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火車,一個潔白如玉的論山呈現在奇朔和茵寧麵前。雪勢已收,隻剩下零零星星的散兵遊勇在空中遊蕩,雪光映得萬物清晰可鑒。


    茵寧和奇朔滿臉欣喜地手牽手走在大街上。盡管已近午夜,但所有的酒館、商店、旅館、理發館、小吃店、雜貨店,甚至藥店,全都燈火通明,像在慶祝盛大的節日。


    河邊一字排開的十幾個大排檔裏擠滿了舉著燒酒杯的年輕人。“……來呀!為我們的青春幹一杯……”悲壯的歌聲此起彼伏。


    街上的人大多是手挽手的戀人,其中有的已經喝得醉醺醺的,抱住女朋友不放,大聲喊著:“我不要去當兵!我怎麽能拋下你去當兵呢?”隻有極個別的年輕人像零零星星的雪花一樣形單影隻地在街上遊蕩。


    “怎麽樣?要不是我來了,你也得跟那位一樣,像個流浪漢。”茵寧指著一個踽踽獨行的人說。


    “是啊,來了才知道,幸虧有你陪著。”


    “傻瓜!我們先幹什麽呢?吃飯還是喝酒?”


    “今天不喝酒。這種日子,喝了酒我一定會折騰你的。”


    “胡說什麽啊!你以為我會讓你隨心所欲折騰嗎?——沒關係,想喝就喝吧,反正我今天晚上不打算睡覺了。”


    “不睡了?那……嗬嗬……幹什麽呢?”


    “守著一匹狼啊。”


    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到論山市內最繁華的大街上。這條街頂多也就一百米長,在街的盡頭,奇朔發現了一個紅藍白三色不斷旋轉上升的彩柱,於是停下腳步轉頭看著茵寧。


    “先剪頭發吧。”原來那個旋轉的彩柱是理發館的標誌。


    “剪頭發?”


    茵寧不由皺起眉頭,腦海中掠過一個念頭:看到他那順滑亮澤的頭發被剪掉,也許自己會流眼淚的。


    “怎麽?”


    “訓練所不給剪頭發嗎?”


    “給剪,可是,那些負責剪頭發的都是老兵,他們給新兵剪頭發的時候,開始先來個下馬威,陰沉著臉惡狠狠地嗬斥說:‘臭小子,光顧喝酒忘了剪頭發,還是跟女朋友甜言蜜語沒顧上?’等你坐到椅子上,老兵先狠狠抽你的後腦勺一巴掌,然後叼著煙卷,拿起髒兮兮的推子,用左手而不是右手連推帶拔,毫無慈悲心腸。就算是十大酷刑裏也沒這種刑罰吧?


    據說,訓練所理發館裏傳出的淒慘叫聲讓人聽了毛骨悚然。等流著淚理完發,一照鏡子,當場暈倒的不計其數。”


    “天哪,為什麽?”


    “因為頭上凹凸不平,到處都像被老鼠啃過似的。要是你抗議說:‘能不能給修一下啊?’


    理發的老兵就一邊在腰帶上蹭著剃刀,一邊瞪著眼睛說:‘你想剃成個光球嗎?’”


    “你又沒去過,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非得去了才知道嗎?我說要去當兵的時候,那些複員回來的前輩們異口同聲地說:‘不管多忙,千萬要剪了頭發再去!’你說怎麽辦呢?要不我明天去訓練所剪?”


    奇朔朝茵寧笑了笑,推開了理發館的門,茵寧緊跟著走了進去。


    理發館裏麵沒有外麵看起來那麽大,擺著三張理發椅。一個年輕人剛剃完頭站起來,正往洗頭池方向走,一個抽抽搭搭的女孩跟在他後麵,哭得眼睛都腫了,嗲聲嗲氣地跺著腳嚷嚷:“親愛的,怎麽辦啊?你的長發在風中飄起來的樣子可是最帥的!”穿著黑糊糊的白色上衣的理發師邊清掃椅子上的頭發,邊回頭看著奇朔:


    “請坐!”


    奇朔麵無表情地坐到理發椅上,四十多歲的胖理發師把白罩巾披在奇朔身前,茵寧坐在窗前的長椅上,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屋內的陳設。


    “哎呀,怪不得這裏這麽暖和呢。”


    屋子一角放了一個燒鋸末的爐子,形狀像一流廚師戴的那種又高又大的帽子,裏麵盛滿了鋸末,紅紅的火焰跳躍著。爐子上麵放著一把水壺,水壺裏的水咕嚕咕嚕地沸騰著。水裏不是放了木瓜就是放了幹橘子皮,空氣裏有一種甜絲絲的味道。


    這時,理發師已經輕車熟路地在奇朔的頭發中間推出一道溝來,連問也沒問奇朔要怎麽剪。他的架勢仿佛在說:“我幹這種生意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也仿佛在說:“軍隊就是這樣的,把一切都統一成一個樣子,從頭發到服裝、步伐,甚至表情。”


    奇朔輕輕閉著眼睛,沒有看鏡子,表情很平淡,但通過他麵前的鏡子看著他的茵寧的心情卻非常複雜。他的長發曾經是多麽帥啊,跟他的朝氣、他的笑聲一起在風中飄揚。他喜歡低一下頭,用手把垂下來的頭發捋到後麵,每逢那時,他的長發就跟白皙的手一起畫出一道亮光。那美得耀眼的頭發曾經是他身體的一部分,現在正在往髒得不成樣子的水泥地麵上落,失去生命,失去光彩。


    茵寧緊咬著嘴唇,把視線從奇朔逐漸露出的頭皮上移開,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飛快地捏起一小撮剛剛落地的頭發仔細包好,放進了手提包。


    先前的那個男人用毛巾擦幹光頭時,他的女朋友哭得更傷心了。


    女人的心都是一樣吧?茵寧也想哭,她感覺剪頭發像是宣告離別的儀式。但那句“哭了就會分手”的話壓在她心裏,讓她忍住眼淚。


    “哈,可以當木魚敲了。你的光頭比你的相貌更引人注目。”


    “哈哈哈,是嗎?”


    “你不傷心嗎?”


    “傷心什麽,頭發如樹葉,落了還會長。”


    “樹葉?天哪,你這麽有詩意!”


    茵寧竭力露出開朗的表情,把拿在手裏的毛巾遞給洗好了頭和臉的奇朔。


    “真輕鬆啊,洗個頭不用一分鍾,連三十秒鍾都不用,真不錯!”


    “難……難道……你想退伍後還留這種發型嗎?”


    “正在考慮中,也許一直留到通過考試的時候為止。瞧,挺不錯的吧,多涼快。”


    “恐怕一走出這道門,你的想法就會改變,沒有頭發不知道會有多冷呢。頭會凍僵,大腦也會結冰,腦瓜都不轉了。”


    “哈哈哈!真的嗎?”


    奇朔付錢的時候,茵寧笑眯眯地從包裏掏出一頂白色的毛線帽遞給他。


    “哇,真好看!連這你也準備了,噢!我太感動了!”


    奇朔把帽子戴在光頭上,對著牆上的鏡子轉來轉去地看個不停,還問理發師:“大叔,怎麽樣?我女朋友太可愛了吧?”但見過大風大浪的理發師卻不置可否地嘩啦一聲翻開報紙撇了撇嘴,仿佛在說:“老兄,你以為女人是值得信任的嗎?”


    他們推開理發館的門,走到外麵。


    “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所以事先織好了。”


    “是你親手織的?”


    “嗯,花了三個星期,還特意跟姨媽學了編織。”


    “哈,這麽一說,我覺得更暖和了。入伍以後,我得跟訓練組長提個請求,請他允許我不戴軍帽,就戴這頂毛線帽子。”


    “嗬嗬,你可別真的那麽做啊,我可不想聽人說你受到體罰或被軍靴踢斷了小腿。”


    盡管已經過了飯點兒了,畢竟得填飽肚子,於是他們走進一家簡易小吃店,點了熱氣騰騰的烏冬麵和紅蛤,還有烤青花魚。他們兩個人分著喝了一瓶燒酒,茵寧喝了兩杯,奇朔喝了四杯。


    在小吃店的一角,一對腫著眼圈喝多了酒的戀人抱在一起,像石膏像一樣一動不動。過了很久,他們慢慢分開身體,頭碰著頭竊竊私語起來,仿佛在製訂什麽作戰計劃。


    “芷惠呀,你決不能背叛我。”


    “你瘋了嗎?我怎麽會背叛你?我們家的祖先可是朝鮮時代就聲名遠揚的烈女!”


    “哼,你身為烈女的後代,居然也在別人麵前搔首弄姿?還是在我沒入伍之前!”


    “天哪,氣死人了,誰搔首弄姿了?”


    “你上次跟秉植那小子說:‘哈哈,秉植哥哥也喜歡李炳賢啊,什麽時候一起去看場電影吧!’是不是你說的?說過吧?”


    “那次啊,還不是因為他對我太好了,給他個麵子而已嘛,就像是多給醜孩子一塊糖一樣。”


    “好吧。那麽,芷惠,現在你能向我發誓嗎?”


    “什……什麽?”


    “什麽什麽!我是說,你能保證決不跟別的男人勾勾搭搭嗎?”


    “當然可以,這有什麽做不到的!我說了,哥哥你好好聽著!我,吳芷惠,決不跟鄭仁求哥哥以外的男人約會!行了嗎?”


    “嗯,連看也不許看!”


    “那當然。”


    “還有……呃,也不許笑,因為你的笑容對男人來說太有誘惑力了……那些臭男人會誤會的。”


    “哎呀,果然還是哥哥你最了解我的魅力啊!哥哥,沒有你我該怎麽辦啊?”


    “芷惠呀!”


    兩個人又抱在了一起。


    “芷惠,我真的愛你。”


    “我也非常非常愛你。對了,哥哥你也不許三心二意。”


    “嗨!軍隊裏哪有女人?就算我想三心二意,也找不到人啊!”


    “怎麽沒有?上次電視裏出來那個女兵,身材好得不得了。你不是最喜歡身材好的女人嗎?”


    “哈,吳芷惠,我的眼裏隻有你啊!穿軍裝的那些哪是女人啊?再說了,一般的部隊裏也不可能有女兵……呃,要說身材,還得數我們芷惠的好。”


    “哎呀,要去當兵了,你才把這些話說出來!要是早點兒說,我一定會更愛你的。”


    “嗯,芷惠呀,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不能毀了你的身材啊,別吃太多比薩餅!你知道嗎,上次看到你一口氣吃了兩個漢堡包,我差點兒暈倒。”


    “嗯,知道了,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一定保持現在的身材。我現在的體重是42.5公斤,我保證你退伍的那天我站到體重秤上,指針正好指在42.5上。”


    “好,好,芷惠,既然這樣,不如我們今天晚上就結下百年之好吧!”


    “哎呀,你瘋了!”


    “為什麽?為什麽不行?我……真的想要你。”


    “我就說不能來送你嘛,早就知道你會耍賴。”


    “到底為什麽不行啊?你,芷惠,你不愛我嗎?”


    “愛!”


    “瞧,我愛你,你也愛我,我們隻是證實彼此的愛而已。你也不願意我當兵以後被老兵取笑吧?”


    “哎呀,他們為什麽要取笑你?”


    “你……都跟我到這兒了,我卻沒有得到你,他們知道了會說我有毛病的。一定要在愛人身上蓋上圖章,插上旗子,才是真正的軍人精神。”


    “哎呀,真是的,怎麽什麽樣的老兵都有啊?臭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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