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讀古書,再大些讀洋文,遇到不認識的字,我從來不查字典。如果不認識的字少,看看上下文,蒙出個大概意思。如果不認識的字多,索性大段跳過,反正也不是高考試題、新婚必讀,也不是我家的族譜。


    《詩經》也是這樣讀的,連蒙帶猜讀《國風》,大段跳過《大雅》、《小雅》。《國風》寫得真好,“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和馮夢龍編的《掛枝兒》一樣好,“怎如得俺行兒裏坐兒裏茶兒裏飯兒裏眠兒裏夢兒裏醒兒裏醉兒裏想得你好慌”。和中學操場邊上的廁所牆壁一樣好,“校花奶脹,我想幫忙”。


    之後看關於《國風》的書評,說《國風》“好色而不淫,悱怨而不傷”,心中充滿疑問。如果“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不是“好色而淫”,“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不是“悱怨而傷”,我真的不知道什麽是“好色而淫,悱怨而傷”了。或許書評人是白癡,不知道長期“好色而不淫”是要憋出前列腺癌的,不知道長期“悱怨而不傷”是要促成精神分裂症的。或許書評人隻是心好,珍愛文字,擔心被封殺,給這些鮮活的文字續上一個光明的尾巴,不至於太明目張膽。


    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國風》之後,這樣“好色而淫,悱怨而傷”的文字在主渠道再也看不到了。《紅樓夢》隻是“好色”,《金瓶梅》、《肉蒲團》隻是“淫”。杜牧、李商隱隻是“悱怨”,屈原隻是“傷”。現在的蘇童、餘華、賈平凹什麽也不是,他們的文字掃過去,感覺好像在聽高力士和楊玉環商量用什麽姿勢,真性情真本色的東西不知道什麽時候早已被騸掉了。曾國藩的才氣精力耗在了治世,文章實在一般。但是他大山大河走過,大軍大事治過,見識一流。他說文字有四像,“所謂四像者,識度即太陰之屬,氣勢則太陽之屬,情韻少陰之屬,趣味少陽之屬”。其實,太陽、太陰的文字是治世的文字,與傳世無關,與狹義的文學無關。如果純看傳世的文字,“好色”是少陰,“淫”是少陽,“悱怨”是少陰,“傷”是少陽。趨勢是,上古以來,陰氣漸重,陽氣漸少,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兩情相悅解開褲襠的精神越來越淡了。


    《國風》之後,這樣直指人心的文字繼續隱忍恬退地生長在酒肆歌寮,床頭巷陌,廁所牆壁,互聯網絡。


    日本的文字是個特例,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仿佛日本的庭院山水,相比中國本土,更好地繼承了戰漢盛唐的筋脈氣血。


    喜歡川端康成的沉靜、收斂、準確、簡要。“好色而淫,悱怨而傷”集中體現在他的《千隻鶴》。茶道大師的兒子睡了父親臨終前鍾愛的女人以及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後來那個女人相思太苦,死了。那個妹妹相思太苦,走了。那個陰魂不散的誌野陶茶碗,碎了。一百頁出頭的文章,一上午讀完,天忽然陰下來,雲飛雨落,文字在紙麵上跳動,雙手按上去,還是按不住。那句惡俗的宋詞湧上心頭:“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2002.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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