有一股獨特的味道。


    謝謝您!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麻煩您,但即便沒有,我也會一直對您心懷感激的,從開始到結束的整個過程都散發出飄忽的離別之香。再見!


    離別?讀到這個單詞的時候,玄宰仿佛遭到五雷轟頂,心亂如麻,像發生地震一樣不知所措。似乎隻能是那個女孩,一定是那個女孩複活了,那是自己過去的愛,現在乃至將來也是自己的愛,這種感覺刹那間在他心中變得十分強烈。他兩隻胳膊分別抱著一個花盆,沿著那女人消失的台階匆匆忙忙跑了上去。


    大街上霓虹燈已經亮了,好像化了妝的臉部輪廓,城市顯露出紅色、藍色和黃色的血管,淺淺的黑夜在微溫的陽光中伸展著它黑色的枝葉。沒有,盡管無數的男人和女人在路上匆匆走過,卻看不到那個女人的身影,就連那個偷偷跟在她後邊的矮個子男人也不見了。


    他踮起腳尖,環顧四周,一遍一遍地尋找著。


    其實知秀就在附近,她走進街邊二樓的啤酒屋,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低頭看著外麵大街上抱著兩盆花似乎在焦急地找什麽人的男人。


    那分明是自己剛才放進投幣保管箱裏的兩盆花。


    那個男人有著挺拔的身材和英俊的相貌,臉上卻寫滿了失望和淒涼,慢慢消失在銀行和世界圖書中心方向。


    原來是那個人啊——那個隻接受一盆香草就為她縱越半島的男人!但他在找誰呢?找我嗎?……為什麽?沒道理嘛!


    服務員走到知秀身邊停了下來。


    “我要黑啤。”


    1希臘神話裏半人半鳥的海妖,在海上用美妙的歌聲誘惑水手。——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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