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是孤獨的。大多數時間獨自掛在無邊無垠的空中


    從這一點來說,星星和人的本質是相同的——散發著孤獨美麗的光芒


    最終倒向永恒,而且,所有的星星都跟神話中自戀的始祖


    那喀索斯相像。太愛自己了,因為自己的美


    而死去。那喀索斯死後變為水仙花


    神話創造的世間的水仙花散發著孤獨者的芬芳


    雨舒跟章導演一起見到金永泰是那之後兩個星期的事,12月18日。


    金永泰曾兩次拒絕了章容哲提出的會麵要求,章導演說自己可以去他工作的驪州世宗天文台拜訪,但永泰每次都說自己要跟學弟一起扛著個人天文望遠鏡去山上觀測,婉言拒絕了。章導演說如果能給自己提供必要的資料,就會付給他相當可觀的酬勞,也被他拒絕了。於是章導演整天垂頭喪氣,不知如何是好。


    什麽?哪怕是求見總統也不至於這麽慢啊!有這麽嚴重嗎?


    五天前,雨舒直接給金永泰的手機打了電話,一天試了四次,直到傍晚才總算接通了。


    “您好!”


    “哦……您是哪位?”


    “我是金永泰先生應當請吃飯的人,我有吃這頓飯的充分的資格!”


    “嗯?您到底說的是什麽?對我來說沒有這樣的人啊?請您說明您的身份!”


    他的聲音不太平靜,似乎帶著某種情緒,但這種時候,最好裝作沒有覺察,要是被他傳染得自己也縮頭縮尾的話,結果十有八九不會太好。


    雨舒爽朗地說:“把整個舷窗全讓出來了的人!這麽說的話,您能明白嗎?”


    “啊……啊,是啊,在法航班機上!”


    “想起來了嗎?”


    “當然,我一直都由衷地感謝您啊!”


    “啊哈,光說可不行啊,絕對不行!人要是欠了債就得還嘛。”


    “真是的,您說要怎麽辦?”


    “這個嘛,請我吃頓飯吧!”


    雨舒一邊說著,一邊心裏暗想:這人該不會以為我是餓瘋了吧?心裏輕輕歎了口氣。但對韓國人來說,沒有什麽比一起吃飯更易於交流感情的了,飯帶給人的滿足感是僅次於母愛的,社會經驗豐富的雨舒早就明白了這一點。這個男人既然大多數時間都在山上度過,那麽在電話裏要他請客,他肯定會竭力拒絕的,這時全力攻擊是最好的戰術,如果對方猶豫,就用一點兒厚臉皮、一點兒強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逼他答應。


    金永泰果真猶豫著,電話那頭半天沒有動靜。


    “要知道,我,可是‘黑手黨’啊!您知道得很清楚嘛!”


    “啊?這……這麽說,您上過我的個人主頁?”


    “哈哈……當然了。”


    “……嗯……好吧。”


    “好,那什麽時候呢?即使明天我也可以。”


    “後天我得去漢城,跟人約好的。”


    “那就四天後見吧。”


    “不,五天後吧,28日。”


    於是雨舒和金永泰約好了時間和地點。


    當然雨舒已經打算好了帶章容哲去,人際關係方麵的事電話聯係與直接麵談有著天壤之別。雨舒之所以對這件事這麽認真,是因為章容哲導演的為人相當不錯,而且他確實有才幹,雖然並不是雨舒的男朋友,但她對誰都敢擔保他的為人。另外,雨舒偶然發現金永泰在個人主頁星星網站上把自己稱為“黑手黨”,覺得這個人還挺會看人,挺有眼光的。


    雨舒抽出一支煙來,點上火,一個人哈哈笑起來,心裏似乎也想再見見那個有著明亮美麗的眼睛的男人,畢竟,在這個世界上生活,能結交到趣味相投的朋友,也是幸福和快樂的不容忽視的重要條件啊。


    28日晚上七點。


    他們約在景福宮前麵一家叫“毗濕奴1”的小咖啡館裏,永泰到漢城來的時候偶爾會去那裏坐坐。咖啡館的牆上掛著韓國傳統紙上畫著魚的圖畫,工藝品和帶花紋的布都是手工製作的,屋裏回旋著印度音樂,點著蠟燭,淡雅而幽靜。


    “哎呀!您受傷了?”


    一看到遲了近二十分鍾穿著風衣的金永泰,雨舒大吃一驚,他左邊的額角和眼皮上用橡皮膏呈十字形貼著一大塊紗布。這人比我還猛啊,居然實打實地打了一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山上待得時間太久,在野外熬夜太多,他看起來比飛機上的時候憔悴了很多,臉頰陷了下去,但雙眼還是閃爍著藍光,眼球黑白分明。他的眼神依然憂鬱,表情卻比那時略微開朗一些。


    “沒什麽。”


    他淡淡地說著,把手裏拿著的黃色水仙花束遞給雨舒,水仙花好像黃色小蒼蘭在爆米花機裏爆大了一樣,散發著芬芳的香氣。


    “幹嗎……送花啊?謝謝!”


    “該說謝謝的是我啊。”


    然後他用眼神問道:那位是……


    聽了雨舒對章容哲導演的介紹之後,金永泰“啊”的驚歎了一聲之後笑了,嘴裏說著“到底這樣見麵了”向章導演伸出手去。剛才雨舒和章容哲還擔心他會不會把章導演當做是不速之客呢,心裏一直七上八下的,現在兩顆心才都放下了。要是他一門心思鑽在星星裏,性情孤僻怪異的話,一旦看到被自己拒絕了兩次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來坐在這兒,說不定會遷怒於把自己約到這裏來的人,大發脾氣,一腳踢開門衝出去呢。


    “額頭上的傷到底是怎麽回事?您不象是會打架的人啊。”


    “哈哈……這個呀,好比一個勳章。”


    他不在意地大聲笑了。


    章導演誇讚道:“您儀表堂堂,性格又這麽開朗,真是難得啊!”


    金永泰很自然地回答:“您過獎了,像您這樣高大魁梧才真叫英俊呢。”


    雨舒超然地注視著兩個男人對視著你一言我一語的樣子,他們的年紀差不多,不知道彼此是不是一眼就看了出來,但他們之間仿佛有一種默契,暢快地笑著、交談著,幾乎沒有時間注意雨舒。


    熱愛生活堅定地走自己的路的人,無論從事什麽領域的工作,都必然具有一種共通的純粹野性,交流起來也就免去了很多客套、虛偽。


    他們換到附近永泰常去的一家飯館之後,兩個人就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暢談起來。服役的時候您去了哪兒?停戰區?啊!漢灘江流過的中部前線?您喜歡棒球嗎?我是鬥山隊的鐵杆球迷!登山怎麽樣?就著這些平凡瑣碎的話題,兩個人已經喝掉了五六瓶啤酒,時間也過去了兩三個小時。


    啊呀,反客為主也不能這麽過分啊,別忘了今天的中間人是誰啊!


    雨舒雖然感到被孤立在他們的話題之外,但並沒有因此心情不好,反而覺得跟這麽優秀的男人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久違了的充實感。


    哎,真是的,這對我來說可真是個謎,男人怎麽能光是聊聊服兵役和棒球的事就能變得那麽親密呢?


    在飯館裏喝了一通啤酒之後,在章容哲的提議下,兩個人互相公開了居民身份證上的出生時間,一發現是同一年出生的,兩個人就像久別重逢的兄弟一樣搭著對方的肩膀,不再使用敬語了。雨舒好像是在看一場速戰速決的現場直播,當然主要是性情豪爽、舉止大方的章導演主導,金永泰接招。


    喝得來了興致,他們索性去鍾路找了家酒吧正式喝起來。在酒吧裏喝了兩瓶洋酒後,三個人都有點兒醉意了,章容哲把一隻胳膊搭在金永泰的脖子上,一口喝光杯中的酒,把鼻子湊到對方的臉上聞了聞。


    “好久沒有聞到人味了,我真高興啊!你呢?”


    “我也是。”


    “呀,那就幫我這個朋友一次吧!有了你,我肯定能把這次的事完全搞定。”


    章導演這個人本來就是這樣的,什麽事都藏不住,趁著氣氛很好,來意脫口而出。


    “啊……你說的是拍廣告片那件事啊。”毫無思想準備的金永泰嘴裏嘟囔了一句之後,隨即出人意料地問道:“給多少?”


    反應之敏捷,為人之豪爽,竟令章容哲一時間有些轉不過彎來:


    “嗯?酬勞哇?哦,當然要給了,你說需要多少吧?”


    “要說需要的數目……那就不多不少兩千五百萬!”


    雨舒刹那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兩千五百萬!這是雨舒和章導演都沒有預料到的大數目,無論廣告業多麽賺錢,可是就為了從一個人的專業知識中取材就花這麽多錢也有點兒說不過去。要是把創意、信息、提供資料等全部委托給提出星星和外星人概念的好萊塢電影製作企劃,花這麽多還情有可原。但金永泰的表情很平淡,似乎沒覺得這樣的要求是照準朋友腦後打了一棒子,反而覺得一切都很自然。


    “嗯……太多了,便宜點兒!”


    “一分也不能少,這就是我真正需要的數目,要不你再去找別人好了,我今天結識了你和吳雨舒小姐已經很滿足了。”


    嗬!真有意思,接著往下看吧。


    章導演露出為難、困惑的神色,甚至有一絲猶豫,舉起杯中酒一飲而盡的金永泰卻顯得異常平靜。雨舒猜不透這兩個男人之間會得出什麽結論來,她自己和章導演都是諳熟生意之道的老手,並不是說他們已經變成老油條了,隻是作為在廣告界和商業音樂方麵擁有自己事業的人,不可避免地要跟客戶進行關於錢的討價還價的鬥爭,一方當然想盡量少花錢,另一方則當然想盡量多得一些,這是交易的基本原則,可是,雨舒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個在生活中基本上跟錢沒什麽關係的叫金永泰的男人所采用的方式竟然是專家中的高手才懂得運用的。


    要麽全部,要麽零,這決不是隨隨便便碰運氣,這需要具有無人匹敵的實力做前提的。


    轉瞬間,雨舒從兩個人的表情上已經猜出了勝負。


    章導演撓了撓後腦勺,咂吧咂吧嘴。


    “嘿,從記事起我還是第一次窘成這樣呢!好吧,就這麽定了,行嗎?”


    “明天上午劃到我的賬戶裏,下午我要用。”


    “啊哈,你真是個強勁對手啊!好像要的是存放在我這裏的錢似的。”


    “還有……聘用我的最長期限是一個月,當然,要是一兩天就結束了,我會感謝你的。”


    “真是的!”


    章導演似乎承認自己徹底失敗了,舉起兩隻手來做了個投降的姿勢,然後回過身看著雨舒,輕輕搖了搖頭。


    “吳室長你相信嗎?現在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真的,今天,縱橫天下的章導演,在吳室長麵前是丟盡臉麵了。不管怎麽說,好!既然這樣,金永泰,為了慶祝我們口頭合同的簽訂,幹一杯吧!”


    “好。”


    “怎麽了,吳室長,舉杯啊!”


    “……真吃驚啊!”


    “什麽?”


    “簡直想聘你作我們工作室的理事,金永泰先生!”


    “哈哈……別提了,那樣的話,吳室長的工作室一個月之內就會關門的,我隻不過是瞎貓碰了個死耗子而已。”


    “是嗎?”


    三個人開懷大笑起來,笑聲中三個酒杯碰在了一起。


    幹杯之後,雨舒低頭看了看手表,又抬頭看著互相搭著對方脖子快活地搖晃著的兩個人。事情這麽解決了真不錯,兩個人顯然都很愉快,互相滿意,雨舒心裏也覺得美滋滋的。


    章容哲分明是在金永泰身上看到了雨舒沒有看到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呢?不管是什麽,章導演顯然認為金永泰比自己預想的更有魅力。


    “已經過了十一點了,我們走吧!好久沒有收到帥哥送的花了,多麽美好的夜晚!從現在開始,就讓我來痛快地招待招待你們吧!”


    “是嗎?好啊!也沒必要去別的地方了,直接去吳室長的咖啡館吧,在那裏可以舒舒服服地喝到天亮啊。”


    “哦?這麽說……雨舒小姐是……咖啡館老板娘?”


    什麽?咖啡館老板娘?這些人確實喝多了,已經沒什麽分辨能力了。


    “老板娘?哈哈哈……是啊,叫吳室長不如叫吳老板娘啊,雖然穿著打扮和朋克發型有點兒不那麽合適,可是足夠漂亮啊!”


    “好吧,章導演,既然這樣,今晚就叫我老板娘吧!”


    “好啊!日安,老板娘!”


    三個人坐上了出租車,朝著成均館大學附近的雨舒的咖啡館“靜謐”奔馳而去。豪爽的章導演搶先坐到了前麵的坐位上,雨舒和永泰並排坐在後排。出租車出發之後,雨舒才有機會仔細端詳收到的花束,從上麵看起來,喇叭型的水仙花仿佛一顆顆星星。


    雨舒拿著一束花坐在那裏,心裏覺得有點兒別扭。以前也有男客戶拿著花籃或盆栽來,但每次雨舒都會告訴他們“下次帶肉來吧,要韓國本地牛的外脊”,因此,她已經很久沒有收到花了。


    花到底有什麽味道呢?


    雨舒長吸了一口氣,數了一下花的數目,共七朵。幸運數字?或者象征北鬥七星的七顆星星?到底什麽意思呢?哎呀!對了,不是有那麽一首流行歌曲嘛——七朵水仙花!可能是四兄弟合唱團(brothersfour)唱的吧?要不就是斯卡洛·奇特?難道這是那首歌的含義嗎?歌唱一無所有但全心全意的窮苦愛情?對我?!怎麽會!


    雨舒把鼻子埋在花瓣散發出的幽香裏,瞥了一眼坐在自己右邊的金永泰,他從上車以後就把頭靠在椅子背上閉著眼睛。


    ……嗬,心情有點兒微妙啊!


    他白淨的臉近乎蒼白,從側麵看,從鼻梁往下,唇線、下巴的線條像雕刻一樣精致完美。有些人閉上眼睛就會露出本心,金永泰微閉著眼睛的表情上似乎有一種屬於藍色色係的清冷的氣息,如影子般在遊走,略帶疲倦、略帶憂傷的氣流沿著他脖子的線條淌下來,他的雙手恭順地交叉著平靜地放在身前。


    雨舒臉上那股活潑的勁頭收斂了一些,她反複地端詳著他的雙眼和側麵輪廓。


    這個男人確實有很多超凡脫俗的地方啊,很少見的,不,是雨舒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類型。這個男人給人的感覺,是在人山人海的漢城的任何地方都無法體驗到的……難道是因為自己知道他是觀察星星的男人嗎?從這個男人身上感覺到的那種震懾的美,令雨舒屏息的那種美,難道隻是來自星星的一種先入為主的想法嗎?真是的……可是,他說縫了九針的那個傷口到底是怎麽來的?


    瞧我!我怎麽又這樣了,為什麽滿腦子都是這種雜七雜八的想法?這個人跟我又有什麽關係啊!吳雨舒,你本來不是這樣的人啊!


    雨舒注視著永泰的側麵的時候,他閉著眼睛稍微動了動身子,把頭轉向了背著雨舒的方向,在他輕微的動作中透出一種寂寞和孤獨。雨舒感到渾身一激靈,鼻尖酸酸的。


    突然,雨舒產生了一種衝動,想要抬起手,用手指輕輕觸摸他那沉默的手或熟睡般沉靜的臉龐,如果觸摸到了,似乎自己馬上就會陷入跟夜空差不多的那種陌生的靜寂裏麵去。


    怎麽樣……試試吧?


    雨舒豎起一個手指,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猛地清醒過來。


    這是想幹什麽呀!瘋了嗎?


    我……確……確實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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