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展著枝條


    刺向四麵八方的那棵樹


    似乎露在外麵的才是樹根


    而埋在地下的是它的軀幹


    樹根伸向天空


    莖葉向下生長


    這個巨大的秘密


    我很早就已經知道


    我們看到的世界


    是另一個世界藏起來的秘密


    偶爾看到學校荷塘裏樹影婆娑


    看到他時哭時笑


    那秘密悄悄露出水麵


    傳遞著另一個世界的召喚


    難以抗拒


    想起我的朋友


    那棵櫪書黑色的樹皮在雨中閃亮


    細小的葉片慢慢長大


    編織一圈又一圈花邊


    冬日裏傲雪挺立


    他是樹中之王


    我多麽象懷抱它


    “怎麽回事?”


    “什麽?”


    “到底怎麽回事?”


    “嗬!你這人……”


    1998年2月23日下午,y大法學院教研室裏,樸載佑正在察看新學期課程表,朋友鄭喻寧猛衝進來,沒頭沒腦地質問他。


    載佑回頭看著朋友的眼睛。


    難道……這家夥!


    他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驚慌的表情,似乎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40分鍾前,喻寧從世宗文化會館打來電話,用命令的語氣說:“你待在教研室裏別動!我馬上去你那兒。”


    從那時起,載佑心裏就一直七上八下。


    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持續到現在。


    “說的就是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事來?嗯?”


    “喻寧,你到底在說什麽啊?坐下來慢慢說!沒結過婚的小夥子果然性急啊!哈哈!不過,你單身漢的日子也快到頭了,婚禮還有三四個月吧?你的好日子也要一去不複返嘍!”


    喻寧沒說話,抓起一枝煙,似乎在努力平息心中的冬氣。他點煙的手一個勁兒發抖,載佑裝做沒看見,試圖轉移話題:q“對了,你不是說在海邊買的舊房子正在裝修嗎?工程進度怎麽樣?別忘了你答應今年夏天借給我當別墅的哦!”


    他故意嘻嘻哈哈地掩飾內心的不安——到底是為什麽呢?看他那混雜著憤怒、疑惑和恐懼的眼神!難道是因為那件事?褪願不是。》


    “喝咖啡,還是茶?”


    “臭小子!遇到什麽事了,怎麽這麽沉不住氣?不管你,我先喝了。對了,前幾天我在電視上看見在曦了,外務部副部長跟駐韓法國大使會談時她當的翻譯,你也看了吧?”


    載佑一邊把壺裏的水倒進茶杯,一邊談起喻寧的未婚妻,喻寧卻像沒聽見一樣,他是個一米八左右的大個子,現在卻弓著腰低著頭,雙手按著太陽穴,頭幾乎貼在桌子上,臉色蒼白,內心顯然在經曆一場混戰。


    看來,事情真的暴露了!


    終於,喻寧抬起了頭。他的眉頭緊皺著,原本和善而敏銳的目光充滿困惑,輪廓分明的雙唇微微顫抖。他先是把細長、白淨的十指交叉起來捂住嘴,然後又分開十指用手掌搓了搓臉,身體靠向沙發背。


    緊張的空氣在屋子裏膨脹,仿佛隨時都會爆炸。


    終於,那件事……多年前發生的那件載佑希望能逐漸忘卻、現在似乎已經忘卻了的事,居然……沒辦法,這個世界上的確沒有不透風的牆,能令兼具冷靜與熱隋、知性與感性的喻寧如此沉不住氣,如此驚慌,又不知如何開口的事,恐怕隻能是那件事了。


    載佑雙手抱在胸前,回頭看著緊閉雙眼靠在沙發上的喻寧,心裏長歎一聲。


    怎麽辦呢?在人的一生中,有時可能毫無防備地撞上暗礁,這不是任何人的過錯。撞上暗礁的人已經無計可施了,周圍的人卻應該盡可能避開那暗礁,避開撞到暗礁上的人。


    載佑也點上一枝煙。兩個人之間交流著尷尬的沉默。


    當時不過二十幾歲,那麽年輕,現在已經36歲了。


    身為教授的載佑個頭矮小,貌不驚人,但學識淵博,和藹可親。他挺起胸膛,直視著喻寧箭一般射過來的目光。


    喻寧的眼裏噴著火,胸膛劇烈地一起一伏,顯然他在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但洶湧澎湃的激情依然從眼睛裏溢了出來。


    “這是雨前茶,嚐嚐吧,香極了。”


    “好,我明說吧,今天……嗯,不,剛才,我在建築學會的研討會上見到了裴明煥!”


    “裴明煥?”


    “你不記得了?你的前輩啊,比你高三屆,裴明煥律師,父親是東南家具的董事長,而且……”


    果然!載佑的心“咕咚”一聲沉了下去。他避開喻寧火辣辣的目光,掉頭看了一眼堆在桌子上的學生論文,抬起手扶了扶眼鏡框。


    “當然記得……是啊,認識,可是他怎麽會在那兒出現呢?”


    “你真的打算一直裝下去嗎?”


    “有什麽……要說的,你就直說吧!”


    “嗯,好……貞美……貞美到底怎麽了?金貞美!”


    唉。果不其然!喻寧說的正是過去7年間載佑日夜擔心會暴露的那件事!


    是不是一直瞞著他比較好呢?不,不是的,坦率地說,載佑現在覺得,盡管這種方式很突然,但事情畢竟可以真相大白了,還是值得慶幸的。盡管一開始他非常驚慌,心跳加速,但現在他的表情已逐漸變得自然了。


    “你怎麽認識裴律師?他根本不可能認識你啊!”幾年前喻寧跟裴律師曾有過一麵之緣,在前輩的設計工作窒;當時隻是簡單地握了握手,打了個招呼就告辭了,因為裴律師是喻寧在私人場合絕對不願遇到的人,雖然談不上不共戴天或深惡痛絕,但分明就是他,害得喻寧的青春歲月在痛苦中度過。


    “他……今天……是跟夫人一起來的。”疙;,夫人?哦,是這樣的啊,原來是……這樣!


    載佑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在今天之前,喻寧一直以為貞美嫁給了裴明煥律師。那是1991年夏天,喻寧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是8月11日,當時他正在美國紐約大學學習建築設計,貞美給他打來國際長途,親口告訴他說,自己已經跟裴明煥結婚了,不是打算結婚,而是已經結婚10天了。前一天,8月10日,貞美的父親金校長已經在電話裏告訴過他一次了。8月12日淩晨,喻寧又從高中時就親密無間的朋友載佑那裏證實了貞美與裴明煥結婚的消息。


    今天……是1998年2月23日,那麽,7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貞美,她現在到底在哪兒?難道……她已經死了?


    就在幾個小時前,鄭喻寧親眼看到裴明煥律師把一個女人介紹給別人,說是自己的夫人。他驚訝萬分,瞬間怒火中燒,因為那個女人並不是金貞美。那的確是個美麗的女人,舉止優雅,符合裴家的聲望,但是,並不是金貞美。由此看來,裴明煥一定是跟金貞美離婚了。什麽時候離婚的呢?如果真的離婚了,那不就是說,作為一個男人,他給她帶來了不幸嗎?


    喻寧猶豫了一下,強壓怒火,大步走到端著葡萄酒杯的裴律師麵前。


    “您好!幾年前在空間設計工作室我們有過一麵之緣。”


    “啊——對。”


    吃驚的是,裴明煥記起了喻寧。兩個人客套幾句後,鄭喻寧緊盯著他的眼睛問道:


    “對不起,請問您跟金貞美……”


    “嗯?您說什麽?”


    “啊,恕我無禮。”


    鄭喻寧瞥了一眼在不遠處跟人談話的裴夫人,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


    對方的反應出乎他意料之外。


    “哈哈!恐怕是鄭教授誤會了,我妻子從一開始就是那個人,從6年前到現在,以後也一樣。”


    “這……這怎麽可能?金貞美應該是您的學妹。”


    “金貞美是我的學妹?可是,就連名字也很陌生啊!其實,我大學三四年級時一心準備司法考試,幾乎不認識什麽學弟學妹。當時低年級確實有幾個學妹,但我一個也不認識,到現在也是一樣。我妻子是e大器樂係畢業的,專修大提琴。哈哈!鄭教授顯然是搞錯了。”


    鄭喻寧又問了幾個問題,裴律師分明就是貞美、金校長和載佑所說的那個人,但真的麵對麵談過之後才知道,他跟貞美根本沒有任何關係。


    裴明煥大四就通過了律師資格考試,憑借家族的財力和自己的才能,現在正為進入政界作準備,這是眾所周知的。


    喻寧誤會了他,平生第一次表現得這麽無禮,幾乎感到無地自容。


    “你知道我當時什麽心情嗎?驚慌、不快、怒火中燒、尷尬萬分,卻又隻能滿臉苦笑。唉,原來人一不小心就可能在錯覺中生活一輩子啊!生活怎麽可以這麽輕率,簡直荒唐可笑!”“j、。!難道我願意對你撒謊嗎?要不是貞美……貞美那麽懇切地求我替她圓謊……不過,不管怎麽說,的確對不起你。”


    “為什麽呀?為什麽要把我當傻瓜一樣瞞起來,直到現在?那,現在……貞美她……”,_載佑臉上陰晴不定,一隻手伸向煙盒,另一隻手在口袋裏攜打火機,慌亂之中卻怎麽也摸不到。


    喻寧掏出火機打著火,替載佑點燃叼在嘴上的香煙。他的喉嚨一陣發幹。


    “別再拖延時間了,我現在恨不得狠狠揍你一頓。你,不是不知道我對貞美的感情吧?不是不知道她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吧?到底出了什麽事?快原原本本告訴我!快!”


    載佑麵色沉重地點了點頭,噗地噴出一口煙,凝視著喻寧的眼睛。


    “當時……喻寧你在紐約建築大學讀碩士吧?”


    “是啊。”


    喻寧急切地點了點頭。


    載佑說的是1991年,更確切地說,是喻寧25歲、剛開始攻讀碩士學位那年。就是那年夏天,貞美給喻寧打了最後一次電話,說自己已經結婚了。盡管從那年4月末開始,他們之間的聯係就完全中斷了,喻寧做夢也沒想到會出現那樣的結果,當時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


    “還記得你打電話那天嗎?給貞美,她的生日。”


    “當然。”


    “是啊,就是那天……”


    既然情況已經這樣了,也沒什麽可隱瞞的了,載佑用低沉的聲音開始講述隱藏在歲月帷幕後麵那段痛苦的往事。


    聽著載佑的敘述,某個瞬間,喻寧臉上的表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像被消毒水衝走了,臉色也仿佛被漂白粉漂過似的一片慘白。


    ……不可能!肯定是什麽……什麽搞錯了!


    他幾乎難以呼吸,但沒有表露出來,咬牙忍受著,驚恐沉重地壓在他的胸口。載佑低沉緩慢的聲音一直在他耳邊流淌,。但那聲音似乎突然失去了意義,隻是機械地震動著他的耳膜,然後像幻聽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喻寧眼睛裏泛起水汽,麵前載佑的臉變得模糊,隻能看見一張嘴在動,不間斷地吐著荒謬絕倫的話。


    不可能!不會的,不是那樣的,一定是什麽地方出錯了!眼前是什麽東西?黑色的,重重疊疊——原來是一張張黑色的紙牌,插在人生河流中,把一件事前後隔斷,讓人摸不清頭緒。那家夥的臉色真的很認真,很嚴肅。要是他說的都是真的……該死的!真讓人哭笑不得,活著怎麽這麽可笑,簡直快把人逼瘋了!


    喻寧不停地在心裏嘟囔著。


    他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但還是感覺載佑辦公室書櫃裏滿


    滿的法律書籍都在晃動,似乎馬上就會嘩啦啦全部倒下來,像是發生了地震一樣。


    他感覺心底裂開一個巨大的口子。整個人在一刻不停地陷落,天旋地轉,仿佛永遠沒有盡頭,又仿佛要落入地獄。他時而抬頭看看朋友的眼睛,時而點點頭,但他的眼睛看到的其實是突破了7年歲月的地層清晰浮現出來的她——金貞美,那個比任何人都聰明漂亮、可愛活潑、大方爽朗的女孩,跟她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喻寧自己的藍色青春,那連憂傷也妙不可言的二十幾歲。


    對她的思念,再一次,無法控製地、痛徹心肺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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